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能不能上岸

名人推薦：東吳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沈惠如

第三章

海馬颱風路經臺灣南方，捲走大量水氣，沒有留下一絲雲霧。下弦月還沒升起，繁星如塵，夜幕上星光熠熠。無論觀眾與否，群星恣意搬演一個個悠久的神話。靜謐而繁盛的深藍幃幕垂至地平線，連接近乎純黑的大海，海浪快慢不一的前進，一波一波，撲向礫岩，只剩破浪聲迴盪海陸。
不遠處的獨棟建築顯得格格不入，雖沒有喧騰的人造光線，但頂樓之上那盞露營燈，正努力映出陳紫潔半張臉龐，向另一側的WEN姐展示這女孩有多驚豔。
「美嗎？」WEN姐托腮輕問道。
「超美的！這裡、還有這裡都看得到這麼多星星！」陳紫潔興奮的朝夜空隨意揮指。
「喜歡就好，我本來還在想這樣慶生真的可以嗎？」WEN姐笑了笑，又道：「喜歡就好。」
明明是一貫的淺笑，陳紫潔卻覺得WEN姐的眼神有些濕潤。是不是因為自己讓她擔心、給她添麻煩了呢？陳紫潔有些內疚，事已至此，也只能厚著臉皮打擾了。她很感激WEN姐沒有過問太多，這種沉穩與神祕是大人的特徵吧！
微歪著頭，在她面前揮手，依舊掛著淺笑，問：「小潔，怎麼了嗎？」
重新聚焦的雙眼對上柔和的目光，陳紫潔立刻漲紅了臉，羞赧下慌亂解釋：「啊！這裡不方便，但景色真的很美。所以，我剛剛在想WEN姐會住在這是不是因為喜歡海？」陳紫潔微微點頭肯定自己，可心虛猶在，隨手捧起蛋糕塔，吃了一口。目光放遠，慢慢咀嚼，試圖故作鎮定，卻也因此沒看到WEN姐的眼底閃過一絲錯愕。
食物吞下，還沒聽見答應，陳紫潔再次轉向WEN姐。只見WEN姐輕笑一聲，指了指她嘴角的奶油。陳紫潔一摸，不禁咧嘴笑了，連同剛剛的尷尬一同抹去。
「會住在這裡的原因啊！」WEN姐欲言又止，嘴角上揚了但眼神卻蘊含著陳紫潔所不懂的情緒。那羽毛一般的睫毛隨著雙眼搧動了幾下，WEN姐才慢慢輕訴道：「因為，我在找一個人。」
「嗯？」陳紫潔精神一振。WEN姐幾乎絕口不提自己的事情，現在要和自己分享，她當然不能錯過。
「妳知道亞特蘭提斯嗎？那個傳說中的海底文明。古希臘的哲學家柏拉圖說它真實存在，有個說法是臺灣是亞特蘭提斯的一部分。」
確定陳紫潔點了頭，WEN姐繼續道：「有個人，曾經告訴我這麼一段話：
『我相信它真的存在，只是亞特蘭提斯人藏得很好，不曾被陸地上的人類發現。就像彼得潘不會出現在大人面前，亞特蘭提斯人也不會隨便接納我們，陸地上的人類已經習慣陸地生活無法在水底呼吸，性情粗暴又過度好奇，是我也不會讓他們發現，如果他們以研究之名破壞亞特蘭提斯怎麼辦？
我就不同了，我熱愛海洋，與那些無法接納異類的人類不同。只要我持續與海洋為伍，總有一天，亞特蘭提斯人出現在我面前，甚至讓我成為亞特蘭提斯的一員。對，就像彼得潘要讓溫蒂等人去夢幻島時，會賦予他們飛行的能力。亞特蘭提斯人一定也可以賦予我在水中生活的能力。』
可是有一天，他突然不見了，從那之後，我一直在找他。那是他的夢想，我相信總有一天，能在某個海邊遇到他。」
語落，幾波大浪接二連三衝撞岩石，迸出巨響，飛濺在乾燥的礫石上。
「妳在找的人是一個在尋找亞特蘭提斯的人？」
陳紫潔無法置信的驚呼，正如WEN姐的預料，她露出無奈的神情，道：「是啊！很怪吧！無論是我還是他。亞特蘭提斯什麼的，明明不可能找到。」
「不！」陳紫潔連忙放下甜點，誠懇地注視著解釋：「這很浪漫啊！WEN姐妳說這是他夢想對吧！我也有夢想，我知道夢想被說不可能實現有多難受。這裡很美，說不定哪天那個人就出現了。」
「謝謝妳。」
WEN姐露出一貫的淺笑，陳紫潔不確定自己的想法有沒有傳達給她。

