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雙軌的朵拉

初章　嬰兒於彈藥箱中安睡

「人類最古老而強烈的情緒，是恐懼；而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便是對未知的恐懼」
──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

這是在遙遠的過去，一位智者的箴言。
與「未知」的初次見面，總能輕易勾起人類內心的不安。
但那僅只是不安而已，根據程度的不同，它才會成為恐懼。而能將人的恐懼最大化的場所，那就是—戰場。
當還在使用獸骨與石器的原人，迎來使用金屬器民族的侵攻。
當手中的青銅劍被鋼鐵摧折。
當同伴被敵方投石器拋出的巨石壓成肉泥。
當厚實的城牆被炸藥一舉爆破。
當持刀的勇士，敗倒於火銃的齊射。
當坦克輕易逾越己方的壕溝。
當核武的光芒在城市中盛放。
那會是什麼感覺？
凝望著深淵般，雙腿顫抖，當未知在眼前化為現實，直到理解以前，那種恐懼都會如影隨形。
亦或者，直到比之更為龐大的恐怖降臨。

今日下午，她依然在行進著。
於人跡罕至的荒原赤地上，一邊掀起煙塵一邊緩慢移動的漆黑影子。
在毒辣陽光直射下，閃耀黑色金屬光澤的板甲，其引擎發出震地轟鳴。頂著巨大砲管，散發熱量，在軌道上匍匐行進著的、一千三百五十噸重的鋼鐵之軀。
她的名字，叫做「朵拉」。
來自災變前的德意志第三帝國，從不知何時起有了自我意識，自那之後，便一直行駛在環繞陸塊鐵路上的戰場幽靈。
由於自重和體積的關係，她行使時總會占據兩條軌道，而運氣很好的是，她知道接下來數十公里的路程都鋪設有兩條平行鐵軌。
身處無盡延綿的大地，如旅人般，這輛旅行列車時刻都在警戒著周遭異動。
由於常年行駛在鐵路上，她能接觸到的基本只有「人類」這個種族而已，而因為她行駛時發出的震動，能輕易地沿鐵軌傳播至數百米外，她往往是率先被發現的那一個。
「前面的列車，能不能載我們一程。」
聲音遠遠地傳來，此時朵拉「看」到在她行駛道路的前方，有一道渺小黑影在快速接近。
將車身上加裝的機槍對準來者，直到認清對方，她才調轉槍口。
那是被稱作側邊摩托的交通工具。
軍綠色的重型機旁附帶著大型挎斗，曾在遙遠過去，那支被稱為摩托化步兵的隊伍所使用的型號。
而乘坐在上面的，是一個家庭。
車上掛滿零散的生活用品，由揹著獵槍的男人所駕駛，挎斗上則坐著一名女性，她懷裡還抱著襁褓中的嬰兒。
朵拉緩緩地減速，在發出巨大噪音的同時停止身形。
「不要嚇壞孩子了。」那位母親伸手捂住嬰兒的耳朵，隨後與丈夫一同下車。
她和丈夫都穿著旅人必備的斗篷，此時面向朵拉，他們同時掀開兜帽。
父親有著堅毅的臉孔，勾勒強壯臂膀的袖子上，綠色血汙已滲入布料，想必當在旅途中遇上危難時，總是他用拳頭與背上的獵槍護妻兒周全。
而母親那邊，則有著柔和的臉部線條，即使是剛才的埋怨也是輕聲細語，此時如本能般輕輕搖動懷裡的嬰兒，她就像個人類母親的典範。
「請問能讓我們上去嗎？」她問。
過了數秒，才傳回帶著機械音的女聲：「上來吧。」
朵拉車身有三層，最上層是砲台、最下層是底座台車，中間則有幾處可載人的平台，丈夫將摩托開上放下的斜坡，並停置在第一層靠車尾處，之後一家人便移動到同層最前方。
「真是太感謝了。」不知道車掌在何處，於是丈夫朝著砲座鞠躬。
「不客氣。」
朵拉回應，炮身角度微微上昂。
在旅途中，偶爾就是會這樣。
沒有預期的邂逅，而後短暫地同行。看著這一家三口，朵拉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她已經習慣了。
只要經過漫長的時光，偶然也會堆積成龐大的數字。況且從以前到現在，「難民」一直有增無減，人類的棲息地被外種族愈加侵占，總有一天，她所行駛的鐵路終會成為這世界最後的淨土吧？
「我叫做班森，她是艾薇，」男人邊說邊摟著他的妻子，另一隻手又指向嬰兒：「至於這孩子，我們還沒想好要叫什麼呢，這可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不過真不可思議呢。」名為班森的男人又說道。
「什麼？」
「我從來沒看過像這樣的列車，請問那東西又是什麼？」將手指向上方那巨大的鋼鐵圓筒，他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砲管。」
「砲管？真是奇怪的名字，它有什麼作用？」
「……」看著他背著的獵槍，朵拉知道那和自己是同一性質、乃至原理也非常相近的東西。僅因規模不同而無法認出，她早就這麼覺得了，這時代的人類是否稍嫌狹隘？
「不過女車掌也很少見呢，可以請問妳的名字嗎？」這次是他的妻子、名叫艾薇的女人發話了。
「……」
朵拉默不作聲，只是炮口往下掉了幾度。
