【天使的鑰匙】
路過瑪麗貝的屋子。
那扇橘紅的大門,換成了偏透亮的黃色。門邊的洋紫荊正開滿一樹紫花。兩棵老松因南加蟲害,已經砍掉,換成小花圃,養著鳶尾花、波斯百合、大理花、和薔薇。
這屋子,現在住著什麼人呢?
◆曾經的家
那些年,我曾以此為「家」。
每天回家,走進那扇橘紅門,喊一聲回來了。放下書包,到後院看看檸檬樹,摸摸橘子花,迷迭香,大理花,和韭菜花。那棵不大不小的橘子樹,每年會結出四五百個橘子。檸檬是四季常有的,韭菜芽成梗後冒出白色的小花,迷迭香的老莖偶爾要修剪。還有那隻早上會來探勘鼠尾草的蜂鳥,下午來喝水的藍鵲,隨時在牆頭追逐打鬧的兩隻松鼠。
那些年,我與H少年同行,像埋在地裡的兩個果核,貼耳傾聽土地鬆動的聲音,等待探出地表的時刻。
後來,我搬離瑪麗貝的家,開始單飛。離別的那一天,日頭像是被漂洗過,天空泛白,大大一塊絹布上晃著尖細松針銀光。
臨行,我把鑰匙還給瑪麗貝。她卻挑出其中一支,還給我,說,「留著大門鑰匙,這裡還是妳的家。可以隨時回來。」
忘了當時是否曾經謝她。但此後,這只鑰匙一直躺在我的行囊裡,隨我萬里天涯。
◆房東太太
瑪麗貝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恬淡無爭的一個。
看過圖書館裡給孩子唸故事,超市麵包架前選糕點,公園長凳上打毛線,跪在草地上默默整理花草的老太太?是的,那就是「瑪麗貝」。一個好學歷(貴族大學學位),好家世(祖輩跟林肯總統一起打過南北戰爭),好教養(多才多藝),好品味(讀《紐約客》和《經濟學人》),踏踏實實過好每一天的美國太太。
所謂的「踏踏實實過好每一天」,對瑪麗貝來說,是自己動手刷油漆、貼壁紙、換磁磚,鋸木材、蓋陽臺、修水管、設計庭園,種花養草,保打光古董傢俱,寫兒童詩,閱讀,彈鋼琴,畫畫,做馬賽克,插花,打毛線,勾床罩,做蛋糕,給兒童做玩具,給盲人朗讀,幫我們這寫窮學生校對英文……等等等等。
瑪麗貝是萬能的。寡居的她把庭園和空房間整理出來,租給留學生。和窮學生共用一個廚房,一張餐桌,一個冰箱,一起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週末下午,學生們窩在地毯一角,瑪麗貝就躺在沙發上,枕著一本《紐約客》、《時代雜誌》,或當天的報紙,一起打盹。
說「出租」,不如說彼此有個照應。瑪麗貝的房租低到不能再低了,勉強與水電維修費用打平,還要倒貼一些。二、三十年來,房租統共漲過四十塊錢。還是學生們過意不去,自動給加的。
◆約法三章
住在瑪麗貝家,只有三條簡單的規矩:一,不准抽煙;二,廚房用完,恢復原樣;三,搬走時,負責介紹一個好同學進來。至於房間太亂,關上房門就行。房租遲了,從來不成問題。東西打壞了,「房東太太」會悄悄補上。
於是,我們這幫窮學生一住進來,就一直住到畢業,雷打不動,無一例外。大家在她屋裡吃飯吵架,熬夜趕工,悲歡離合,過著窘促歡樂的留學日子。同學中有人結婚懷孕了,乾脆在瑪麗貝家生起小孩,當起父母。瑪麗貝搬出自己孩子幼時的玩具,免費幫帶娃娃,好讓小倆口早日完成學業。同學的父母飄洋過海來探望孩子,就在瑪麗貝家免費打尖,一住數月。瑪麗貝又自願當起導遊,開車帶留學生的父母四處蹓躂,兜風看美國。
除此,瑪麗貝自願為「房客」們校對博士論文,糾正文法,檢查錯字,在留白處打問號提問。同學們畢業找工作,參加面試,她就用教幼兒園的方法,糾正發音,領著念三次。
我們實在不好意思了,就耍賴撒嬌,「瑪麗貝,我們每篇論文都是嘔心瀝血,腦力激盪出來的學術成果,妳學到我們的第一手絕活,可要付學費才行。」
瑪麗貝就假裝掏錢,附和道,「有道理。」
熬夜的日子,冰箱上常留有字條,一個箭頭小手指向冰箱把手,署名:「你們的美國媽媽」。
深夜不眠的研究生們,七手八腳刀叉奶油,邊吃糕點,邊說「美國媽媽」這個稱呼也太肉麻啦。一覺醒來,又瑪麗貝長,瑪麗貝短,要求下回換蛋糕口味。
◆咬住舌頭的哲學
這樣的瑪麗貝,跟我們這樣一群大驚小怪,一驚一咋,破英文爆表的外國學生為伍,實在也難為了她。
但瑪麗貝胸有成竹,自有盤算。她對年輕人的莽撞任性,不批判,不袒護,不八卦,不問不說,不給建議,一概「裝聾作啞」。年輕人之間的是非對錯,喜好偏頗,誰比誰如何如何,她都不置一詞。至於年輕男女之間的分分合合,眼淚鼻涕,瑪麗貝更是爐火純青,金口不開,從沒失守過一次。
「我覺得」,「我看」,「還好嗎?」,「要不要幫忙?」這樣的相勸、同情,或建議,從來沒在瑪麗貝嘴裡聽到過。她從不會「浪費」這樣的虛辭,日復一日,持續展現她「裝聾作啞」的長者境界。
如此置身事外,視而不見,簡直不合情理到叫人生氣的地步。我真心希望瑪麗貝的「沸點」能低一些,發個脾氣,表個態,或者訓斥告誡我們幾句,都是好的。但瑪麗貝吃了秤砣,立定主意對一切能產生「戲劇效果」的人事,一概「無感」。她不肯因為「滿足」我們,而降低自己的「高度」。
期待落空,我們只好自己看著辦。慢慢也學著她的輕聲細語,自愛自重,在茶飯日常之間有了分寸。
問瑪麗貝,如何修煉得此等「蓋世武功」?
