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楔子
這是一個很幸福的夢,美得幾近叫人心碎,好似這世上根本不存有離別,偏偏夢裡的桐花全離了枝椏,白皚的花瓣紛飛如淚,飄零在日式木造屋前,恍如一場五月雪。
夢裡,一名身形頎長的男子站立於日式平房屋前,雪白的襯衫上沾染幾塊顏料斑塊。他面目模糊,卻依稀可見他戴著一副金絲邊框的眼鏡,不安地搓揉著掌心,正等待著誰。
一輛黃包車緩緩停駛在平房門前,穿著寬大藍衫的年輕女僕率先跳下車,提著小布包急急趕至對側,攙扶另一位嬌貴的乘客,一邊喊著:「小姐,小心。」
白嫩纖纖的玉手搭上使女的手,從容優雅地下車,縱使背對人群仍藏不住她驚世的容顏;那是一張小巧精緻的臉龐,粉撲撲的雙頰映照著迷離紅霞,雙眸眼尾上鉤如弦月,眼神清澈明亮,顧盼間漆黑的眼珠靈巧轉動,目光流轉惹人猜,而雪白膚質潤罩著一層如白玉般瑩白的光澤。
女子身穿淺紫色旗袍,一頭捲翹的短髮,燙捲的瀏海貼伏耳後,清新明艷。她不疾不徐地走進日式平房內,一派自若,絲毫不理會來往路人的注目和回望。
纖細玉足踏碎滿地的落花,女子凝望著漫天飛舞的花瓣,伸手承接落花後對著男子問:「啊,老師,今年的桐花是不是謝得太快呢?」
「油桐花季本來就短,三月花開,轉瞬到了五月便是花期結束的時刻,加上昨夜的一場雨,將花打得七零八落,看來,今年的花期注定更短。」男子一邊回應著,一邊推開房屋的木門,「裡面請。」
室內裝潢為典型的傳統和室風格,米白色的障子門、榻榻米,空盪盪的起居間中央只擺放一張茶几和兩張和式椅,簡約地無任何裝飾品。
他帶領著女子到右側廂房,角落堆放畫具顏料,零散的數個畫架都罩著一條白布,儼然是一間畫室,而四壁的白也像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部分未完成帶有色彩的畫作倒有幾分點綴雪地的味道。
原來男子是一名畫師。
「不好意思,有點凌亂,來不及整理。」他道歉道。
「別這麼說,我倒覺得這樣很乾淨,全部都是白的。不過,我沒當過模特兒呢,老師要告訴我要做什麼嗎?」她睜大眼,好奇打量著畫室。
「我想畫些風俗鄉土畫,一些日常生活。你只要放輕鬆坐著就好。」他靈光一閃,作品構思已全然湧現,迫不及待地拿起畫筆。
女子泰然自若地靠坐在檜木椅上。
鉛筆刮在紙張上沙沙作響,簡單的幾筆已勾勒出妙齡女子的輪廓,以及她優雅的儀態;她側身斜靠著木椅,裙襬下小腿的線條柔順而纖細,足踝交疊於前方,帶點睥睨神色的雙眸,望向前方。
有別於多數的人物畫,畫家多從旁觀者的角度紀錄畫中人物活動,這張畫裡,女子正凝神望向前方,以一種端詳眼神看向畫家。
這讓畫家驚覺,這並非是他單向的觀察,畫中人也正在觀察著他,那專注神情讓他停下了畫筆。
「你見過雪嗎?」女子忽然問道。
他點頭,「嗯,我的家鄉號稱雪國,一年有六個月都在下雪,積雪最高餘兩公尺,出入危險又不方便,天寒地凍的。雪地裡所有動物都銷聲匿跡,植物凋零。一場雪代表是死寂、空無一物、奪去生命。這就是為什麼有人構圖偏好留白,但我喜歡滿版,豔麗的色彩像充沛的生命力一樣。」
女子沉思後後搖頭回道:「我沒見過雪,但我猜想我是喜歡雪的。」她眼裡閃爍光芒,「老師,你說,下雪是一片死寂我不同意。白,本身也是一種顏色,他覆蓋住底下的各種顏色,讓萬物得以休息,待初雪融化,新生的綠枝枒探出頭,那不啻是一種重生嗎?白是乾淨的、強勢、希望的顏色。」
他抬頭迎向女子篤定的眼神,又彷彿被那美貌震撼般立刻低下頭,紅著臉問:「那你想見雪嗎?」腦中想著若女子身著氅袍到他的家鄉,看那雪花沾染在她的髮梢上,那畫面一定很美吧!
