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多久沒看到人類了。」
聲音聽起來是一隻老犀牛。
「很久了嗎?」我說。
「至少四十年。」
真的夠久,我說。
「但對於回不去的往昔來說,還不算久。」
「什麼意思?」我問。
老犀牛笑著露出一排灰灰髒髒的牙齒說:「你願意聽我說?」
反正我閒著,我說。
「數百年前的這裡可是不論什麼產業都相當盛行的村子,人們稱呼這裡為『森林』東部的貿易中心。東貿村這村子的名字正由此而來,但長年扭曲的戰役逐漸地讓貿易成了附屬的手段,不那麼純粹了。」
「然後村子就沒落了嗎?」我說。
「是啊,意外地相當簡單就被摧毀了。重建也沒意義,反正只是再次迎接毀滅而已。」老犀牛凝視著腳上粗糙又龜裂的皮膚。
傷口時不時地隱隱作痛,由體內神經開始傳遞到肌膚上的一陣一陣的刺痛感發麻著。暈眩感仍像彩帶纏繞在我身上。
「若你只是淪為某個陣營的武器,那事情將永遠不會結束。」老犀牛說。
我倏地抬頭看向村子的高塔,高塔就像電塔般地發送某種我們看不到的訊號。一開始我沒感受出來那種訊號的含義,現在卻覺得很像那個,也就是求救訊號。
「『森林』到處是半殘將毀的城市或部落。」妮可說著。「我們的家鄉也是,不用幾年便成了一片狼籍的廢墟了。如果我為此感到悲傷也只會整天以淚洗面。」
「到處都在爭奪,但想終結籠罩著『森林』的戰爭也不容易。」拉爾說。
「為什麼?」
「因為情感會互相傷害。」
靜謐的夜幕垂下了憐愛的淚珠,高掛在如畫的星空。我看著那些淚珠般的星星燃燒著自己,和我都不懂的那些碎片的夢境糾葛在一塊,終有一日會畫下句點吧,我想。
一早太陽尚未探出頭,我們便又驅車趕往神廟。天空漸漸被青藍色給占據,剩幾顆仍不捨在夜空遨遊的黯淡星星,被那積極的日光一口吞下。我想著破爛的東貿村裡頭如廢墟的房子、流不出水的噴水池、老犀牛還有那寂寞地發出求救訊號的高塔。當我正準備上車時看見遠方的老犀牛表情凝重地看著我們。從胸口發出的暈眩感仍在想辦法折騰著我。
大約經過了半天的時間,馬車終於到達目的地。太陽高掛於沒有雲的天空,正屬於一天最酷熱的時刻。我緩慢地從馬車上下來。眼前一位穿著侍者服的烏龜,龜終於出現了,牠扶著我往神廟的方向前行。
我大口吸入清新的空氣,不時有慵懶的鳥叫聲(到底是誰在叫呢)。好像已經離開森林了,四周沒有山、沒有樹林。只有一望無際的草原,及雖然遙遠但卻仍可以從這裡看出是巍然屹立的中古世紀建築物,應該就是神廟。
身體持續發熱著,不同的是汗水不再流出,只是仍有股梗在喉嚨說不出的奇異感在作祟,有東西在我心臟部位存在的感覺。它尋覓著、探索著,彷彿要看透我心臟般的渾身不暢快,腦海浮現昨天夢見的星星及碎片,那是夢嗎?
