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預兆】
滋滋滋……肉排丟在煎台上發出誘人聲響,金黃的蛋液填補了煎台上的空缺,飄香於數十公尺外,令往返的行人駐足回首,食指為之大動。
天濛濛亮,澄澈得沒有一絲多餘的雲,老舊的燈泡光在巷內特別顯眼,炊煙裊裊從店內飄出,伴隨著熱情的招呼及吆喝聲。
早上七點,是通勤上班族與學生最奔波也最痛苦的時段,人潮來來去去,尤其在捷運站附近,車水馬龍,時常擠得水洩不通。怪不得有人說都市生活緊湊、上班像戰場,原來這點從早晨通勤的盛況就可看出。
而這間位於捷運站旁的早餐店也不例外,東鄰捷運站,西通高中與觀光景點,優越的地理位置成為許多上班族與學生群早起上工的中繼站,上門的客人絡繹不絕,一個接一個,是以讓負責煎台的老闆娘手一刻也沒停過。
「挖工舒澐啊!哩馬咖糗勒!(我說舒澐啊!妳也稍微笑一下!)」操著一口流利台語的是老闆娘彩華嬸,她在這附近是出了名的和藹可親,因此靠這種性格延攬了不少老主顧,這間早餐店才能屹立不倒三十年。
她將肉排翻過來又蓋過去,旁邊再硬騰出兩個空位炒鐵板麵,一旁還有油鍋隨時得注意溫度,看似忙得應接不暇,對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她卻是小兒科!
「我說婆婆,我們賣的是早餐,不是笑容。」身後的恬靜女孩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是熟練地將烤好的吐司抹上美乃滋,放上剛起鍋的肉排以及荷包蛋,再依序疊上番茄、洋蔥、生菜,最後蓋上吐司紙袋一刷──
「同學你的肉排蛋吐司三十謝謝。」沈舒澐神速地遞出餐點,前前後後花了不到十秒,站著她面前的學生還一臉錯愕,甚至在付錢的時候因為太緊張而將硬幣灑了一地。
雙手從未停下動作的彩華嬸這時心裡暗暗喊了聲「夭壽」,這囝仔又嚇到人了,唉……
學生慌忙地撿起地上錢幣,內用的熟客們只是笑看這一切,彷彿習以為常。
「哎唷小心小心,慢慢來不要趕齁!」她趕緊笑臉安撫學生,人客都在看了啦!她呵呵地笑了起來,溫和的台灣國語與爽朗的笑聲聽起來的確親切人心,足以化解一時尷尬。
「婆婆,這可不關我的事。」沈舒澐將收回的零錢往盒子一扔,儼然知道彩華嬸心中在想些什麼。
事實上,她的確知道。
這是她與生俱來的能力,能夠接收、感知別人的「念」。所謂念,即是人的意念,許多想法、念頭、情緒都包含在裡頭,有好有壞、有善有惡,能夠反映出一個人在當下的感受,以及訴求。
只可惜,這種能力她無法選擇。
她總會在自己「不願意」的情況下,接收到他人的念,就像是一群人突然跑到自己耳邊嘮叨不休,卻無法叫他們閉嘴。
不過倒也不是每個人的念她都能感知到。
意志堅定的人、心思縝密的人,還有──城府極深的人,這些人或能堅定、或能隱藏他們內心的想法,使意念不易流出。當然她可以選擇主動去感應,只不過須耗費不少精神,很累人罷了。
這樣的能力究竟是好是壞,呵,她認為至少不會是好的──
像是位於外桌的粗獷大漢,講話三句內不離一個幹字,粗壯的手臂滿是刺青,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看是要把人千刀萬剮──但有誰能想到,此刻他想的是待會要多帶幾份餐點,分送給捷運站的遊民吃?
又好比在店外等待餐點的大嬸,一副慈祥面貌,佝僂著背與蒼蒼白髮和其他人寒暄──誰又能夠相信,此刻她正盤算著如何檢舉早餐店,好讓她早晨有一刻清淨?
