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馬行空 Across Imagination
老船長要死了。
船員之間的竊竊私語迴響在艙內和甲板上;他們彼此以眼神交流著,心領神會這傳言。
老船長要死了。
別忘記他們是時沽號(The Timesworth)的船員。她是王國內最優秀的商船;她的船長是王國的傳奇、船員則是最傑出的男女。流言萬萬不可拖慢他們手頭上的工作。船索緊繫、桅帆股風,地板穩定的上下搖晃使人相信船仍在移動。時沽號船身長達百呎,表面以令人稱羨的結實木料覆蓋,歷久不衰;船型既屬漂亮的長寬比例,也具流線型的身軀。這艘船除了後端的航行室之外,甲板下還有兩層艙房以及一層貨櫃。三組船桅的帆布皆以進口斜織白布製成,三角狀的帆揚起時簡直能稱作是藝術。
從遠處看來,時沽號幾乎是黑色流線底座上頭點綴白色的叢瓣,插花似的美極了。多諷刺啊,現下船員們心裡所想的只有這白色船帆如何象徵著純潔的靈魂,更象徵死亡。六個人合力將鏡環(Effigon)扛出甲板,架設在掌舵處旁邊。鏡面廣如浴缸,覆著一片抹不去的濛灰,活像個放大數倍的更衣鏡。甲板上一處空缺始終如芒刺在背,每過幾秒就有人不安地轉頭查看那位置上的人有沒有回到崗位,因為掌舵者不是大副、因為坐鎮一切且經驗老到的大副正前往老船長的艙室匯報船的狀況―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現下船長重病臥床,大副這稱謂變為船長,也是遲早的事。
遲早死神會提出價碼,而人類將無力議價。
「有、有聲音。」阿閃(Flee)緊張地說。他將拳頭握得更緊,掌心有枚老舊的硬幣。
「只是個鐘。別大驚小怪的。」幣崔絲(Beatrice)走在前面說。
她熟門熟路的來到木門前,敲叩兩聲。
「鐘。」阿閃咀嚼著這個字。走廊牆壁的木板間,不斷傳來儀器運轉的滴答聲,他明白那低沉難辨的聲響是計時的神妙儀器。
幣崔絲開口道:「等會進去,站在原地,一句話也別說。」
阿閃嚥了口水,點頭答應。他從未踏足船艙此區,甚至未曾見過船長的正面。自從登上時沽號以來都是大副在管事,其餘的人只有在特殊場合或是靠岸時才見過老船長。阿閃更別說了,他是地位低下的船員,負責打雜清掃等工作。
―然而沒有人不認識船長,沒有人不認識傳奇般的「拉雷恩‧譚沃」。
阿閃記得家鄉的農場獸欄,曾養過一頭老野獸。
將野獸從森林裡捕回來的父親說那野獸叫「棕熊」,父親曉得養肥之後毛皮、熊肉、甚至內臟都能賣到好價錢,所以一直沒宰掉。父親離開後,母親改稱棕熊為「汙霉頭」,只因怎麼也賣不掉,家裡更沒人懂得如何宰殺。阿閃每天負責把廚餘帶出去獸欄,而很快地,只吃廚餘和泥土苟活下來的的汙霉頭已經又老又病;毛皮失去光澤,獨自住在自己的餿水之中。那段日子裡阿閃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明白心裡的疙瘩代表什麼―他並不是害怕汙霉頭會獸性大發、衝出獸欄然後暴走傷人。他更在意的是老熊身上的器官皮肉,那些符合人類認知「價值連城」的物品。他日日經過獸欄前,倒完廚餘後一溜煙的跑走,就是沒看過老熊展現統御森林的野性。汙霉頭的髒熊毛與髒熊膽真的值很多錢幣嗎?汙霉頭……不,老棕熊最後被買下了,連同阿閃的第一份勞力被賣到鄰近鎮上。這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時間還在固執地流逝。
