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日君主】
我沿著蒼白碎石鋪成的小徑,繞進了她所在的地方。
這裡栽種了許多香草,綻放的花朵繁盛交織。而她正坐在天使雕像旁,若有所思地凝望滿是白花的山坡。
我屏息放輕腳步靠近。
她身穿淡藍洋裝,宛若與石像同化一般靜止著,只有落在肩窩的細髮正閃爍著淡褐光澤。
「老師,你來啦。」她倏然開口,但心緒依然在遠方。
「嗯,要回去了嗎?」
「我想再坐一陣子,我和你說啊……最近,我常有個念頭,好想找地方逃跑,但老是做不到。我有種預感,這樣的人生大概會持續一輩子吧。」
「不會,別這麼悲觀。」
我走到她的身旁,伸出雙臂環繞住那微微弓起的嬌小肩膀。
「嗯。」
她被擁抱時,會閉著眼仰向天空,那姿態,彷彿在期待一場大雨落下,或者千吻輕墜臉頰。
平穩而和睦,沒有一絲羞怯的笑容,讓我驀地浮現了強烈的寂寞感。
我想,那寂寞感大概源自於人與人之間,總是充滿無數謊言這件事。
我想到了自己的兒時玩伴。
小時候,家境仍算富裕的我,除了讀書外,並沒有什麼特別明確的目標。
我的同伴卻不一樣。少年體弱多病的他,曾孕育出了無數不可思議的幻想。後來,我誤打誤撞成為作家,或許,也該拜他學生時代那些天馬行空的靈感所賜。
畢業後,他與我失聯好幾年,某日又毫無預警地找上門來。
在夜晚酌酒時,他曾對我說:「安息香,我從沒有在你身上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執著。真可惜,否則你應該會比現在有更高的成就。」
這段話至今仍深深縈繞在我心中。
然而,就在不久後,他騙走了雙親留給我的所有遺產。
說是要投資,卻捲款而逃,不過,我並不特別怨恨他。
畢竟,他還是得到了應有的代價。
他是海底被發現的。
身體已經浮腫,雙足因為遭水泥固定而無法掙脫。
漁夫們說,他們是在一片黑壓壓水生植物裡發現了這具屍體。
宛若被濃霧繚繞一般。
我想,他大概是招惹了黑道或者討債集團吧。
一貧如洗的我,失去所有資產後,要單靠寫作維生實在有些難度。
不知道是否真為巧合,竟有某位權貴人士慕名而來,希望我指導他朋友的獨生女。
她叫做依蘭,住在一間名為「刺脊山莊」的別墅之中,是名古怪富翁的千金。
不過,我現在的身分,與其說是家教,更像是在照料她的起居。
而曾被他說過,毫無執念的我,此刻,卻不知怎麼,萌生了一股很深的衝動。
我想要傷害她,傷害這樣一位完美的人,讓她感受常人所感受的痛楚。
「老師?」她又呼喊了我一次。
「什麼?」我回過神時,她已經離了我有段距離,像是被瞬間傳送到了遠方。
「快來呀。」她雙手揹在腰後,輕盈地朝屋內走去。
「嗯。」
為何萌生這股衝動?我暫時僅能歸類於出自「妒忌」。然而捫心自問,真有那般簡單嗎?說不定,其實我還是個連自己都不曉得,長年壓抑嗜血慾望的虐待狂?
又或許,兩者皆是。
在我剛到刺脊山莊時,依蘭對我非常冷漠。
對話時,眼神總是飄忽不定,輕描淡寫地淺淺帶過,內容也是吞多吐少,偶爾還會撒謊。
除非我先打招呼,否則她就像是見著路旁野草般漠不關心。起初,甚至不願叫我「老師」, 而是「安息香先生」。
與現在判若兩人。
「好慢喔!」
她又碎步奔回,挽起我的手,肌膚與肌膚相疊瞬間,彷彿所有溫度都寂然消逝。
真的好寒冷。
我勉強壓抑差點迸出齒縫的嘶嘶聲,穩住心跳,繼續行動。
我們終於回到了屋內,家具一塵不染,像是有人悉心整理過。
雖然從未親眼見著,但這裡一直有傭人照料環境與備足菜餚。
「我要去看書了。」
依蘭放開我的手臂,叮叮咚咚,踮著腳尖往走廊盡頭而去。
體溫再次回升。我不禁鬆口氣,從認識這名美麗的少女開始,她就充滿了謎團。
依蘭的體溫永遠比常人低了許多,脈搏也緩慢地不可思議,而刺脊山莊附近的野生動物,貌似都對她視而不見,或是將其當作死物。
這些,都是等我與她關係較為親密後才察覺到的事情。
而她願意對我敞開心胸的契機,是在某次深夜。
當時,我正在書房,以稿紙和鋼筆寫著小說,耳機放著白噪音,突如其來地,聽到庭院傳來了震天的野獸咆哮。
一開始,我還認為只是那些動物在爭奪地盤時的叫囂,無須多加理會,卻沒料到,緊接著,傳來了響亮的人類女子尖叫聲。
我直覺不妙,匆匆披了件薄外套,並掏摸口袋,確認裡頭的東西還在,穿過大廳時,順手拿起了長筒裡的洋傘,急忙趕至聲源。
當時,依蘭跌坐在山坡上的天使雕像旁。
月光下,她的五官模糊不清,失焦的影子蔓延了空間。
在她面前則站了隻巨大的黑犬。
牠注意到了我,將頭朝著我的方向。無視因為恐懼而扭曲面孔的依蘭,直直走來。
滋嘶,牠的獸足放下之處,竟傳來高溫鐵塊浸入冷水的聲響。
不過,僅僅走了兩步,牠便停下動作。
我這才看清,那頭怪物全身纏滿黑色火焰,身高兩米,彷彿由噩夢的餘燼所創造。
牠燃燒般的毛皮之下,藏有數百隻眼睛,吐出的氣息融化了那些不知名的雜草。
「欸。」
牠忽然發出了聲音。
我的力量頓時像被抽走一般,不聽使喚。
我認得那聲音,是水底的兒時玩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