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見
暮色褪盡,近秋的夜十分寒冷,我抱著厚厚的書本從圖書館出來,拖著疲憊的身軀緩緩走向人行道。
我的名字叫柳蘅,二十三歲大學畢業生,就讀電機系。
我是個女孩,而電機系競爭激烈,而我的天資不及那些有照相記憶的變態同學們,所以不似其他大學生四年全部玩瘋,只要平日沒課的時候都把自己關在圖書館,從早上念到深夜才回家,四年如一日。
在論文通過後,終於快要畢業了。
我其實在思考著,大學畢業以後要做什麼呢?是真的依照爸媽的意思當工程師?還是再念研究所?
對於未來,我很多茫然。說一句老實話,我並不喜歡電機,會念這個系全是因為父母的期望,我真正興趣是在文學。我喜歡埋在古書當中,體會古人在字裡行間寄托的情懷,那份曠古憂思一直是我的嚮往。很可惜的是,在我選學校打算要讀中文系的時候,爸媽一致覺得未來沒有出路,強硬地叫我讀了電機。
就這樣一路讀到了現在,我依舊茫然。
「柳蘅,等等我!」
正低頭思考的當下,一個娃娃音自我身後響起,我立刻認出那是誰的聲音,忍不住微笑,停下回首。
只見有個嬌小的身影帶起沉重的腳步紛亂移近,我一眼就認出是她,一張面無表情的臉綻出些許笑容,問道:「小芸,怎麼現在才出來?」
小芸名叫顧馨芸,是我大一認識的中文系同學,也是我室友,一直以來相交甚篤,是我少數重視的朋友之一。只見小芸撇了撇嘴,吐舌道:「上課遲到,被教授留下來罰掃地了。」瞥了眼我手裡的原文,指著我奇道:「論文過了還那麼認真啊?」
「論文過了學分還是要拿啊。」我莞爾笑了笑,現在大學哪個教授還會罰人掃地,以小芸這麼懶散的個性,遇到那種教授,也是倒楣得莫名。
小芸打量了會我因為作息不正常而蒼白的臉色,用力一拍我的肩膀,笑罵道:「我說妳這人也真是的,前些日子才有個瘋道士說妳魂魄不全,妳還這樣搞自虐,當心魂飛魄散啊。」
我瞪眼,一掌擊打回去,小芸調皮笑笑,裝腔作勢一個趔趄,我道:「去妳的,子不語怪力亂神,妳四年中文系讀到豬身上去了,找死啊妳。」
笑鬧完後,我與她並肩走在人行道上,準備一起回宿舍。路上沒有什麼人,我們覺得有些無聊,半路上就熱烈聊了起來。
兩個都是快畢業的大學生,聊得當然都是對未來的憧憬。小芸對我說,她打算去考老師,以後拿個鐵飯碗;在我表示我還沒有定論的時候,她突然間又是豪邁一拍我肩膀,大笑道:「這有什麼好糾結的!柳蘅,如果顧慮爸媽的話,就先做工程師,把錢賺夠了,妳再做妳想做的,我想他們也沒有理由阻止妳!我挺妳就對了!」
我心裡一陣感動,一直以來的鬱結一掃而空。有這樣的朋友,真好。我淺笑地望著她,低聲道謝,「小芸,謝謝妳。」
「沒啥好謝的啦!」她的笑容燦爛。
不知不覺,宿舍已經在不遠處。我和小芸正打算越過馬路走到宿舍門口,看過沒車後,便要如往常一般越過馬路。
才走到路心,卻聽到一陣異常的風嘯,黑影以難以言喻的速度籠罩了我和小芸,激起強大的烈風,彈指已經近在耳邊。
我心頭一凜,倉促回頭,一個貨車的影子在眸底瞬間放大。我瞳孔一縮,腦中電光石火第一個反射動作是拉住小芸的手往後一甩,把她甩離貨車陰影。才剛甩開她的剎那,還來不及說什麼,砰的一聲,覺得身體瞬然騰空而起,重重摔在地上。