門內有人走近。
一位身穿黑袍且肅容滿面的男人開了門,他的瞳孔和衣服同為墨黑,瞧了幣崔絲和阿閃一眼,隨後准許他們進入。
深棕色的牆壁和嚴謹的擺飾讓這裡比起臥室,更有會議廳的感覺。光線由房間左側的窗戶透進,照亮迷路的灰塵、灑在房間的角落;就連收拾整齊的辦公桌和書櫃都積了層薄灰。牆上的大型機械鐘比人還高,下半部的漆木外表和透視的玻璃讓人看見晃蕩的鐘擺、轉動的齒輪,上半的鐘面是打磨過的白色大理石,黑色指針穩定的跳動,將時間切割為緊密的小段。
阿閃佇立房間一角,目光被櫃子上閃亮的東西吸引―象牙色的盤狀金屬躺在櫃上,形似羅盤、約大過手掌、上頭還畫有刻度;然而那些刻度未標示東南西北,而是幾個毫無意義的圖樣,而且沒有指針。就是它―傳奇船長的傳奇信物。
其他兩人在書櫃旁小聲談論著。
幣崔絲問:「沒有其他療方了?」
「不盡快靠岸補給的話,是的。」黑袍船醫面無表情的回答。
「現在只怕船速快不起來。鏡環故障了。」幣崔絲壓低聲解釋。
醫生瞄了床一眼說:「……有話快說吧。他時間也不多了。」
大副與醫生都將船長看作行將就木的病人。在阿閃想來,床上躺臥的,說不準正是曾稱霸森林原野的棕熊。
素白的簾子將床鋪與其他隔離。拉雷恩‧譚沃(Ralein Timesworth)躺臥在乾淨床單上。堅毅的臉龐被歲月侵蝕。曾經英俊深邃、威武萬分的大氣五官喪失其鋒利和稜角,健康的皮膚在時間的魔爪之下枯萎病白;肩膀不再有壯年男子的寬廣,剩下虧薄的體格和毫無贅肉的瞿瘦身軀。歲月並未手下留情,令老船長的手掌也被皺紋和灰斑覆蓋。阿閃認出王室贈與的榮耀勳章在老船長的胸前;頸上戴著月族的祝福鍊飾、五色的異族椹果擺在床邊盤上,一口也沒動過。
隔著白色帳幕,後頭的模糊人臉顯得略有那傳奇人物的殘貌―縱橫廣海數十載的傳奇人物拉雷恩,以女王之名參戰建功數次、與月皇族過從甚密,此時只給人一種崇高峻嶺削為斷垣殘壁的錯覺。阿閃在創造歷史的偉人的病榻旁呆站,甚至不清楚自己為何會身在船長的臥室。
窗櫺的灰影被天光投射到船艙內,那一格格的光亮籠罩榻上的人,為其增添微不足道的生命力。它吸引著阿閃的目光,讓他不禁靠近床頭往玻璃另一頭觀察著。
「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低穩的嗓音說道,有如古鎮的銅鐘。聲音雖乾涸,卻有種不容質疑的凝斂力道。阿閃在驚嚇之餘不自覺挺直了背。
幣崔絲也聽見了。她二話不說推開阿閃,說:「大副在此,船長。」
「嗯……。」老人吃力地移動脖子:「告訴我,大副,今天的風如何?」
幣崔絲皺了皺眉,兩手背在背後答道:「本船乘風勢穩定的前進,船長。預計三天後抵達王城港口。」
老船長一呼一吸,深沉地像是在回憶王城的廣大、皇宮的輝煌。
「時沽號的貨物,不得遲。」老船長隔著簾幕說。
「……遵命。」幣崔絲回道。
三個站立的人中,只有大副心知肚明一件事:貨艙裡根本空無一物。或者該說,貨物本就是年邁重病的船長。幣崔絲只覺得船長睡糊塗忘了,但豈敢戳破。
「船長。」大副她正色道:「巫師回報,鏡環的魔法失調難以修復。若是缺乏對岸聯繫,本船……」