※

「希望有啦……」
陳紫潔咕噥著，聲音被水泥牆收下。浴室內熱氣縈繞，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卻也足以清楚看見熱氣從水面裊裊飄升。陳紫潔的目光被勾著，不自覺漸漸抬頭，頸部緩緩伸長，鎖骨上依附的幾滴水珠悄悄滑回水面。一切的不悅和髒汙都在進浴缸前混著泡沫排入水溝，她深深呼吸，皂香在體內蔓延，全身隨之放鬆，剛離開水面的頸肩又浸回水中。
頭上，不透明的玻璃窗播放今夜的海聲，與樓頂不同，破浪聲不再磅礡壯闊，倒像隨興的節拍，毫無目的的吟唱。彷彿一切都不需要擔憂，陳紫潔只管輕鬆自在，享受完全屬於自己的時間與空間。屋外的海浪，以及這個讓她無視自責、拋棄一切的環境，都好不真實。
然而，她怎麼可能真的不在乎父母。
陳紫潔自小就知道要體諒父母，幾乎沒動過反抗的念頭，而今衝動離開，心中自然掛念父母。但，也僅此而已。
她不知道怎麼回去，該用什麼神情、什麼態度，又應該說些什麼？她唯一能預料的就是父母的責備，自己勢必要道歉。但是，除了蹺家，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蹺家是錯的，逃避是錯的，那逼得小孩蹺家和逃避的人事物不就是大錯嗎？為什麼從來就沒人譴責那些大錯？不，或許有，但不是發生在她身上，那也就沒什麼好提的了。
「唉！」陳紫潔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這樣的自我辯論確實能合理自己的行為，卻沒辦法逃開良心的譴責。可她是真的累了，她一直盡可能不造成任何人困擾，一次就好，她只想放鬆，麻煩到的所有人，抱歉了，那真的不是她的本意。
其中，最困擾的肯定是WEN姐吧！明明只見過一次，卻厚著臉皮麻煩人家。可是，生日能變得開心，都是多虧了WEN姐。直到現在，WEN姐都沒有細問蹺家的事，這種體貼自己大概做不到。
「WEN姐話很少，但是人真的很好耶！又漂亮，又溫柔，親切。」陳紫潔忍不住讚嘆，旋即想到WEN姐剛才的話。她自知幫不上任何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默默祈禱WEN姐這樣的好人能實現願望，趕快找到對方。
「叩叩！」敲門聲後，緊接著WEN姐的聲音：「我把浴巾、牙刷什麼的都放在門外唷！妳今天很累吧！洗完澡就早點睡吧！」
陳紫潔思緒一斷，立刻坐直身子，水面和內心都激起漣漪，感激道：「WEN姐，今天真的很謝謝妳。」
「別客氣。」WEN姐停頓一下又道：「妳洗出來之後往客廳走，右手邊的房間給妳用，左手邊的是我的。嗯……我把妳房間的門打開好了，這樣比較好認。」
「謝謝。」
「別謝了，早點休息。」
WEN姐的腳步聲漸遠，陳紫潔才重新泡回水中。一股暖意包覆自己，明知道可能是剛剛起身，讓身子乾了一些，但陳紫潔不由得覺得，這些溫暖是WEN姐給她的。畢竟，從下午碰面到現在，她的心一直都是暖的，暖得她眼眶再次濕潤。
不久，陳紫潔出浴，摀著嘴頻打呵欠。整個屋子一片漆黑，只剩走到右手邊的房間洩出有些灰暗的白光。
踩著深胡桃色的木質地板，淺灰色的牆壁有股親切感。牆上，一張世界地圖的海報，地圖之上，沿岸地區有許多海底的照片。緊臨床邊的木桌上站了一盞鐵灰色的檯燈，那通電的燈泡也呈現灰白色。
陳紫潔記得WEN姐在火車上提過她的房東，一個愛跑船的中年原住民大叔。從裝潢推測，這八成是那個人的房間。陳紫潔看了一眼檯燈旁的行李，本想用手機看看時間，又馬上打消念頭。她想起自己在火車上把手機關機交給WEN姐，以免自己因為罪惡感而開機，硬生生被抓回去。
