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月落
一路無語,等我們回到客棧後,各自換好衣服,才發現柳思已經在房內等著了。
「明明比我先急吼吼地跑開,卻比我還晚回來,你們倆半路出什麼事了?」柳思別有深意地覷了阿胤一眼,將龍舟賽獎品丟給我,我趕忙接住。低頭一看,是假玉雕成的小粽子再配以紅色盤長結,雖不是真玉,倒也玲瓏可愛。
欣喜了瞬,才聽到下一句立刻臉上發燒。
柳思發現我的異樣,大眼一瞠,「你們該不會真的半路去……」
阿胤還沒回答,我惱羞成怒,差點一掌朝他拍下去,「你想歪到哪裡去了啊!」
他敢真給我想歪我就同他沒完!
柳思一臉無辜,道:「是妳先歪了吧……」
我氣息一粗。
又是深夜,夏蟬之聲此起彼伏,我再一次失了眠。
失眠的原因我大抵明瞭,因為我每當閉上眼睛,阿胤把我禁錮在牆角的畫面便闖進腦袋,溫暖的觸覺還很明晰地烙在身上。尤其是額頭上突如起來的吻,雖然只是蜻蜓點水一觸,對我來說卻如雷擊一般電得我半身麻。
阿胤這呆頭鵝,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啊!
不對,他是哪裡學來的這動作?
想到他的面癱臉,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不由得心中焦躁,翻來覆去,最終還是惱火地跳下床。以往失眠的前例不是沒有,但是在科技發達的現代,睡不著可以聽音樂,再不濟就吃安眠藥助眠。顯然穿越到這裡,這些招數無處施展。
算了,找點事情做。
穿了鞋襪走向門,卻突然聽到喀的一聲響。來自門把。這一聲甚有蹊蹺,我瞬間繃緊神經。
……不會又是鬼敲門吧。
本來想拉門把的手停滯在半空中,沒有勇氣轉開門把。直覺告訴我,造成門後那個響動,無論是人是鬼,都不會像當天的万俟靖淵般好相與。所以,我沒有像當日一樣心大,聽到聲音就應門。可是我在房中,無論做出什麼,屋外的不明人物都可以聽到,所以在對方開門以前,偷偷逃跑是不可能的。
阿胤就在隔壁。若我有事,他會保護我的。我深吸一口氣,默默給自己壯膽。僵局不能一直持續下去,以我的性格亦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做好心理建設,我躡手躡腳走前兩步,一鼓作氣拉開了門。
「……」
門外果然站著一個人。不,是鬼。撲面而來的陰氣刺激得我全身一抖。
對面是一個紅衣揹劍的男子,整張臉被面罩蓋住,只留眼睛與嘴唇。如此配備我見過無數次,只是在任務結束後逐漸淡忘,如今乍一見,一句話反射衝口而出。
「面膜忘撕的大俠,你找我有事?」
「……」
對面站著的男子,是在楚蝶衣幻境裡見過的師兄。幻境裡的他,死在斷煙門歲考裡的那場大爆炸;而現實裡的他,我不知道後續。楚蝶衣的時代距今約二十年,沒意外的話,師兄應該還是活人。而師兄以鬼魂之身來找我,顯而易見,他遭遇了意外。
可惜,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因為他的面罩實在太像面膜,所以久別再見,即使我快要淡忘他,仍是衝口喊他面膜大俠。
「……妳就是收了小衣的那個畫魂師?」紅衣男子被我那一聲奇葩的綽號噎得沉默一陣,良久才出聲,聲音一貫嘶啞。
他說的小衣應該就是指的楚蝶衣,眼見他沒有要傷害我的意思,我笑了笑,「是啊。」
「畫呢?」嘶啞的聲音帶有急切的起伏。
「我給君陌宸留念了。」我戒備地倒退兩步,腳跟假裝無意噔了一下地板,「你想幹嘛?」
「讓我進去。」紅衣男子一把捉住我的手腕。
手腕觸處冰涼,一個鬼魂已經凝聚成實體,可見修為不低,他如果想要殺我,怕是分分鐘的事。只希望自己不要刺激到對方,一邊尋思脫身之策,一邊說:「畫不在我身上,要不我給你造個幻境吧?你對她有執念,我可以讓你如願。」