「有話直說,大副。」船長小聲打斷:「老夫時間已無多。」
幣崔絲面露難色:「……若是無法盡早靠岸,則本船無法提供您……適當的治療。」
拉雷恩‧譚沃的表情被簾幕遮擋住。
他說:「貨物要緊。為何不走西方的捷道?」
大副眉頭深鎖,回道:「船長,鏡環損壞前王城的巫師曾寄來最後消息:西方沿海區有動盪,靠近乃不智之舉。」
阿閃看著滿不耐煩的大副,不禁回想起家鄉的母親;那女人一邊要照顧農場、管教小孩,還須一邊訓斥老頑童般成天瘋言瘋語的公公……還有獸欄裡蟄伏的棕熊。怪不得母親和幣崔絲一樣,竟日皺著眉頭。
「動盪?」老船長不解地問。
「是的。」幣崔絲用著最後一點耐心說:「混血月族的叛亂軍盤據西方航線。我已經在上一次報告中向您提起過了,船長。」她眼神冰冷地說出最後一句話。
老船長無視著對方的情緒:「西方沒路走了。這麼說,我的時沽號正在碎磷森林(Phosphorest)間航行。」
「對。」幣崔絲冷道。她斷然轉身,朝門口走去,再也無法忍受癡呆老人的無謂提問。她承認來到船長室探望根本就是徒勞,因為老人連周遭發生的事都搞不清楚了。與其在這浪費時間,還不如去督促巫師盡快修復鏡環。
黑袍的船醫眼看兩人一言不合,趕緊向船長勸道:「船長您別著急。有大副領航,本船想必會在時限內抵達的。」
「嗯……碎磷阿……,」老船長在榻上感慨著,又對著走至門口的幣崔絲補上一句:
「磷石的山壁,總是引來善變的風呢。」
無知的阿閃聞言,不自覺的看向床頭窗戶外的景象。
深青色的石柱夾岸。拔地而起的磷石壁透著粼粼青光,在船尾兩側有如莊嚴神木,近的彷彿隨時會擦撞上來。呼嘯的風兒雖透明無色,但任誰都能想像她們沿著礦石崎嶇的表面,無比快速的竄行、無比吵鬧的嬉戲;她們使船艙玻璃喀喀地響,似有妖精在敲打。風絲牽著雲。阿閃不解得看著龐大雲團,在船後不到一里之處不受陽光阻攔的增生橫行。
呼吸間,船醫與幣崔絲兩人面面相覷。
「月火阿!」船醫駭道。
至於經驗豐富的大副,她當然知道那團不詳的雲代表什麼。只怪自己竟忘了航行的基本道理:天象無常。氣壓在此處的巨變使灰雲在不到一哩之外醞釀。只要出航過的人,便一定知道這代表什麼。在磷石柱的森林間航行,光是要閃避擦撞便已困難重重,更何況還要偵查周遭的所有天候情況。身為大副的她犯下如此疏失!若是船長此時正掌權,恐怕她早已人頭落地。
這時,牆壁另一頭傳來嘎然巨響與木材扯裂的聲音,似是船身尾端擦撞到了山壁。
船身猛然搖晃。
「哇啊!」笨拙的阿閃忽覺視線天旋地轉、撲倒在地,手裡的硬幣落地後滾呀滾,與木地板接觸發出獨特的聲響。
「大副。」拉雷恩‧譚沃平臥於床緩緩說道。
幣崔絲回過神抬頭:「是……是!」
「收尾帆、穩固船桅。」
這不是提醒,而是命令。
「……!」幣崔絲牙一咬,旋身往外衝去:
「全船注意!」她甩開門、扯開嗓大喊:「風暴來襲,收尾帆!!」大副一邊喊著一邊跑出船艙。她聲音遠離之際身後衣襬甩動,穩健的腳步也讓騷動蔓延至整艘船,隔著木頭天花板傳來十數位船員們倉皇的腳步聲,人人往各自的崗位奔去。至於阿閃,他徬徨無助的坐在地上。他的腸胃和腦袋皆不斷翻攪著;在他眼中船艙四面牆壁好像正在向內擠壓變形,而後方牆上的鐘、鐘內的針、針下的數字,仍任由時間不停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