貨車在撞飛我時依然失控地向前衝,直到撞倒人行道上的三棵榕樹才停下來,撞得一陣支離破碎。我在跌地時雙手雙腳都被擦了一層皮下來,血肉模糊的甚是恐怖。
視線有些斑駁,只覺得五臟被撞得都扭在一塊,骨頭也像是要散架一般,喉嚨鹹腥味湧上,大量鮮血忍不住吐了出來,吐得全身都是黏膩。
混蛋,誰在這時候還在校園裡玩酒駕……
「柳蘅!」短暫的靜寂,看來小芸愣了好一會才意識到剛才是發生了什麼,搖晃的視線依稀可見到幾步外的她大驚失色,奔向我,那張微微發白的臉移近,想是因為看見我的狼狽模樣,一聲驚叫在耳邊炸響:「妳怎麼被撞成這樣!」
全身劇痛虛乏,還有血腥在唇邊湧動,這聲劇響不知道驚動了多少人,昏昏欲睡的人們一瞬間驚醒,四周陡然燈火通明,幢幢人影狂奔著來來去去無法辨清,人聲嘈雜。似是置身在水中,我聽得到聲音,而語音裡的意義我分毫也辨認不出來,唯有感覺到一雙顫抖的手無畏血污把我扶起,一聲淒切清晰傳入耳中。
「柳蘅,救護車很快就來,妳撐住啊!」
她的哭喊在我耳邊也開始模糊,我睜著一雙無神的眼,已經完全不知道要轉向哪個地方,勉強扯出一抹笑容,微弱地說:「傻瓜……」眼皮漸漸沉重,恍惚中鳴笛聲隱約傳來,可我再也感受不到什麼,意識離我遠去……
***
沒有錯,我就是這麼莫名其妙被天外飛來一車給華麗地撞了。
從我昏迷之後,我覺得我睡了很久,在混沌裡掙扎卻醒不來。
我跌入一個夢境。夢裡有一張柔媚的面孔,含有母性的光輝注視著我。我覺得身體變得很小很小,小得可以被人捧在手心,小心攏著,臉頰被細嫩的手指細細婆娑,我感覺到埋藏的身體中的初生記憶,本能的對女子產生儒慕,可她卻不是我的媽媽。我不知道她是誰。卻下意識希望,這樣安靜寧和的感覺能持續到永遠。
「柳蘅……柳蘅。」
似夢似醒之間,我像是聽到一聲陌生的叫喚,清婉溫柔,帶有淡淡的嘆息。
等我終於醒來時,發現自己在陌生的地方自由落體。快速的風嘯聲讓我茫然失措,難不成我又給車子撞飛了一次嗎?
心念電轉,倉促看見的是屋簷上的一堆瓦片,心叫糟糕,還來不及反應,只聽轟然巨響,我的身體非常強悍地撞破了屋頂,直直往屋裡落去。
屋裡一聲低沉驚呼,粗略判斷應該是男子的聲音,我沒時間道歉,腰間一暖已經被人攬住,我跌進一個人的懷抱。
……什、什麼狀態!
雖然撞破瓦片身體有些痛,但驚奇的是我車禍的那些傷和血跡竟離奇消失,這讓我有些接受不能。我轉頭與抱住我的人雙眸相對,凝目一瞧,瞬間嚇得我魂飛天外。
抱住我的是個男子,一身水藍如海洋的道袍,膚色有些蒼白,濃厚劍眉甚是英氣,臉型輪廓稜角分明。髮絲似潑墨,部分飄在額前,遮住了半張額頭,一雙眼睛古井無波,宛如萬年不變的幽深寒潭,彷彿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可以平淡看待,整張臉不會有半點崩落。
是很好看的一張臉,不過我還是很驚嚇。
我們兩個彼此靠得很近,道服男子淡漠的眼睛倒映著我嚇成呆滯的面容,眉心輕輕攢起,將眼神略略錯開,頭微微一歪,像是在思考什麼。沉默了幾息之後,他目光轉了回來,第一句問話讓我始料未及,「怎麼,今日才對我的樣貌驚得話都沒有了嗎?」
能把一句調侃說得像念經一樣波瀾不起,此人是個稀有動物。
我嚇到的原因不是因為他的容貌,而是他的裝束。長髮寬袍,如果不是拍戲現代誰會這樣穿?
