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
第一幕
人物:月亮、李勳位、李聞天、陳雲峰、劉正榮、周逢仙。
時間:晚夏,夜八時。
景點:位在都市靜美的住宅區,李公館的客廳,相當的美麗,電話、沙發是戲中必要的道具。需要三個出路:一個通外;一個通樓上,或者就是樓梯;一個通飯廳。窗是臨花園的,園外就是街,所以可聽見外面汽車來時的聲音,但如果窗帷沒有放下,車燈的光亮就會貫窗而入。幕開時陳雲峰、劉正榮在座,湊巧電話鈴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李勳位正過去接電話。
李:(接電話)喂,這裡是李公館,唔,我就是。你哪裡?警察局?啊,吳科長……什麼我的孩子,聞道麼,被捕三天啦?不會吧……啊,謝謝你,謝謝你。什麼?要一點錢開銷開銷,一千元……啊,我就派人來。好,再見,再見。(掛上電話,對陳、劉)這奇怪!說是我的孩子被捕了。
劉:為什麼?
李:說是同工人在一起抓去的。他們不知道是我的孩子,今天才問出來……會同工人在一起?
陳:他怎麼說?
李:他說他就替我弄出來,不過要一千元開銷開銷下頭人。
劉:也許不是令郎呢?
李:也難說。他住在學校裡,誰知道他怎麼回事?
陳:年輕人在學校裡也難免受人利用。
李:這孩子……啊!老陳,回頭請你替我去一趟吧。把他送到這裡。因為你同小吳熟一點。
陳:好吧。
李:你剛說什麼來著,說周逢仙怎麼樣?
陳:他有來看過你麼?
李:沒有。
陳:他打電話到行裡來問你,你剛走,我告訴他也許回頭會來。
李:有什麼事麼?
陳:也許同外面謠言有關係。
李:那麼銀行還是有許多人提款子?
陳:外面對我們信用很不好,說不定要擠兌。
李:是不是為了工廠方面罷工。
陳:這自然有關係,但是多半還是他們的謠言引起來的。
李:我想,他們的力量也快完啦,所以要從側面來打倒我們,造我們謠言。你說我們的力量夠不夠把市面上的公債都吃進來?不知道他們到底有多少力量來拋空?
陳:這次他們可以支持這麼久,我有點想不到。昨天聽說他們拉攏了一個華僑在裡面。
李:華僑,你早不曉得麼?
陳:我昨天才曉得的。
李:是不是……
陳:我想也沒有什麼了不得,假使我們行裡不擠兌,假使工廠裡罷工的事情早點解決,那他們就沒有法子來同我們對敵的。
李:(對劉)那麼工廠方面怎麼樣呢?
劉:工人總不相信我們,一定說我們同日本人妥協,出賣他們。
李:你不是計畫收買一部分工人麼?
劉:收買的那些工人倒還忠實,那白清元被捕了以後,他們工會裡意見也不一致。我的意思,現在最好找新工人,把第三廠先復工了,那麼他們內部就會動搖起來,那時候再叫我們的人在裡面一煽動,他們就只好屈服了。
李:那麼就這樣辦吧,罷工早解決一天,經濟也可以早活動一天,銀行也就多一點辦法。
劉:不過要是這樣辦的話,先需要一筆錢。第一他們工人糾察隊在廠門外守著,新工人要沒有一點薪水就不容易招;第二警察局方面一定要一點錢,才可以叫他們保護我們新工人上工,否則他們鬧起來就沒有辦法了。
李:(對陳)那麼銀行可以支出這筆款子麼?
陳:現在銀行每天有許多人提款,同時,照現在這謠言,擠兌也很有可能,實在不能再提出現錢了。昨天張經理提一筆款,今天陸老闆提一筆款,實在有點為難。所以這事情倒是先要把工廠復工了,訂貨的款子來了,銀行的周轉才能夠靈活。
劉:要工廠復工,除了剛才一個辦法以外,就只有對工人屈服。現在我們已經支持了兩個月,這樣屈服,自然不太好。而且據他們現在的條件,要求逐漸把工廠內移,補發這兩月的工錢,我們怎麼辦得到呢?所以總只好支持下去,我想最多一月,工人方面也難支持了,他們先前由別行的工人募款,現在罷工擴大,大家沒有錢,所以只好到別處募款,目前最有力量的是學生的援助。可是再一個月以後,學校也要放假了,他們就更沒有辦法,那時候他們就只好屈服了。所以現在不用第一個辦法,就只好這樣支持下去。
李:但是如果銀行一擠兌,我們無法應付,工廠沒有辦法,公債更沒有辦法,那我們不是整個兒破產了嗎?