每個人都戴著面具生活,在面具底下藏著不為人知的想法,是以她的這種能力,能夠看盡人性醜惡──卻也讓她不相信人。
「呼……」彩華嬸擦了擦額頭的汗,轉頭看向牆上時鐘,已經快九點了!這是最能偷閒的時刻,該上課的都去上課、該上班的也不會多留,能夠讓她坐著跟客人聊天,是她最逍遙的時候,反正有事的話,舒澐那囝仔也足夠應付了。
不然長時間站在煎台那,她這副老骨頭哪吃得消吶!
轉頭看著沈舒澐趁空檔補充食材、清理桌面,她便覺得窩心,這個囝仔實在很乖巧,雖然個性是奇怪了點,不過也是可憐,從小就被扔在外面,要不是她撿回了這個囝仔,那就真正造孽喔!
唉……也不怕這麼小一個囝仔餓死在外,丟棄她的父母心腸實在有夠狠毒喔!
沈舒澐停下手邊工作瞥了彩華嬸一眼,兩人正好四目相交,彩華嬸只好趕緊別過頭,繼續朗聲笑著跟客人談天說地。
不過……沈舒澐沉下雙眸,她感知到了。
倒也不是不堪回首,她那時只是個襁褓嬰兒,從沒見過親生父母,真要問她對父母有沒有恨,她想是淡然多於怨恨吧。
人往往看待事情只看一面,不會深究其背後原因,她不想美化人性,但也不願妄加忖度。
也許她的父母有不得已的苦衷,可能是經濟問題,或許難以言喻,但至少不置她於死地,這點就該謝天謝地。
能蒙婆婆撫養長大,更是該心懷感激。
人生很短,與其計較已經逝去的事情、執著無可挽回的事物,不如放眼現在──
嗯?不懷好意的意念襲來,她順著方向往門口看去,正走來三名穿著白色高中制服的男生,她對這間學校的學生一向沒有太大好感,總結來說,學生約可區分為兩類:成績不好但是力求上進的乖學生,以及無心課業、就連個性也有待教育的小痞子。
這兩種學生的比例懸殊,而牆上的指針指著九點,這群人不在學校上課反而在外閒晃,很明顯屬於後者。但這不關她的事──
「需要什麼嗎?」沈舒澐冷冷地開口,沒有太多熱情,並不是因為對象的關係,而是她一向如此。
「嘿,老大,怎麼樣?要不要照我們計劃的那樣……」留平頭的那位賊頭賊腦地在體型高壯的同伴耳邊低語,沈舒澐挑了眉,她聽到也感應到了。
那高壯學生吊兒郎當地上前,一開口便訂了幾十樣餐點,數量多到連彩華嬸都放下聊天工作,準備來應付大訂單。
只是才掠過沈舒澐身邊,她立即被拉了住。
「係安怎?」彩華嬸一臉不明所以。
「同學,請先付款。」她冷峻地盯著學生群瞧,他們是把人當笨蛋嗎?
「蛤?不是做好才結帳喔?」抓著誇張刺蝟頭的學生張著大眼,看似無辜地嚷嚷。
「就是!怕我們不付錢嗎?」小平頭隨即搭腔,也是一副無賴模樣。
「妳是在針對我們嗎?要不要解釋一下?」高壯學生換上一副絕對稱不上友善的面容,逼近沈舒澐。
「沒事沒事,做好再結也可以齁!」眼見情況不妙,彩華嬸立刻呵呵笑地打起圓場,「同學先那邊坐,晚點就好齁!」
「早結、晚結,不是都得結帳嗎?」沈舒澐依舊用平淡的語氣說著,視眼前若無睹,「現在我沒事,你也不忙,為什麼不能結?還是──你們根本沒打算付錢?」
沈舒澐語出驚人,令彩華嬸瞪大了眼睛,夭壽喔!這對客人是多嚴重的指控啊!