我扯出一個笑,「這不是一下子給撞懵圈了嗎,大俠別氣別氣啊哈哈。」
話才剛出口,又是一道探究的視線從旁邊射來,把我緊緊注視。
我尷尬一笑。我才不會像其他穿越女主角在發現自己身在陌生地段時老是傻呼呼地滿院狂奔,就是要找那個根本不存在的攝影機,或者老對一群古人嚷嚷別再拍戲了,弄得別人一頭霧水什麼的,這蠢到爆炸的行為我不會幹。
所以,我是穿越了?
沉默了半晌,注視我的另一道視線終於開口,聲音甚是驚訝,「柳蘅師妹,妳在玩什麼把戲?怎麼會從上面摔下來了?」
報告大哥,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從天上摔下來……我轉眸過去,無語在心中回答。
不過,他怎麼知道我名字?
定睛向聲音來源,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極其秀麗白皙的臉。他身穿白裳,齊眉的瀏海,隱約可見他淡眉如煙,比女子所畫蛾眉漂亮得多,一半長髮被藍色繫帶繫住,眼眸璀璨如星,唇角含著似有似無笑意,瞳色悠遠,彷彿可以容納天高雲闊,望過來十分溫和。
也是一張好看的臉,只是有些女性化,放到現代應該會被評上幾句偽娘……不過……
我現在還在一個男人的懷抱裡啊喂!
我一臉糾結,神色艱難地看著抱住我一動不動的男子,「先……呃公子,你是不是應該放我下來了?」這個姿勢很彆扭啊!
聞言,他很認真地看著我,依然是半晌不動,咱們就這樣大眼瞪小眼挺半天,他才一臉嚴肅地說:「姑娘,我手扭了。」
「……」
好吧,我知道現實總是不比電視劇,常常電視劇在滿天落花的場景中,男主角衝出去把從高空墜落的女主角帥氣接住,一點也不會有手臂脫臼的問題,完全視重力加速度如浮雲。現在雖沒有滿天落花陪襯,但我確實是給男人接了個滿懷,而且還是長相不差的男人。可現實總是殘酷的,我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即使是個紙片人也該有千斤重了,接的人必出事,不然現代又怎會出跳樓壓死賣肉粽攤販的新聞?
長相標緻的男人看我的臉色陣青陣白,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柳蘅師妹,九方兄就是這樣子,妳別見怪。」伸手往我背上一托,朝他狡黠擠眉弄眼,「放不下來就找我幫忙唄,你瞧你把師妹嚇成這樣……」
九方兄?我還孔方兄呢!我忍不住腹誹。
標緻男子把我從孔方兄手中接過,將我穩穩放在地上。我仰頭望了眼頂上被我撞出的大洞,咳的一聲,「所以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雖然我隱約知道是穿越了,而且極可能是魂穿,天知道我留在現代的軀體如何了。不過,也幸好我是魂穿,如果是體穿到莫名其妙的荒郊野外,一身奇裝異服,不被古人視為異端亂棍一路千里打出去就是老天沒開眼。
標緻男人自稱是我師兄,也知道我的名,想來這個身體也叫柳蘅,這樣就好辦了,我還可以用本名,免得在適應新名字的期間被識破;可他既然是這個身體的師兄,我總得套出咱們究竟是幹哪行的吧?