陳:……
劉:……
李:這是一個重要問題,雲峰,你先不說可以支持半年麼?
陳:我料不到公債會這樣……
李:那麼你呢?(對劉)正榮,你不說工廠方面的工人都收買得很好麼?
劉:我實在想不到所有五金、麵粉、紗廠的工人都會罷工,聽說,公共汽車也要罷工了。
李:那麼叫我怎麼辦?
(沈廣上,拿著一張片子)
沈廣:周老爺來拜訪。
陳、劉:是周逢仙麼?
李:是他。請他進來吧。(沈下)看他有什麼事。
(周上)
周:啊,老李。啊,陳先生,劉先生。
李:老陳同我說,你打電話找我,現在我正等著你呢。
周:我不然早來了,在大馬路碰見維也納的鈴鈴,一定要我請吃點心,所以來晚了一點。我也有點話要同你說。(看劉的意思是說這話有點祕密)……
李:都是自己人,不要緊,說吧。
周:公債怎麼樣?
李:現在局勢還有怎麼樣?非常明顯,就是我們同他們兩家在對賭。
周:你知道外面對於你銀行謠言很多。
李:我知道的。(他好像不願聽別人說起這可怕的謠言似的,所以把話支開了)你的公債呢?
周:我早斬斷了,虧一點算啦。
李:那不是上星期一麼?
周:是呀,後來一直沒有做,不然還了得!外面對你銀行謠言很多,所以我特為來告訴你,我想與你們工廠罷工有關係的,大概因此對你就造很多謠言。
李:他們造謠……
周:我想謠言於你利害很大。
李:他們用這卑鄙的手段,實際上是反映他們的實力有點吃不消了。
周:這很難說,這一次他們預先有一點布置。
李:聽說有一個華僑,是不是?
周:豈止華僑,又豈止一個,聽說有許多華僑同英國商人都夾在裡面。
李:嗄……嗄……嗄……
周:所以我看你最好把工廠復工啦,那麼銀行的謠言也可以少了。
李:不過……
周:這一次的市面,你們的人沒有他們整齊,準備似乎也沒有他們充足。他們也不見得多麼強,也不見得能支持多久,也不見得能這麼拋空下去,不過至少他們還能繼續兩個星期,每天多少都可以拋出來,你們能繼續收進來麼?(周在試探李的力量,所以他用了一種尖銳的眼光看李)
李:(在計算中)兩星期?
周:假使銀行起風波?
陳:兩星期?
周:假使罷工繼續下去?
劉:兩星期?
周:(他已經知道他們是支持不久的)所以你假如要什麼,你一定要趕快準備,現在還來得及。
李:準備?
周:這就是說要有後備軍。
李:但是我們的力量已經全集中了。
周;是呀,所以要找救兵才好。
李;哪裡可以找這救兵呢?
周:因為是多年朋友關係,所以我來提醒你,現在有幾個機會,你要是錯過的話,以後就難補救了。
李:哪一方面,你說?
周:自然是外國的了。
李:外國的?
周:自然,在上海,中國經濟的力量不已經全在你們兩方面的手裡了麼?
李:哪一國的?
周:(耳語)……現在,不瞞你說,自然是日本的。
李:你是說可以向他們借款麼?
周:你假如要的話,我自然可以幫你去說去。
陳:是私人還是公司?
周:是一個洋行,就是那三洞洋行,你一定知道的。
劉:三洞洋行貸款,難道拿工廠去抵押麼?
周:當然要有東西抵押啦。
李:他們是不是想在這裡投資,所以找你來……
周:不瞞你說,他們最近想在這裡投一筆很大的資本,許多人都在替他們拉線,我想你近來的情形不大好,所以叫你不要錯過這機會。你現在就算押了一兩個廠,銀行可以穩定,公債可以勝利。至於廠,以後不可以贖回來麼?而且照這次罷工的情形,實在還是把廠押出去好。
李:(對陳、劉)這是一種侵略。但是暫時利用他們,是不是一個辦法?
