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與紅塵結怨的烽火麗人──黃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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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美之和我,都住在南加州帕薩迪納,可以算是「鄰居」。好朋友秀媚跟她很早就認識了,經秀媚介紹,我才認識了這位「妙人」。
美之去世前的五、六年裡, 我們有不少機會一起喝咖啡聊天,有時哈哈大笑,有時陪伴彼此的淚水。多半是夜深人靜的夜晚,我工作結束,還不想回家,繞過兩條街,去敲她家的門。
美之家前面,有兩排高大的樟樹,把整條街遮成翠綠色。她家後院,有甜美的橘子,還有紅石榴。她的大門上,有個小小的木窗,讓她張望來人。窗下懸著一葉小錘。我去的時候,總用那小錘敲出五短二長的節拍:「嗒嗒嗒嗒嗒―嗒―嗒」。美之聽見,就用她的湖南口音,在裡面喊起來:「哎呀,小英哪,妳把我想死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敲門進去,美之就歡天喜地地,像小女生一樣,搬出她新近收到的雜誌和信件來,告訴我這個那個,一些「有意思」、「無聊」、和「笑死我了」的事情。兩人經常沒事也能傻笑大半天,弄到深夜一兩點,才分手。
美之比我大二十幾歲。她叫我「小英」。我叫她「蜜子」。朋友們叫她「美之姐」, 但我總叫不出來。因為她在我眼裡,永遠是個天真可愛、傻笑傻問、卻又總明剔透,「不與紅塵結怨」的年輕女孩。
後來我們說,也不能每次見面就這樣傻笑,不像個知識分子,還要做點正經事情才行。於是我們做了這篇訪談。
經過美之親筆二度修改完成。每次修改,她都獨坐許久,默默流淚。
訪談時間是在二○一二年,一年半後美之生病,離開了我們。
美之是個永遠的大女孩。大女孩的智慧、深度,和雍容,只有在面對人生苦難的關頭,才顯露一二。
我覺得自己是知道美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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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代的民國人物】
◇談談您的民國歲月吧,您的家鄉,母親,父親,和家庭。
我父親的家族人不多。父親曾留學日本,回國後,在湖南大學當教授,後來任湖南省行政官員。抗戰時期,父親在重慶軍事委員會工作了一段時間,後來派回湖南,為第四行政區行政專員。那時已是抗戰末期,國軍趕走盤佔常德的日軍,我父親第一個走進那仍危機四伏的常德城,安民清理,並開始湖南這當時最大行政區的行政工作。為此得到中央政府的褒獎,報上登了很大的字。我尚在中學,有同學看到,忙叫我去看報架上的報。我有很深的印象。
父親有一兄一弟,一直住在洞庭湖畔沅江縣的老家,守著祖產過日子。聽說我祖父是專門替人寫狀子打官司的,當時叫「刀筆吏」。大家都說我的祖母是個西洋美人。他們是在「桃花江」邊生長的。我的父親、叔伯父看起來都不似漢人。曾有研究發現,以前確實有一群波斯人到中國,因為走錯了路,到了現今湖南的桃花江邊,在那兒停下,和本地人通婚,落地生根。二○○四年,我的右眼曾患一種眼病,眼科醫生都奇怪,說這不是中國人應得的眼疾。後來,一位退休的醫生朋友,特別跑去紐約最大的圖書館,查出此種眼疾,是中亞細亞人的眼病。而我父親也只吃牛肉,這使我相信我家可能有波斯血統。中華民族基本上是一大混合的民族。
