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潛行
翻越塵世與神域間的朱紅高牆,偌大廟宇空無一人,靜謐莊嚴。
週日的老街總是燈火輝煌,原先清晰可聞的鼎沸人聲,隔了道牆,界分為動與靜、陽與陰的兩極世界。
緊抓牆垣的雙掌有些發疼,確認腳下沒有異物便安心鬆手。雙腳落地時,發出一絲沉悶低響,立定不動,環顧四周,確認無事才繼續前行。
胸前口袋驀地一陣騷亂,小小的布丁鼠探出頭來。
她觸電似的快速甩頭,將數量可觀的黃色細毛沾黏在我的白襯衫上。
正要發難,她搶先說:「到了沒咪?」
她的雙爪緊抓袋口,探出整個身子,圓睜大眼望向前方。
眼前是玄女宮宏偉莊嚴的後殿,一般香客到不了的神祕殿堂。緊閉的紅色木門,秦叔寶與魏遲恭的門神浮雕極為精緻,甚至可以感覺祂們炙熱雙目裡飽含的熊熊怒火。
門神的腰間有兩個巨大金環。講究門把的宮廟,絕不簡單。
「小倉,那邊。」我指著紅門下方的狹小縫隙。
名喚小倉的布丁鼠,眨了眨眼,說:「比想像中小得多了。」
錶上時間剛過九點,再不久便是宮廟的閉門時刻。
十分鐘。臨淵般的時限。
小倉一躍而下。
從我口袋算至地面約莫一米七,這點高度對她而言並無障礙。她一落地便向前衝刺,四個小爪彷彿上緊發條般飛快撥動。
小倉將整個腦袋埋進門縫時,我一面注意周遭動靜,一面打量空無一物的殿前廣場。緊貼前殿之處雖然有座壯觀的戲臺,周圍配置卻一點也不像觀眾席。
不愧是後殿藏著寶物的宮廟,連這點都考慮進去了。
戲臺上,亦即前殿正背後的中央處,鐫刻某位不見經傳的仙女。說是仙女,原該突出的頭像已被雨水侵蝕得無比光滑,只能依稀辦別五官。右手持劍,左手出指,全身上下僅有右腿的環帶鍍了層金,其餘均是尋常的泥巴灰。仙女浮雕的正對面,有隻體型巨大的猛虎,尖牙銳利,足以傷人。
伸手想要觸摸,後殿方向驀然傳來聲響,繪著秦叔寶的門扇,緩緩開啟。
賣力推門的小倉,五官皺成一團。
她小小的身軀讓我想起妹妹,淡淡的眉、鼓鼓的頰、及肩的褐色頭髮,小倉的人形姿態始終無法擺脫國小幼童的嬌弱樣貌。
「為什麼……我覺得……」喘不過氣的小倉咬緊牙關。「翔哥哥正想著什麼討人厭的事情……」
「苦勞還是讓我來吧。」
「請不要……迴避我的問題……」
我抿嘴忍笑,將偌大木門一把拉開。
小倉雙手倚著膝蓋,上氣不接下氣,幾秒鐘的勞動簡直像要了她的命。
摸摸她的頭,我說:「要多運動,才有力氣。」
「翔哥哥,你找個窄得要命的門隙鑽過去,然後凝聚大量精神化為人形,再來推這誇張的爛門,看能有多從容。」
「我啊,大概會一腳把門踢爛。」我瞄向右腳,兀自咂嘴。
跨入後殿,眼前只有一張斑駁的褪色供桌,殿堂深處有座兩米高的仙女神像。
雙手合十,雖知無濟於事,形式上姑且稟告一聲。
「是那個吧?」
順著小倉的指頭,我看見耀眼炫目的金色環帶,夢寐以求的神聖法寶。
環帶上刻滿無法辨別的字樣,分不出是梵文還是滿文,總之,絕不是中文。
跳過橫擋在中間的木柵欄,來到神像下方,伸手一握。
看似堅固的環帶,剎時裂成兩半。
「這是怎麼回事!」
傳說中,這法寶應是堅不可摧的。
丟下手中毀壞的法器,抬頭瞪著仙女像。
在立體視覺學的建構下,仙女像彷彿回瞪著我。定睛一瞧,注意到神像周身有道詭異的黑紋,宛如魚鱗,又彷若網格,整齊連綿成列,好似車輪之印,橫掃而過。
如此褻瀆的行徑,究竟出於何人之手?
隨手拍了張照,牽起小倉的手,頭也不回地步出後殿。
說時遲,那時快,連接前殿的牆外傳來細微人聲。
時限到了。
抬起手腕,盯著名為腕環機的智慧型手環,按下側邊的快捷鍵。
嘟聲還沒響,對方便接了起來,說:「時間到了?」
「對。」我說:「馬上就出去。」
「東西到手沒?」
「哼。」
「這樣啊……」話筒那兒傳來幾聲乾笑。「那我就按下去啦。」
牆外人聲越來越近,距離恐怕不到五公尺。
為什麼東西是假的?玄女宮一介泱泱大廟,怎能收藏如此假貨?