「反正明後天是週末，就待個兩天看看狀況吧……」陳紫潔低聲安慰自己，看向已經鎖上的門，她清楚自己這麼做又會給WEN姐造成困擾了。可現在她滿是睡意，連自責都沒有力氣，昏沉沉的腦袋已經無法控制眼皮，一切明天再說。
門外，走廊的另一側，幾步之遙，又有一扇門，門內是WEN的房間。
此時，天花板流出的鵝黃色燈光被米白色的牆壁關在牆內。這裡頭能行走的地方都被藍灰色的地毯填滿，只能從牆角處稍微看到底下的木質地板。
門口右方的牆全是隱藏式櫥櫃，正對門口的則是一整牆的窗簾，把落地窗完全遮蔽。再往左的那面牆緊靠著標準雙人床，床與落地窗之間的空位，放了一座梳妝臺。雙人床的另一側幾乎緊貼著牆，這道牆內是獨立衛浴，而浴室入口離床尾只有幾步而已。設計而言，這種安排會導致房門左手邊就是一堵牆，為了設置獨立衛浴只好如此。
褪下的黑色連身短裙與駝色大衣攤在床上，離浴室不遠的地上躺著不知何時磨破的絲襪。唯一被善待的大概是深褐色的長髮，能好好的放在梳妝臺的假髮架上，架旁的髮網縮成一團還沒整理。它們的主人就在浴室內。
源源不絕的熱水從頭頂澆下，水流憑藉烏黑的髮絲抵達臉頰與背部，在潔淨的肌膚上盤繞，時而分流，時而匯聚。或直接滴落，或轉入腹部，或一路滑過臀部，沿著大腿拂過小腿肚，繞過阿基里斯腱才肯落地。
WEN其實早已洗完澡，可她仍告解般低著頭。持續的淋浴仍無法沖走她的罪惡感，也沒能抑止內心久違的躁動，但這是她能力所及之內，最能讓自己平靜一些的方式。她知道自己犯了錯，當時理智不敵電話那頭痛徹心扉的呼救。
她不得不承認一切都過於巧妙。若不是房東大叔這時候回港，她也不會去北部，也就沒有辦法即時幫助陳紫潔。同理，要不是大叔臨時說他不回臺東，今天晚上房間怎麼分配都有些尷尬，總不能兩個女孩不一起睡，還要房東睡客廳吧！更何況，一個立刻答應協助的好心人說介意和她同房間，陳紫潔就算不起疑，也會覺得自己造成麻煩而有疙瘩吧！
WEN完全不希望陳紫潔承受這種自責。想起陳紫潔下午哭泣的模樣，那淚水應是悲喜相交，否則，陳紫潔一路上不會頻頻道謝又道歉。
國二，已經是懂得分辨許多是非善惡的年紀。WEN不相信陳紫潔不知道，央求網友帶她走是多麼危險的事情，尤其，她還把唯一可以聯絡外界的工具交給對方。
「她是真的很想逃離臺北。」這結論穿過水柱，打在磁磚上，卻沒能激起回音。
當然，這其中可能包含一些對於朋友的基本信任。但WEN鮮少在群組內說話，只針對一些話題回覆，這種程度的交流產生的信任，真的足以取代日常中看得見父母和同學嗎？
或許真的可以。畢竟，陳紫潔承受著霸凌，也不被父母重視。無論今天她為何蹺家，肯定是他們又做了什麼，否則她怎會如此崩潰。
想到這，WEN稍稍安心了。這樣推論下來，自己今天衝動行事，至少對陳紫潔是好的。
那對她而言呢？WEN清楚這是個麻煩，其他的不說，她已經很久沒有與人相處了。她也清楚，是陳紫潔讓她想起以前的事情，同情心控制了她，才會答應紫潔的請求。
「過去……真不是什麼值得回憶的東西。」她輕嘆一口氣，關掉水龍頭。頭也不回就拿起卸妝油，正要傾倒，才驚覺自己已經洗完澡了。WEN再次嘆氣，一整天下來，她再怎麼從容也難免身心俱疲。
一面擦拭頭髮，一面踏出浴室，WEN不自覺望向房門暗忖。陳紫潔應該睡了，不知道她喜不喜歡那間房間？雖然不太少女，卻也是她一手布置的。
風格果然差太多了吧！WEN仔細端詳除去濃妝的自己，緩緩伸手輕撫臉頰，唯一的想法是慶幸這房間有獨立衛浴。WEN清楚自己必須戰戰兢兢，若一不小心被陳紫潔發現自己是這樣的人，不知道她會做何感想？