我母親的家族很大。我的曾外祖父有六個兒子。大外祖父和二外祖父,我很少聽說。只知道二外祖父有一個孫子是海軍,也到了臺灣。三外祖父因在新疆做過好些年的縣長, 後來回來,帶回來一位很漂亮的新疆外祖母。那外祖母不完全是漢人,另一半血統可能是俄國,或土耳其,也可能是維吾爾族人。我見到時她已眇一目,不知她從前有多美呢,她是名影劇明星唐若青的親外祖母。
我的姨父唐槐秋,就是唐若青的父親,被三外祖父送去法國學航空工程,卻迷上了法國的話劇,久久不歸。後來他老爸只好請一個在法國即將回國的朋友幫忙,把他騙回來。那朋友要姨父送他上船,然後把姨父灌醉了。等姨父醒來,船已行在大洋上了。他在上海下船時,手上只有一根打臺球的桿子,這使他那時己十六歲的大女兒唐若青很失望,很久以後,她還說給我這小表妹聽我姨父回國後,中央政府和東北的政府都要請他出來搞航空事業,但他卻自顧組織一中國旅行話劇社。他父親宣布和他脫離關係,他便領著中國旅行話劇社,帶著妻子和若青去北平演話劇,上演《茶花女》。若青演茶花女,在北京一炮大紅。後來再回上海演,簡直把大家都瘋迷了。這時姨父的父親也很高興了。我三外祖父尚有一位兒子是陸軍少將。
我自己的外祖父排行老四,但他很早便去世,都說他早夭是因為太聰明,又漂亮的緣故。她的前妻留有兩個女兒。我的外婆是繼配,卻是民國時期報界巨人成家的小姐。外婆嫁給我的外祖父,只生了我母親一人。成舍我即我表舅,他在抗戰時在重慶辦《世界日報》,簡直是人民喉舌,國共兩黨都要看的。後來他到臺灣來,想重新辦報,但老蔣總統不准,說他尖酸刻薄。他就辦了世界新聞專科學校,後來在他女兒成嘉玲手中,已成了世界新聞大學。現在臺灣的媒體人才,多是這學校出來的。他的獨子成思危曾留學UCLA,是中國的經濟專家。
第五外祖父,曾為湖南潊浦縣縣長。我媽媽的同學兼好友向警予是潊浦的富紳。所以我媽媽和向警予兩人便在潊浦那樣閉塞的地方辦女子學校。向家出錢來支持,而我母親則因五外祖父的緣故,有些地方上的勢力。後來向警予去法國留學,我母親一人也撐支了一些時候。向警予從法國回來後成了熱誠的共產黨員,而母親那時覺得女性要真正與男人平等,光辦教育是不行的,一定也要有參政權,便一人去競選省議員,四處演講。終於成了中國史中第一位女議員。
我的五外祖父家出了好幾位優秀的工程師。十一舅吳家鑄是航空工程師,也和槐秋姨父一樣是留學法國的。抗戰時,他是飛機製造廠廠長,先是在桂林。那時要中國製造飛機是不可能的,但只要那飛機可修理,十一舅的廠一定會修好,因那時飛機對中國真是太寶貴了。後來美軍空軍受損的飛機也拿來修,他真是白天黑夜都忙。工廠本在桂林,日本人來了,所有車輛都要用來運機器材料去貴州,十一舅便只好帶著他的家小,走路從桂林走到貴州的獨山。後來這工廠在成都再開工。五外祖父這一家人一定有科學頭腦。十一舅之外,六舅,十九舅,二十一舅都是很好的不同性質的工程師。而且這一支還有一位姑爺, 竟是傘業的改良者,他名叫潘岱青。湖南的傘本只有粗人可用,經他改良,有一種名「菲菲傘」的傘,是他用絹來做傘,並請畫家設計圖樣做出來的。真是又美又靈巧,深為仕女們喜愛。他拿去世界博覽會展覽,得到很大的獎。那時又有幾人知道「世博」?六舅的長子是國民政府的空軍少將。