陳:(看看劉)……
劉:(看看陳)……
周:我們因為是老朋友,所以才把這筆資本拉給你。你要是不快決定,我很怕別人會把他們拉到對方去。假如他們再一成功,那麼他們就可以在一天,不,一點鐘之內,一刻鐘之內把你整個兒拖倒。
李:你是說這三洞洋行的款,有被他們用作拋空的可能麼?
周:不但可能,而且的確有人在拉攏。
李:(看看陳、劉)……
陳:(看看劉)……
劉:(看看陳)……
陳:我想讓我們從長計議一下吧。
李:那麼老周,明天下午讓我來看你,再作決定好麼?
周:我不瞞你說,我來拉這條線,總要把他打一個結。我很怕他們會捷足先登。所以事情是越快越好。
李:(考慮地)假如他立刻可以付我四十萬的話,我想把第一、第二兩廠押給他們也好。
周:第一、第二廠,實在同你說,他們頂想要的是第七、第八廠。
劉:第七、第八廠,那是最新的機器,最新的裝置。
李:啊,原來他們是看中我的第七、第八廠,叫你來對我們……
周:就算他們看中你的新廠,但是押不押在你,是不是?至於我,我不過為你們兩方的好處,跑跑腿就是了。
李:不行,我不押,我不借他們的款子。這是一種侵略!
周:不押自然隨你,至於不借他款,你的敵人要借他款,借了他的款在幾分鐘工夫內把你們整個兒打敗……
陳:周先生,我想這樣一件大事不是一剎時可以談好的,我們明天談吧。
李:好,明天午後我來看你。
周:好,明天,明天中午我請諸位到梅花樓吃飯好了,我也不備帖子啦。
李:何必客氣。
周:不是客氣,因為那面談話可以靜一點。現在,啊,時候不早啦,我先回去了。你們再談談, 再見再見。
李、劉、陳:再見再見。
(周下)
李:原來他是來拉這份買賣的。
陳:我以為假使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走這條路。
劉:我想總不能把兩個新廠去押給他。
李:不過他是看定新廠的。
陳:假使押了廠,真的可以把銀行維持了,公債勝利了,而且把罷工解決了,那麼不是很快就可以贖回來麼?
李:你們覺得是不是有把握?
陳:假使押五十萬,那我想公債是總可以勝利了,銀行一時也不怕擠兌。
劉:那麼我對於處置罷工的計畫也可以實現。招一千個新工人,請軍警來保護著開。只要能把貨出來一點,定貨的錢也就可以到手了,我想。
李:那麼決定這樣辦。
陳:今天我們大家想一想,明天上午我們在行裡再商量一次,再看看交易所市面,看看外面對我們的信用看,也許可以有另外的辦法。
李:好,就這樣。
陳:那麼我去了,我到警察局接令郎去。
劉:我同你一同走,明天見。
(陳、劉下)
李:(送到門口)再見,再見。
(李勳位很疲乏地回到沙發上,慢慢地抽煙,接著站起來望望窗外,窗外月亮初升,有微風吹來)
李:(忽然覺醒似的叫)月亮!月亮!
(月亮上)
月亮:老爺,有什麼事?
李:啊,月亮,大少爺的朋友們都散了?
月亮:是的,早散了,他們說去看電影去。
李:大少爺沒有去麼?
月亮:沒有去。
李:他在哪裡?
月亮:在樓上,老爺要叫他麼?
李:不,不用。你剛才也在樓上麼?
月亮:沒有,我在收拾小客廳。
李:你沒有將剛才的事告訴大少爺麼?
月亮:什麼事?
李:盛藻母親來過的事情。
月亮:沒有,他對這種事也不會愛聽。
李:很好。你說盛藻的母親來得多麼古怪?
月亮:怎麼?
李:她好像有什麼事要說似的。
月亮:她說些什麼?
李:她只是說盛藻好久不回去,叫他回去一趟。我想為這點事總不必來見我,她心裡一定還有什麼別的事情。
月亮:(警覺地)啊,她始終沒有說出?
李:她說了些不相干的話。啊,我叫你陪她出去,她同你說些什麼沒有?
月亮:沒有,老爺。
李:一直沒有?