「不要。」他的回答斬釘截鐵。
不要?沒有什麼比執念實現的誘惑更誘人,雖是幻境,也好過在現實裡孤苦淒慘。他說:「我要個虛假的她做甚?我只想看她好好的。就一眼。只要她好好的,我什麼都願意做。」
到底是什麼感情,讓他隱忍卑微至此。我的心放軟下來,悄悄將他的手掙脫開,緩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明明是個簡單的問題,紅衣男子卻又沉默了一陣。我疑惑,難道又是一個連自己名字都忘記的失憶者?不對,看他生前意識挺清楚的啊。
我嚴肅道:「不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就繼續叫你面膜大俠喔。」話剛落便看見對方太陽穴跳了一跳。
「我叫楚雲封。小衣……是我妹妹。」
哦,兄妹啊。得到他的名字與真實身分,我心裡竟有點失落。覺得面膜大俠這個稱呼挺適合他的。不過我很快就拋開了這點失落,悄悄後退兩步,輕聲道:「你知道楚蝶衣怎麼死的嗎。她的死固然是因為命運的不可違抗,可最初的始作俑者卻是你。」
可對面不是隨便聽我說教的主,只幾句又瀕臨暴走邊緣,顯得我說話前先退的那兩步極有先見之明,「我不相信。」
我歪頭思考了下當日在憶境裡見到的他的行為。從一開始出現故作冷漠地催楚蝶衣的進度,到他與顧酒儀合作,於那一夜提前下蠱刺殺,再到當天月光下與楚蝶衣短暫的鬥劍,他發現她的殺意,被我感知道的心痛。由此可見,他對楚蝶衣,做出了最大的愛護與保護。只是,他的愛,落在迷途。君陌宸是楚蝶衣一生嚮往自由的夢,縱使在楚雲封眼裡,是從一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為此挑戰命運,一旦失敗,將不得善終。
可他又怎會知道,一個選擇究竟值不值,並不能由外界眼光去測度。當一個人走在別人鋪設好的道路上獲得安康,又如何體會人生的波瀾壯闊。楚蝶衣不知不覺困在這扭曲的親情裡,我亦如是。跌倒失敗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連自己的夢都被殺死。當夜楚雲封對君陌宸下蠱,死的卻是楚蝶衣的大半靈魂。試問,她如何不恨他。
「二十年了,你都還沒有了悟嗎?」對方應該無法接受我的勸說,所以我不多說廢話,「死心吧。我不會讓你進去。」
被親情綁架人生的悲劇我不會再讓楚蝶衣遇到,但凡我還有點職業道德,我便不會對楚雲封有任何通融。只見幾步之外的紅衣男子眸光寒意一閃,大手飛速朝我抓來。我知道他的目的,軟的不成,他要用強逼我就範。可我並不是全無妨備,伸臂格擋。突然有一陣波動從我體內傳出,竟擾得對方身形一滯,我張口就叫:「阿……」
胤字還沒出口,楚雲封的手已變招往我咽喉抓到,指尖距離我的喉嚨不過一寸之距。咻的一聲破風聲響,我眼睛一霎,一道身影瞬間而來,拔劍出招一氣呵成,楚雲封大驚,縮手後躍。
及時趕來救場的正是阿胤。他戒備地舉劍指著對方,冷道:「楚雲封是嗎?不好好投胎,在人間意圖害人,不怕我誅了你?」
我抬頭看了看他的側臉。他臉上蒼白至極,比對面的還像鬼。估計是擔心我了吧。而楚雲封似乎也發現阿胤的異狀,怪笑一聲,「你的身……」話說到一半,像是觸到阿胤逆鱗,他一振劍翼,驚天雷響在遠方一炸,「以為我是說著玩?」
楚雲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似是有話想說,卻化作一聲冷笑,身形淡化消失。
我聳聳肩,不知為何,竟有濃濃睡意撲面而來,打著哈欠道:「我睡了。阿胤你也早點休息。」
事後回想,柳思在茶樓裡告訴我有一個紅衣帶劍男子在我背後,其實不是唬我玩。
可是為什麼柳思要騙我呢?