六外祖父是位學者。黎元洪做總統時,他是國會議員兼財政部長。所幸那是一短命的內閣,因六外祖父總是講學問,對於財政是外行,也無興趣。他最推崇孔子的大同主義, 常和他的子弟們談大同主義。沒人要聽他的,他便替他自己立一墓碑,上面刻著他自己寫的「大同主義信奉者吳劍豐之墓」。全族的人都哈哈大笑。但他也為族人做了一件大事, 替他們的祖母,也就是我母親的啟蒙老師曾祖母,出版了一本詩集。有一次我聽耶魯大學的孫康宜教授演講,說明清兩代女人有出版的詩集,都是因她們的丈夫或者兄弟,或者兒孫做了大官,替她們出版的。這詩集,抗戰時我在姨媽家見過,是藍色的布封面,用白色絲線裝訂。那集子有半寸厚,詩集名《景惠堂詩存》。封面上是孫文題的字,內有康有為寫的序。聽孫教授講後才想起為何是六外祖父能做此事,因他是「京官」。而曾外祖父是清授朝議大夫吳公子祥府君,夫人名易繁南蘋。我相信應是姓易繁字南蘋。實際的名字景惠,也可能是她的名號吧。
一九八五年,大陸開放後,我去雲南看我的大姐。六外祖父的小兒子是雲南的省黨委書記。我曾問他,有否仍保有曾外祖母的詩集。他嘆了口氣說,他曾回湖南家鄉,問了所有的族人,都說誰還要留那個玩意兒。雖然他真正是吃共產黨的奶水長大的,但也似乎很惋惜。他是外婆家最小的舅舅。我已讀小學了,他還被抱在手裡。我外婆家的人,都有很好的幽默感,所以去外婆家,總是笑得飽飽的回來。
對第六外祖父,我比較有印象,因他曾在抗戰期間,教過我們這些長沙大火後返鄉的失學青年子弟。當時,我是自己要求去的,因其餘的學生都是大學生,中學生。我是小學四年級吧。三代人一起讀書,都是一群淘氣的大孩子。我覺得那真是一段很有趣味的回憶。
那個校舍是八外祖父家閒置的莊園。六外祖父便在那裡教我們古書,但總不忘記講孔子的大同主義。我那時當然不覺有趣,後來發現大戰後所組織的聯合國,中華民國是四強之一。按字母先後,在《聯合國憲章》上第一個簽名的是中國的代表。因金陵女大的校長是代表團內唯一的女性,所以金陵女大的校長吳貽芳博士是第一位在《聯合國憲章》上簽名的。後來我去金女大讀書,對聯合國也深感興趣,竟發現中華民國送給聯合國的禮物是在一白色大理石上刻著孔子的〈禮運‧大同篇〉,而且是孫中山先生的書寫。後來我已在美國立足了,我姐夫徐嗣興大夫帶了一微型的這塊石碑給我,那時中共正在爭取聯合國席位。那時我還天真地想,不管誰代表中國,希望那塊大同篇不會被拿掉,因為那是孔子的理想,比馬克思他們的社會主義早了好幾千年。是那樣溫文爾雅,毫無殺氣。而孫中山先生是中華共和國的創造者。不應該因政府換了,就把那承載一種很溫和的理念的石碑砸了。
我還有一堂外祖父叫吳劍學,他排行第八,所以鄉人稱他八老爺。我叫他八外公。他是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的,官至鎮守使。那一定是高官,因他家堂屋內,高掛著他的軍裝照片,和蔣介石北閥時所穿相同,頭上頂著一頂高帽子,上面有很長的絲流蘓。聽說蔣介石北閥時,每過長沙,一定會來看看八外祖父。
抗戰時,日本人打到湖南湘鄉,找到他,要他出來當維持會長,他斷然拒絕,日本人便把他殺了。抗戰勝利後,我父親把他的靈位送進了長沙的忠烈祠,應該也在現在臺灣的忠烈祠吧。
我相信老蔣總統是記得我的八外祖父的。因為在臺灣他要連任第三任總統時,請所有監察委員喝茶,問他們看他可為他們做些什麼,當他問到我們湖南監察陳委員時,陳委員夫妻都是我爸媽的朋友,陳委員回說:「總統,我自己倒沒有什麼,只是我們湖南的黃玨、黃正……」陳委員話尚未說完,蔣總統忙道:「啊,黃玨、黃正我知道,她們母親吳家瑛是吳劍學的姪女。」而後顧左右而言他。陳委員碰了個軟釘子,回來告訴我媽媽,我媽媽嘆了口氣道:「唉,他既什麼都知道也不肯放人,大概是沒法子了,只好等這兩個女孩子坐滿十年再看吧。」我們回家後,陳伯伯忙跑來把這事告訴我們,還笑我和姐姐真是有名呀,連總統也知道我們是吳劍學的外孫。我和姐姐真是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