月亮:沒有。
李:後來你就替她雇好黃包車走了。
月亮:黃包車還是門房去雇的。
李:你陪她等在門口?
月亮:是的。
李:那麼她沒有同你說什麼?
月亮:沒有。
李:她嘴裡嘰咕些什麼沒有?
月亮:沒有。
李:真沒有?
月亮:沒有。
李:(歇一會)月亮,我問你,我待你怎麼樣?
月亮:老爺待我再好沒有了。
李:那麼大少爺、二少爺呢?
月亮:都好。
李:那麼你不要撒謊,告訴我。
月亮:我沒有撒謊。
李:這老太婆出去了,一句話也沒有說麼?
月亮:啊,她說過。
李:(興奮地)說什麼?
月亮:她說花園裡花好看。後來我就折幾朵給她。
李:沒有別的?
月亮:沒有。(歇一會)她還說……
李:還說什麼?
月亮:她還說她有一個女兒,同我差不多大。
李:女兒!叫什麼名字?
月亮:叫元兒。
李:也是她告訴你麼?
月亮:是的,但是我早已聽盛藻說起過。
李:她還說什麼?
月亮:沒有什麼。老爺,怎麼?
李:沒有怎麼,以後叫外面不要讓這老太婆進來,有話可以告訴門房。
月亮:是的。
(李沉默著,拿一紙煙要抽,月亮拿火為他點煙)
李:倒一杯茶給我。
月亮:(倒茶給李)……
李:二少爺被人抓到捕房去啦。
月亮:二少爺?
李:現在我叫陳老爺去接他去。
月亮:不知道是為什麼?
李:誰知道他,這孩子。
(沉默了好久,月亮要出)
李:月亮,晚報呢?
月亮:大少爺拿上去了。我去拿來好麼?
李:不用,沒有信麼?
月亮:沒有,我想太太昨天動身,今天到,明天下午才能有信呢。
(又沉默,月亮欲出)
李:月亮!
月亮:老爺。
李:你在這裡覺得怎麼樣?
月亮:老爺、太太都待我很好,自然……
李:就是大少爺、二少爺也待你不錯,很知道你的辛苦。
月亮:是啊,老爺,所以我可以在這裡待這許多年。
李:我上次同你母親講過。你太太身體不好,鄉下事情又多,不時要回去。以後恐怕多半時間就要待在那面。我呢,總還要娶一個人。我想來想去你頂合式。你懂得我脾氣,我也喜歡你。而且,外面年輕的,像你這樣年紀,有的不懂事,有的不容易使老大、老二他們服氣。所以我想……我已經同你母親談過,她說要問你哥哥……她說最好先同你講,你要是願意,你哥哥也就不會反對。
月亮:老爺……(從她的態度看來,從她這兩個字的音調以及接下去的語氣聽來,她也許會說出使李勳位下不了臺的話,所以李就把話支開了)
李:月亮,你有一個哥哥麼?怎麼好像以先不常聽你說起?
月亮:……
李:他在哪裡做事?
月亮:他在罐頭廠裡。
李:有多少錢一月。
月亮:不過幾十塊錢。
李:啊!那很辛苦,我倒可以替他弄一個好一點的位子。他在什麼罐頭廠?
月亮:在北華罐頭廠。
李:北華,啊,不是也在罷工麼?罷工。(自笑)罷工,反對廠方同日本人妥協(若有所思)啊!月亮,等這次罷工的事情弄好了,我想替你哥哥弄一個好位子,那麼你就同你哥哥去說一說。一個家庭,像我們這樣一個家庭事情多,對外對內,你太太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她像一個太陽,實際上一個天地是還要一個月亮的。我把這次罷工的事情弄好了,就可以實現許多計畫。錢也有了,年歲也大了,我想把事情推開一點,帶著你到各處走走。
(聞天上)
聞天:爸爸,爸爸。你一個人在這裡?沒有出去麼?
(月亮下)
李:我等聞道,你知道聞道被捕了麼?
聞天:他被捕了?
李:是的,說是同罷工的工人一起被捕的。
聞天:現在呢?
李:陳雲峰替我去接去了。是老吳打電話來告訴我的,又要去了一千塊錢。
聞天:老二這孩子也有點可憐。
李:全不是成大器的人。
聞天:爸爸,剛才是不是有許多客人在這裡?