她淡淡一句,「很簡單。咬住舌頭。」
◆多年成閨密
多年大風吹佛,四處遷徙之後,我隨著歲月漸漸長成一棵樹。能在枝頭高處與人相望應和,也能為過路的人遮蔭擋雨。因緣際會,因工作的緣故,我又回到瑪麗貝的城市。
此時,同學朋友都已散在天涯。唯有瑪麗貝那扇橘紅色的大門,還跟以前一樣。屋裡,依舊住著一群咋咋呼呼,眼睛發亮的年輕人。
此時的瑪麗貝,在我眼裡,已不再是那個「缺乏戲劇張力」,每天「咬著舌頭」的老太太了。在她不動聲色的眉眼間,我讀懂了她對世界的品評、幽默、和無語。當年那個「無沸點」的房東太太,對我,有了另一種高度。
我們成了如姐如母的好朋友,一起逛花園,看畫展,畫畫兒,插花,做陶瓷,吃飯買東西,成為無話不談的忘年「閨密」。平日,瑪麗貝與兒女聚會,總會邀我參加。我回臺灣,也請她同行。她光著腳丫,在南臺灣娘家的客廳走來走去,隨阿母到菜市場買菜,隨父親到小學操場練甩手功,坐在鄉間的大榕樹下跟老人們喝茶,到公園看小孩溜滑梯。
在我的父母面前,瑪麗貝完美演繹她的獨門絕活「咬舌功」,保守我的各種「祕密」,滴水不漏地維護我在父母心中的「形象」,包括我的果殼時代,我的越界奔跑,我無厘頭的翻打滾踢,和此刻不為人知的奇思異想。
我也投桃報李,在她的兒女面前,重複操練「咬舌功」,護守她無人窺見的「底線」。
◆鑰匙
但我心底那個還沒有長全的小女孩,時不時鬧著要出來耍賴撒嬌。
一次,聊得開心,我心裡的小女孩鑽出來,跟瑪麗貝說,「妳的大門鑰匙還在我這裡。不如我搬回來,跟妳一起住吧。」
瑪麗貝立時笑開,說,「那我求之不得。但妳真願意跟我這樣的老太太為伍嗎?」
但隔天,瑪麗貝就反悔改主意了,「我想過了,妳已經長大成人。一個獨立的女人不能老想著在別人樹下遮蔭。妳想搬回來住,對我當然好,但對妳不好。」
說到做到,瑪麗貝當場收回了我那把鑰匙。
◆唯一的瑪麗貝
相識三十多年,瑪麗貝對我倆的友情,下過一個定義:「做父母很難。但妳跟我之間,也許可算是『理想的母女』吧。就年齡來說,我可做我的女兒,但妳不是。我也可以做你的母親,但是我寧願妳不是我的女兒。妳常來看我,告訴我妳在外面的見聞,我很高興。妳走了,我也並不擔心記掛,知道妳能解決自己的問題。這樣,我們既是好朋友,又多了一份彼此不牽掛的母女之情。豈不理想?」
瑪麗說這話時,已經開始失憶。
此後,她一天天走遠,孤獨地一路走向我不認得的國度和高度。她慢慢地遺忘了這個世界,也終於忘記了我。
這世上,我只認識一個瑪麗貝。
那個目睹我莽撞執意,看見我流離孤意,明白我浪跡尋覓的瑪麗貝。在我迸出果殼,迎向未知時,她給我她家門的鑰匙,為我壯膽,伴我行走天涯。在我怯懦不肯往前行走時,又收回那把鑰匙,督促我勇敢往前,走自己的人生路。
世上的「理想母女」一定很多,但我只認識一個瑪麗貝。
二○一七、八、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