果不其然,高壯男生一掌拍上了櫃臺,吸引了店內店外無數的目光,「妳什麼意思!有膽再說一遍!」
「呵,我只是說說罷了,如果不是作賊心虛,反應用得著這麼大嗎?」沈舒澐不溫不火地回答,一邊接收持續上漲的怒意,「現在這樣,我反而真的可以懷疑你們的意圖了。」
「幹!」高壯男生挽起袖子就作勢要打人,當然,這也在她的預料之內,只是有隻手更快,抓住了男生高舉的手往後拽,讓他踉蹌了幾步差點狼狽跌倒。
沈舒澐意外地看向出手的男人,像是想不到有人路見不平,畢竟冷漠在這個社會已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會拔刀相助的更是少數。
「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得要動手,而且對象還是一位女孩呢?」男人回首,俊俏的臉龐勾著淺笑,沈舒澐必須承認,那是張任誰看到都會覺得好看的臉蛋。
只是對她而言……
『啊──好帥喔!』
『天吶!又帥又有正義感!』
『他剛剛看了我一眼!看了我耶!』
不請自來的念從四周灌入沈舒澐腦內,比遇上奧客更讓她頭疼!
「妳沒事吧?」男人溫聲詢問,誰讓這位小姐看來一臉不耐?
「嗯……謝謝。」雖然身體上沒事,不過換來的是意念的衝撞,好像也沒比較划算?
「喂,你這人是怎樣!」小平頭立刻發難,標準的惡人先告狀。
「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彩華嬸一向相信自己的顧客素質,不懷疑客人更是她的待客原則,但她可不是傻子!
好歹跟舒澐也相處了十幾年,就算不是親孫女,那囝仔的個性她怎麼會不清楚!
何況她在旁邊親眼看著,誰對誰錯,她心中很是明白!只是店裡還有其他客人,她多多少少還是希望以和為貴,別傷了和氣。
但她不知道這樣的縱容其實只是徒增其他客人的困擾,以及增加得寸進尺的奧客數量而已。
「喂!阿婆,妳的員工跟妳的客人這樣亂誣賴人亂打人是可以的嗎!?」高壯學生惡狠狠瞪向彩華嬸,像是討不了男人與沈舒澐便宜,便轉找老人出氣。
「作賊喊抓賊啊?不過你說對了!」男人一個彈指,轉向彩華嬸,「老闆娘,您的客人剛剛作勢要打人,相信您應該有看到吧?」
輕鬆幾句話,主控權轉到了男人手上,高壯學生瞪大了眼睛,恍若沒料到自己的話術竟為他人所用……
「這裡不歡迎你們,出去!」最後,是沈舒澐下了逐客令,對於存心找碴的奧客,她沒有太多包容力。
面對壓倒性的劣勢,小平頭不禁拉拉老大的衣角,低語著好漢不吃眼前虧,尤其他看見有幾個客人好像快忍不住了……
「哼,今天的事我記下了,但我不會那麼簡單就算了!」高壯男生忿恨地撂下狠話,就在離開之際,男人朗聲叫住了他。
「給你們個忠告,平常沒事多積點陰德。」男人不疾不徐,還怕他們聽不懂似地放慢速度,「你們三個,印堂發黑、烏雲罩頂,勸你們凡事多留意啊!」
話一說完,那三名學生倏地臉色刷白。
「神、神經病!該吃藥了啦!」高壯學生還在回嘴,而他身邊的手下活像見鬼似地,直拉了他頭也不回地逃走。
「喔喔喔──」客人們幾乎拍手叫好,彩華嬸表面上也尬笑著,天曉得她卻傷透了腦筋,唉……舒澐那囝仔也真是的,客人再差,也用不著撕破臉啊,要是傳了出去……
「婆婆,我們是做對的事。」沈舒澐毫不避諱,她不在乎少賺這種客人的錢。
或許會有人說她不通情理,不懂人情世故,但對她來說,錢夠用就好。
一如她所說的,她們賣的是早餐,不是服務,只是台灣人好客、熱情的天性使然,才會使得某些人覺得受到服務是應該。
過度遷就客人,只是養成奧客心態上的理所當然而已。
實際上,許多店家都是如此,總是以客為尊,面對奧客只有卑躬屈膝,尤有甚者,甚至不惜降低自己的人格,以為那區區五斗米。
如果說為了賺錢就得犧牲自己的尊嚴,那叫本末倒置,她,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