李:是的,商量許多事情,這叫做大事情難。現在銀行有謠言,工廠麼,罷工……你是被你母親愛慣啦,什麼也不懂,只懂做白話詩。
聞天:家裡這許多人,也只有母親懂得我的詩。
李:這有什麼用。詩又不能當飯吃。
聞天:人有的時候不只是為吃飯,比方爸爸,還愁飯吃麼?現在租界外面都是日本人的勢力,何必再辦工廠,做投機,勞力又勞心,幹什麼呢?
李:這次事情弄好,我也是想隱居了。
聞天:我不是勸過爸爸許多次了麼?這一兩年來你老得很厲害。媽身體也不好,我又有過肺病。我們住在這裡,爸爸的意思是想強,想在社會裡爭英雄。其實這又何必呢?幹實業,現在在上海這樣的環境裡,幹什麼事業,爸爸幹這許多年,也對得起社會了。何必還要爭勝呢。比方這次罷工……
李:等這次事情解決了,我決定不幹了。每天忙死苦死,沒有一點收獲。我今天真是深深地感到老了。
聞天:每個英雄都有這樣感慨,拿破侖也曾經有這種心情。爸爸既然有這個意思,不要等事情解決了,又生了新的野心了。爸爸,你覺得太悶嗎?我開一點窗戶好不好?
李:開一點吧。
聞天:(開窗)啊,爸爸,有汽車來啦,我想是陳先生陪老二來了吧?
李:(站起來看,果然有汽車燈光從窗外射進來)……
聞天:可不是嗎,陳先生車子的喇叭就有點怪。我出去接他們去。
(聞天下,但隨即上來)
聞天:爸爸,不是,從我們門前開過去了。爸爸,今天你氣色很不好。是不是為公債什麼憂慮呢?何必糟蹋你自己身體,大不了把工廠都賣了,把銀行倒閉了,把公債弄清了,我們到鄉下過清苦一點生活,有什麼不好呢?爸爸,公事不必在家裡想。我講我今天事情給你聽吧?今天這裡吃飯,那幾個人你都見過,那位蘇小姐、張三慶、齊小姐,還有那位孟夫子,他們都向我同玉波尋開心。其實玉波倒是不笨,母親也那麼說她,但是虛榮心太大。她雖然也好像很懂一點我的詩似的,但是她同我好,完全不是為愛我,她愛的倒是爸爸。
李:你又胡說。
聞天:不騙你,爸爸,她只是因為你有錢,所以才同我好的。她不難看,但是太膚淺,太愛玩。
李:年輕人哪一個不愛玩。
聞天:是的,但是玩也應當有趣味,會玩的人應當在工作裡尋玩,創造玩的花樣。比方在鄉下, 種菜、養花、釣魚,都是玩,在家裡燒吃的、做手工、布置房間也是玩,但她只曉得看電影、跳舞、坐咖啡店、溜冰,而且每一個人總有正經的時候,但是她可以說是沒有,一點不能靜下來。現在的派頭尤其學得不好,以前倒是很天真,可是現在學會一點做作,別人把她同我尋開心,她好像很覺得光榮似的,剛才因為我不同他們去看電影,她大概很不高興。
李:她應當知道你身體不很好。
聞天:但是她以為我應當犧牲一點自己似的。但是我要聽醫生的話,母親的話。爸爸,我開開電燈好不好,天已經黑啦,房子不夠亮。光線於精神非常有關係,母親不在,屋子已經變得非常悽涼,燈一暗,更覺得難受了。(他開燈,看看窗外,窗外有汽車的燈光射進來) 啊,這汽車,一定是陳先生他們來啦。陳先生汽車的喇叭聲我很熟,但是剛才會弄錯啦, 這一定是了,爸爸,你看一定是啦,它停在我們門口了。
(聞天下)
聞天:(聲)啊,聞道,聞道,你看你的人……
(李勳位也走出去看聞道)
—幕下—
註:本劇最初於一九三九年由珠林書店出版,原為三幕劇;一九四一年,改寫為五幕劇《月光曲》,由夜窗書屋重版;一九四四年再經改寫,並易名《黃浦江頭的夜月》,在成都由東方書社出版;一九七○年臺北正中書局收入《徐訏全集》,沿用原名《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