妮可十分專注地看著遠方的神廟,可以說是目瞪口呆。
「怎麼,你們也是第一次來到神廟嗎?」我問。
「怎麼可能。」妮可說。「每次來都覺得神廟明明是如此浩大、神聖的場所,可是一當踏進裡頭時,就會被某種無止盡的空虛感包圍並啃食著,不時有一種厭惡的情緒纏繞著身體。」
「空氣中總是有一股悲傷。」拉爾說。「從獅子撤退到這裡的五年來,只有悲傷。」
「獅子失勢了。」我說。「政治的傾向是可以改變的對嗎?」
「沒錯。」拉爾說。「刺青是可以透過沐浴塗改的。幾十年下來,許多動物對獅子已感到不信任。畢竟一天只能說三句話的戰敗王者是沒辦法讓人信服的。」
我們下馬車的地點並非就在神廟正外頭。神廟方圓五公里內無法也不允許任何車輛接近,只能透過雙腳前進。基本上分為三階段,最外圈是平原,中間是一片曾是戰場的荒地,最裡面的一圈則是四散著遺跡的廢棄村子。這樣子的漸層式地形據說是以前為了防守敵軍所特別設置的,分為三道防線,平原的部隊被擊敗時將資訊傳遞給荒地上的部隊,再根據情況設置防守戰術,村子則具備游擊戰的優勢。
只不過這是在「森林」還沒給予動物詛咒前的事情了。
在平原其實也有不少在部落所見過的類似遺跡又或是雕像的東西,有鳥、也有大象,只是都殘破不堪,不太確定面相。聽說一千年以前的王者是鳥跟大象,拉爾向我解說著,只是牠們都死了,這也是生物本來的命運,如今看來卻如此諷刺。
「無法死去,究竟是福還是禍?」
面對從未想過的問題我只能沉默著。侍者烏龜終於說話了:
「那是最和平的時光,兩個王者合力統治著『森林』。」
我心裡想著該不會這隻烏龜已經活了千年歲月了吧。
戰場的荒地則空無一物,什麼都沒有。沒有遺跡、沒有雕像,氣溫急遽升高。接近建築物、也就是進入村子時,氣溫則回穩不少。景觀有點變化,周遭遍布著許多雪白的針樹,不論是樹幹還是樹葉,清一色都是染著雪白,並沒有下雪,而是原色的樣子。我不曾欣賞過如此純粹、清澈的白,彷彿像是被暴雪連續襲擊三天三夜後,雪花的白被提煉出來後就這樣依附著針樹林,從綠油油的大地一瞬間被白色覆蓋成雪白世界。
值得注意的是,雕像不再是破碎支離,在這裡除了幾座相較其他雕像完整許多的獅子雕像外,也有不少完整無缺的鳥及大象的雕像,而且就設計風格來說算獨樹一格。只不過矗立著的鳥雕像的眼睛部位有道像淚痕的裂痕。
「門口到了。」拉爾說。
緊接著侍者龜走向門前輕輕敲了兩下,門緩緩地向內打開,霧氣之類的氣體隨著門的動靜從內往外流出。
「裡頭異常的冷,請小心。」侍者龜笑著對我們解釋,應該說對著我解釋,只有我是第一次來。
剛才的氣體似乎是凍氣,果真異常的冷。
由於妮可剛才的一番話使我特別注意著神廟的氣氛,但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就只是一座空蕩蕩的建築物。
稍微打量了一下神廟的內部,與其說是城堡反而像是畫廊,牆上掛著許多畫像,有種教堂跟佛寺結合的感覺,也許這裡也曾是動物們的信仰場所。一磚一瓦所使用的顏色也相當鮮明,放到人類社會肯定會是著名景點。
走沒多久,有一隻更老的侍者龜(留著同樣雪白的鬍子)從樓梯處出來迎接我們。
「好久不見了,貝爾兄妹。」較老的烏龜先對拉爾牠們拱手打了招呼,拉爾跟妮可見狀也連忙向牠回了禮。
「真的好久不見。」
「您依然健康,凱爺爺。」
「我已經老了,要維持健康真不容易。哎喲喲,這位是?」那位叫凱爺爺的烏龜看著我說,附帶一提,牠的面容像極了慈祥的老人。
「這位是今年的人類。」拉爾介紹著,用最簡短的字彙。
「人類,人類是吧?幹得不錯啊拉爾,終於讓我們有機會一吐這一段時間的不快了。」牠笑的簡直就像見到孫子的祖父一樣。
「不,不要誤會,你們的戰爭是你們的事,我會協助你們,但也是在我能逃離迷失為前提的情形下。」我解釋著。
「逃離迷失是件好事啊,我好久沒看到人類想逃離了。」凱爺爺說。
「難道沒有人類想逃離『森林』的嗎?」我掩飾著心中的慌亂,鎮定地詢問著凱爺爺。
「沒有,或者說很少,當人類知道自己不平凡後,都不會做逃離這種蠢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