我修為不高,楚雲封不想讓我看見他,我便看不見,而柳思不同。今夜有驚無險,動靜那麼大,引來了阿胤,柳思會沒有察覺嗎?
隔日一早,我藏不住話,把疑惑都抖出來說了。
柳思的回答很欠揍,「我是看得見他,可我怎麼知道他就是妳給我說過的,楚蝶衣他師兄?我還道妳背著我偷偷行兇,有冤魂要找妳報仇呢。」
我毫不吝嗇地又給了一記大力金剛腿。唬人玩要出人命了造不造?造不造!
氣得我好幾個月不想同他說話。
我與柳思賭氣,從盛夏直到入秋。
而打破我和柳思的冷戰,是又有人找我們了,一模一樣的開場白。
我第一個想法是,我還真是有名,每次哪處有事都第一時間找我是玩哪樣……
門一打開來,結果事實證明,這伙人其實來找柳思的。
待來人說明了來意,我大概理解了來龍去脈。聽說最近鬧出的事很大,是這樣的,赤波山下的熾胭城已經有二個家族慘遭滅門,裡頭的人都是一刀斬首,一時之間血染白牆,慘不忍睹。
且更悚動的是,經過官府派來捕頭鑑定,全是一人所為。
這人到底多威猛啊……
我在感嘆的同時,另一個問題冒了出來。我朝來找我們的人問道:「既然熾胭城在赤波山下,赤波山上有仙門流夕,如此狂暴的傢伙怎麼不見流夕門人管管此事?」
那人無奈笑道:「流夕門的確想處理此事的,但經過一番打鬥後,兇手實在太過強悍,初步判定是被厲魂附體,可能要引天地劫雷直接誅除,但流夕一向慈悲為懷,不願行此逆天之事,只好找畫魂師來,把附體之魂畫下。」
阿胤突然問他,「叫你來找我們的,可是大弟子玉微涯?」
那人睜大眼睛,「正是,原來你們認識。他同在下說,你們一個高階畫魂師、一個低階畫魂師,還有一個修真者坐鎮,陣容最是堅固,所以找你們成事機率較大……」
哦,如此陣容堅強的我們竟然在畫魂的過程中數度九死一生,看來我委實是人才。我覷了柳思一眼。
我們隨著那人一起入了熾胭城,先見到傳說中的玉微涯。那時他一身白衣,腰繫絳帶,髮絲一半綁髻,以玉冠束住,一半長髮披落,在白衣上鋪成寫意的一道瀑布。五官精緻俊挺,臉頰皮膚如嬰兒般白皙細嫩,兩道濃黑的劍眉彎彎,眼眸暗中流轉著淡淡無拘慵懶,笑意燦爛,似是世間閒愁與他從來無關。
他顯然與阿胤熟識。倒也是,修真三宮與流夕一向同氣連枝,他們相識也不稀奇。
想到這裡,我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楚蝶衣心心念念要保護的弟弟微兒,在楚蝶衣死後,沒有意外應該會被流夕門的門主玉因救起。所以玉微涯,會不會就是當年的微兒?
「妳猜的沒錯。」玉微涯毫不避諱地解答,「她認我為她的弟弟,一直以來都很保護著。」
玉微涯同柳思也很聊得來,雖然是初識,但兩人聊得倒熱絡,彷彿他們本是多年摯友。他們講起我們三人開始同行的種種,一說到我衝著阿胤喊孔方兄,便毫無避諱地大笑出聲,爽朗乾脆如山間清風。
很平和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