想來是看我陷入茫然糾結之中,標緻男人蹙起煙眉,「剛剛那麼一撞,師妹妳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對喔,差點忘了還有失憶這招可以用……
我立時醒悟,伸手撫向根本就不疼的額,裝作想記起一切卻還是想不起的模樣,說道:「的確,我被撞到全忘了。」
話一出來,我打從心裡鄙視自己。刷無恥度無下限啊……
一旁的孔方兄不言不語,靜靜看著我們。
標緻男人又皺皺眉,往我腰間一指,「妳是個初階畫魂師,妳該不會也忘了?」
不是忘記,是根本從來都不知道……我乾笑順著他手指望向自己的腰間,看見腰上掛著個巴掌大的毛筆,心底一顫。畫魂師這詞,怎聽著好心抽……
「好吧。」看著我依舊一臉茫然,標緻男人宣告投降,指指自己,「我叫柳思,是妳師兄。」又往孔方兄一指,「他叫九方離胤,是師父所派,畫魂師的守護者。妳只是個初階,還沒有畫魂的經驗,師父要我來帶妳。」
畫魂究竟是什麼鬼……我的三觀以最殘酷的方式粉碎刷新。
「師兄……」大致了解狀況後,我努力扯出笑容,「師妹愚笨,以後和孔方兄可得多多擔待些。」
「……」柳思一臉看怪物的樣子看著我。
「我姓九方。」清冷的聲音及時糾正我,「還有叫我阿胤。」
糟了,一時說漏,不曉得這個時代的人知不知道孔方兄……
***
在我來了之後,如眾穿越小說的女主般,我還是找了鏡子來端詳我的容貌。
這個身體看起來大約十六歲,不是太傾城的一張臉,而且是與現代的我極是相似的面孔,只是我在現代皮膚較黑,頰上也有些許豆疤,而現在我看到的臉很是白淨,甚至是偏向蒼白,一雙眼黑白分明,清美靈動。十分亮眼的是這身體的髮,柔黑滑順,比現代的我亂如雄獅的蓬頭好不知多少倍,瀏海齊眉,是對比鮮明的黑與白。
瞧來蠻清新的,我是個知足的人,身為穿越者,我從來不奢望新身體的樣貌有多傾城。日子能平淡而開心的過就好了。
我莫名其妙地和兩個男人上了路。柳思告訴我現在身處的年代,經過我默默的歸納整理,心中大約有了個底。
沒錯,我穿到了我不認識的架空朝代,越秦曆四百一十二年,兩年前越秦朝丞相篡位,改國號凌昕,曆法沿用越秦舊制。
大約就是和王莽篡漢一個感覺……我摸摸鼻子自我理解。
不能提前知道這些古人的未來,有壞處也有好處。壞處是,我無法改變歷史――事實上在真實朝代我也不能亂改;好處是,我可以不必為已知的未來時刻憂慮。
目睹已知的悲劇卻無法阻止,這一直是身在真實朝代中穿越者永恆的無奈,我慶幸我來的是這裡。
柳思說,世間有一種人,徘徊在人與鬼、真實與虛幻間。他們以靈血入筆,將執念太深的魂靈困入紙張,這類人行蹤神祕,卻化解過不少浩劫,世人皆稱為「畫魂師」,也就是我們現在的職業。
在入畫的過程中,他們將會進入屬於被困靈魂的記憶,找到他們的心魔所在,將造成心魔的記憶修正。只要修正那段記憶,鬼魂便會沉溺在幻境中,屈於靈血鎖進畫紙,百年之後以忘川解封,將忘記前塵。
由於大多數畫魂師都不會武,所以畫魂師一脈得到修真者的支援,阿胤就是修真者們派來的守護者,據說來自南微宮。
雖然知道了阿胤的來歷,但我總覺得他身上還有不少的謎。比如他為什麼要叫九方離胤,一聽就覺得很不合群,一種終身耍自閉的節奏。
當我把我的想法委婉表達給阿胤,他只是冷漠一眼瞥來,「我十歲時親人皆亡,世上再無宗親血胤,所以我名離胤。」
「……」我錯了,我知道我不該八卦的……
老實說,一想到要跟一群傳說中的鬼魂打交道,即使有人保護我,我還是有些怵。
然而,既然都已經穿過來了,我不接受事實也別無他法,反正一時半會也回不去。
如果讓他們知道了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會怎樣看我呢?會把我當怪物,亂棒打出去,還是會接納我?總之,我不敢賭。
我是穿越者,這個祕密,還是讓它自己爛在肚子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