抱起小倉,讓她先行翻越那道兩米半高的石牆,我搔搔頭,嘆了一大口氣,步回後殿。
「翔哥哥!」小倉以氣音悄聲說:「你要去哪?」
我擺擺手,重回什麼也沒有的殿室。縱使不得其物,也不能空手而回,既然謠傳此地有真貨,至少會有蛛絲馬跡可作線索。我可不想白忙一場。
霎時,腕環機猛然震動。
甫一接起,對方劈頭便問:「小翔,你人呢?」
「我想找找看別的線索。」
「別鬧了。」
「五分鐘。」
「小翔!」
「阿光,五分鐘。拜託了。」
「不行啦,這樣—」
「莊崇光!」我厲聲打斷。「幫我撐幾分鐘,拜託。」
短暫的沉默,簡直能看到話筒彼端,噘起嘴巴,皺著鼻翼,頻繁推眼鏡的阿光。
過了幾秒,他長嘆一口氣。
「兩分鐘。」
「四分鐘。」
「三分鐘,不多不少。」
「成交。」
切斷通訊,立即聽見前方不遠處,傳來火災警笛的嘹亮巨響。想必是阿光的傑作。
著手翻找仙女像旁的雜物,不少物品看似頗具價值,對我來說卻形同糞土。我要的東西只有一個,而那玩意兒不在此處。
一個由紅色綁帶牢牢綑住的灰黃紙捲,映入眼簾。
扯掉綁帶,啪地一聲攤平開來。中大獎了。
「嗚!」
右腿冷不防傳來一陣劇痛。
咬著牙,右手緊抓不停顫動的腿肌。儘管知道用力按壓無法舒緩疼痛,人類仍會依循本能,照做不誤。
痛楚有如向上攀爬的細藤,自腿上腰,由腿入骨;一時有如觸電般發麻,頃刻又有如撕裂般劇痛。高抬幾乎無法動彈的右腳,單腳鶴跳,以極其可笑的姿態抵達牆緣。
取出腕環機,摁下阿光專屬的快捷鈕。
不待接聽,我疾奔斑駁的紅漆外牆,踢了兩步,雙手向上攀抓。右腿才剛輕觸石牆,源於腳底的炙熱之感一路燒向心頭,麻得我險些鬆手。右手掌心被牆頂的碎玻璃割了一劃,刺痛飛快襲入腦門。
咬緊牙關,左掌猛力一握,雙臂使勁撐起身軀,頂著滿頭大汗,奮力翻過這道可恨的高牆。
腳板重新踏上凡俗之境,雙臂肌骨僵硬得像塊冷凍魚肉。
廟外夜市依然人聲鼎沸,廟內雜沓紛亂,彷彿與外頭世界均無關聯。
一個舔舐糖葫蘆的小妹妹,圓睜雙眼盯著我瞧。大口喘氣之餘,悄聲對她說了句「我是三太子」,想不到她竟興奮得猛拉母親衣角,逼得我只好閃身躲往他處。
阿光坐在新莊廟街最有名的豆花攤旁,與小倉一人一碗,大快朵頤。見我走來,他咧嘴一笑,滿嘴珍珠,揮手喊道:「大盜回來啦!」
「我累得跟狗一樣,你倆倒吃得挺愉快的。」
「來一點嗎?」他笑著吞下口中豆花,說:「甜食可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你啊,人生會有缺憾的。」
「等會兒你的腦袋也會很有缺憾。」
他瞄向我手中的紙捲,問:「那就是你冒了大險也要拿的線索?」
他的聲音太大了。我環顧四周,只見附近男女全專注於自己的對談,沒人在乎周遭事物。唯有此時,才會誠摯感謝都市的冷漠。
攤開紙捲,小心翼翼地遞給阿光,他隨手抽了張面紙給我,以免汗水破壞紙捲上的字跡。翻越高牆流下的熱汗,與情緒緊張滲出的冷汗,足足用掉三張面紙。
小倉端起塑膠碗,將豆花大口全吞下肚,舔了舔嘴,心滿意足。
盯著陳舊泛黃,宛如隨時會散掉的紙面,阿光放下湯匙,視線變得銳利無比,那是碰上有趣事物或新奇機械才會露出的表情。
「看來,」他闔上眼,字斟句酌似地停頓數秒。「很多宮廟都有那法寶的複製品。那個叫什麼來著……」
「玄穹法印。」
「對。」他笑了笑,說:「既然玄女宮的法印也是複製品,或許只有『這個』才是真貨?」
他的指尖落在紙捲中央,某座廟名之上。
我點點頭,說:「東西會假,但文字不會假。」
「那就簡單啦。」阿光放下紙捲,埋頭吃起那碗只剩甜湯的豆花。
想起仙女神像上烏黑的詭譎紋路,心頭不禁蒙上一層陰影。我不是唯一一個在找玄穹法印的人,甚至不是動作最快的那個。
盯著發黃的紙面,兀自沉思。
古老的紙捲上,以筆觸柔軟的行書繕寫了七個法寶和七間廟名。玄穹法印,就藏在新莊最大、最莊嚴的宮廟—御儀宮裡頭。
咬緊牙關,擰捏右腿,像要捏死隱藏其中的玩意兒一般,滿懷恨意。
待我拿到法寶,定要將這妖物徹底消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