梳妝臺上，WEN的手機突然震動，是來自推特的新消息。一看，原來是早上在港口發的照片又被按喜歡了，便隨手滑掉通知。畢竟有幾千人追蹤，有時候有新的追蹤者，還會把舊照片都按過一輪，就會一連跳出十幾則以上。有人欣賞總是值得開心，只不過，偶爾會有人問「什麼時候會露臉」，真的很煩人。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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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遇見聰慧的小美人魚
文／沈惠如（東吳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第一次遇到李笭，是在課堂上，被她慧黠的大眼睛吸引，在當今大學課堂上，要看到那一雙專注的眼神實屬不易。果然，學科成績證明了這個大眼女孩確實伶俐聰慧，不久後，我們有了更進一步的接觸：她找我指導科技部大專生研究計畫，在往復討論的過程中，我們不只聊計畫，還聊生活、聊家庭、聊未來、聊創作……．對，就是在聊創作時，她那水靈的大眼睛幾乎是瞬間射出光芒，當時我就知道，創作肯定是她此生的最愛。果然，那一年她拿下了雙溪現代文學獎，同時，科技部大專生研究計畫也通過了。
研究和創作，看似兩條不同的路徑，但對李笭來說是一樣的。怎麼說呢？因為，她是用學術研究的態度和方法在創作。她對於甚麼是小說？小說該怎麼寫？意象如何堆疊？情節如何構築？早已研究透徹，了然於胸，因此出手就是佳作，再加上她對家庭、對未來都有精準的觀察與規劃，因此寫作絕非無病呻吟或故作姿態，那種冷靜、犀利超越年齡，筆觸俐落、幹練也似飽經風霜，讀來深刻動人。
就拿這本《人魚能不能上岸》來說，很明顯的，在結構安排上就有「大師」手痕，布局緊密，穿插巧妙，看似多頭發展，卻在三分之一處串聯，串聯之後開始另一波懸疑與高潮，讀者不會因為明白了人物關係而失去興味，反而開啟另一個腦洞，並陷溺其中無法自拔。這非常符合電影三幕劇的手法，可以看出李笭深諳小說戲劇結構的原理，緊緊抓住讀者心。而細讀內容，又會發現其中涵蓋了校園霸凌、性別議題、親子關係、法律層面，更重要的是潛水運動的相關知識，以及亞特蘭提斯的意象解讀。雖是小小年紀，但其中細節顯然經過精心考證，各個年齡層和身分別的人物心理都洞悉詳盡，而夢境和魔幻寫實的穿插，讓這篇小說更具畫面感和想像空間，增添反覆咀嚼的可讀性。
其實，李笭本人就像一條小美人魚，跟她相處，你會發現她有飛躍的思緒、快捷的語速、敏銳的觀察力，以及不同於流俗的思維。出身中文系，卻不以溫柔敦厚的形象自居；對政治相關學理很有興趣，卻又不會一味咄咄逼人，她就是這樣集理性感性於一身，你永遠摸不透她在想甚麼，卻又覺得她完全通透事理。指導她寫作（包括創作和學術論文），很有成就感，因為她一點就通，不必多費唇舌，在創作的瀚海中，她優遊自得，放任她遠颺，仍會不時回過頭來吸收養分。在可愛俏皮的面容下，擁有一顆獨立強韌的心，忍不住疼惜呵護的同時，她又划向海的深處。
欣見李笭第一部中篇小說問世，希望在學術、創作的探索中，她會不斷有所斬獲，並找到心中的亞特蘭提斯，看見最美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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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序
序章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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