「我妻子失禮了，不想說也沒關係的，」班森再次對著砲座說。
「朵拉。」
「？」
「我叫朵拉。」
「原來是朵拉小姐啊，」她抓住懷裡嬰兒的小手，替他揮動了幾下：「來，快跟姐姐說謝謝。」
嬰兒只是咯咯笑了幾聲，他根本還沒到能說話的年齡，但對朵拉來說足夠了。
人類的幼體是非常珍稀的存在。
處於脆弱人類一生中最脆弱的時期，棉絮般軟弱的肌肉、餅乾般易碎的骨骼，只要一點震盪就能致其於死地。因此這家人上車後，朵拉一直盡量保持著平穩行駛。
可她還是低估了嬰兒的敏感程度。
一個顛簸後，嬰兒就開始大哭，夫妻倆只好轉而將全副心神放在安撫嬰孩上。直到他停止哭泣為止，整整兩個鐘頭，朵拉迎來了沒有對話的時光。
天色也差不多暗下了。
太陽下落，呈現鮮豔的橘紅。自姆大陸重現、人類衰退以來，在朵拉這樣的怪物眼中，一切都變得鮮明無比。
她的思緒飄回遠在其意識還尚未誕生時，那些不時閃過的片段畫面。
被砲火耕耘的大地。
燃燒著的碉堡。
散亂的血肉與敵我士兵的哀嚎。
屹立於兩條鐵道之上，投射出七噸砲彈，徹底摧毀目標的—自己。
他們殺了多少人？染黑了多少天空？染紅了多少大地？
數也數不清的死者，現在都到哪裡了呢？
朵拉不知道，人類死了之後會去哪裡。
他們出生前又身在何處呢？
她看向安睡的小寶寶，或許嬰兒就是最接近答案的。
關閉視覺，朵拉想休息一下。哪怕意識處於休眠狀態，她的身體也能繼續行駛，而考慮到不久後將迎來的夜晚，她提早打開了探照燈。
這似乎小小嚇了夫妻倆一跳，朵拉沒在意，只將意識沉入深處。
無機物的休眠與人、有機生物不同，這可說是沒必要的行為，只要有那個想法，她完全可以在數年間維持絕對清醒的狀態。
可是她還是會休眠。
為什麼呢？
是受了嬰兒的影響嗎？
孩童那安詳聖潔的睡臉，具有這樣的力量嗎？
朵拉沒有作夢。
保持清晰的思緒沉入黑暗，她的休眠只是暫時與外界斷開聯繫。
曾有人說兒童是天使。想到這裡，朵拉仿彿聽見了振翅聲。
從遠至近，呼呼的拍翅聲，她很快意識到這不是想像，朵拉重新開啟視覺，根據天色與月亮位置，她判斷此刻已瀕臨午夜。
而在前方月光照耀之處，浮現出幾個漆黑影子，車上的父親早就在警戒了，此刻也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那是直徑約一米半，如植物根莖般的球狀物，無數觸鬚於其正面糾結形成模糊的馬頭樣貌、並於末端垂下，它們的背面也帶有蝙蝠般的翅翼。
這是「異物」，當舊日與其僕從種族於一個地方停留過久，周邊的動植物就會被祂們的力量所侵蝕，成為擁有異形身軀的怪物。
而與普遍比人類強大幾個次元的舊日相比，這些異物才是最讓人頭痛的。刻有舊印的枕木能引起大多數舊日支配者與眷屬—那些不可名狀的恐怖們本能的嫌惡，進而起到讓他們遠離鐵道的效果。但像異物這類徒有外形，卻缺乏力量本質的存在，根本不會對舊印產生反應。
異物無疑是弱小的，但這是相對於它們的主體而言，擁有猛獸般力氣的它們仍能輕易撕碎人類的肉體。
而眼前的幾個，馬頭加上翅膀的話，可能是屬於「夏塔克鳥」的植物衍生物。
夏塔克鳥是一種棲息於高原的巨鳥，牠們擁有馬臉與蝠翼，戰象般巨大的體型。為外神奈亞拉托提普的僕從，屬於下級種族的祂們力量並不算強大，卻依然足以讓任何看見牠的普通人類發瘋。
而其衍生物，也同樣具備飛行能力，那些垂下的鬚根每條都有成人手臂的力量。它們會以極快的速度飛近，纏繞人的四肢，將其扭斷並絞碎，然後從軀幹吸食體液。
「有五個嗎？這下子……」他最多只能應付兩體，班森望了身後的妻兒一眼，手中的獵槍瞄準其中一隻，此時距離還有點遠，他艱難地估算開槍時機。
「朵拉小姐，能再開快一點嗎？」艾薇問道。
「沒用的。」朵拉說，雖然性能有了提升，但她的行駛速度最快還是只有時速十五公里，而這些異物則有著遠超摩托的飛行速度。
「雖然讓年輕的小姐出來很不好意思，但能請妳來幫忙嗎？最好帶著武器。」他說著，視線與槍口則一刻不離異物。
「不能。」
「為什麼!?這個時候我們一起防禦，總有人活得下來，如果我們都死了，」艾薇抱著嬰兒，聽見朵拉冰冷的語氣，她也著急了：「妳覺得妳一個人能抵抗它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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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章　嬰兒於彈藥箱中安睡
貳章　有效的護符
叁章　莫洛托夫雞尾酒
肆章　老人與罐與冥王星
伍章　冷原的死神
陸章　廢都中的古老者
柒章　列車的囚人
捌章　鋼鐵的妖精
玖章　鐘聲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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