「我?我憑什麼去雪國?人的出生是沒有選擇權,不能選擇出生地、父母、樣貌。」女子輕笑,彷彿聽見笑話。
「既然你認為雪帶來的死寂象徵重生,為什麼不相信人有重生的權利?還是你只是害怕?」他帶著幾分私心,拿起鉛筆再為畫中女子的眼神增添幾筆剛強。
女子低頭不語,似正咀嚼畫師的話語。
「好了,草稿擬定。」男子對她一笑。
她移步至畫家身後,她看見畫家眼中的她,正以一種堅定的眼神望向前方。
結束後,就當女子準備踏出日式平房台階,身後的畫師忽然結結巴巴問道:「那個……聽說台北公園的杜鵑花開正艷,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躲在金絲眼鏡後的臉瞬間漲紅。
他心想,唉,還是太突兀了。
女子回眸一笑說:「老師是要約我嗎?我也期待與老師下次的相見,再捎封信給我吧。」聞言畫師臉又更加潮紅。
她在使女的攙扶下坐上了黃包車,倏然轉頭問說:「我覺得老師真是個有趣的人呢!」
使女不以為然地回道:「我覺得他是個獃子,哪有人害羞成這樣,一講話就臉紅。」
女子笑而不語,從車內探出頭回望逐漸縮小的畫師身影。
人的情感有時萌發在不經意的瞬間;不為美麗的容顏,不為名利富貴,而是對方隨心的一句話,卻扎實地熨燙在你心上,那便是個開始。
這明明是多麼美好的一場夢,卻讓夢的主人落下最哀傷的淚水。
第三章 光輝裡的相遇
悅雪和皓鈞準時抵達五星飯店,一行人在曉若的安排下先至行政酒廊沙發區歇息,預計等全員到齊後再進酒廊的會議室。
果真是準時的日本人,距離訪問時刻一分不差他便現身。
外型如同雜誌網媒上的照片,身著簡單的黑色套頭毛衣和西裝外套,辨識度高得引起眾人側目。他雖一派從容,但因長腿讓他的步幅大,走起路來速率快得讓後面助理秘書們追著他跑。
悅雪上前,雙手恭敬地遞上名片,「您好,我是《台灣藝界》雜誌記者林悅雪,很榮幸您接受我的訪問。」
一秒……兩秒……她的手僵在空中。
「這個……他已經走進會議室了,悅雪。」身後的皓鈞尷尬地提醒著。
她傻眼,這執行長是沒聽見還是太狂妄?沒禮貌到極點。
曉若一臉尷尬,急忙招呼說:「林記者、黃記者這邊先請。」
悅雪按捺著性子走入會議室,前田光神色自若坐在主位上,其他工作人圍坐兩旁。
秘書收下名片轉交給執行長,沒想到他連拿都沒拿,只略覷一眼,並打量悅雪,「我還以為《台灣藝界》敢派實習記者訪問我,你有二十歲吧?」
雖然她常因為娃娃臉的外型被人誤認只是大學生,但面對這樣質疑還是感到冒犯。
也不知向誰借膽,她斬釘截鐵地回說:「不要輕易用外貌評量一個人的能力。」
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氣。
接著她拿出錄音筆問:「執行長我們可以開始了嗎?」她不是不怕,只是不想被看扁。
他意味盎然重新打量眼前女子,一張稚氣未除的臉上,脂粉未施,兩道柔和的眉下有雙銅鈴眼,小巧的鼻樑和嘴,看似無害天真的五官,眼神卻是如此直率,竟敢直接對視他,並當眾違逆他,他輕笑道:「喔?你們記者不是最愛捕風捉影?誇大?臆想?」
悅雪指了指手錶,絲毫不受他挑釁,「訪問二十分鐘,我也不想耽擱執行長寶貴的時間,我們立即開始吧。」
「請。」他不由得正視起眼前女子,為她的勇敢喝采,當然,如果她沒讓他失望,不是刻意引起他注意的伎倆。
「感謝前田集團為我們籌備如此精采的展覽,帶來大量台、日二戰後的優秀作品,想請問是在什麼樣的機緣下,構想出〈HOPE!日本戰後藝術展〉?」
「台灣和日本都是我的家鄉,我往來居住於兩地,深切感受到兩者歷史、情感、藝術上不可分割之處。撇開殖民地、政治立場,台灣美術受日本啟蒙多,觀察早期的作品都略帶東洋風,而石川欽一郎更在台灣美術史上扮演重要角色。我小時候在外婆家欣賞那些收藏品,發現早期台灣的藝術家在壓抑年代創造出富含島國生命力作品,我深切感動著,發誓有天定要讓人看到藝術家們的心血。機緣起於去年我接手前田集團,手邊有大量台日作品,對比後發現一九四五年是個分界點,之後兩地作品迥然不同,日本戰敗經濟蕭條,台灣新政府成立,影響畫家風格,我想展示就是最豐饒、變化多端的年代。」他雙眼炯炯有神,飽含熱情。
悅雪點頭,脫口而出,「既是如此,為什麼前田集團展覽都趨向於沙龍展示,高額收費呢?那樣如何將藝術分享給大眾?」
這樣問題實在突兀,全部人一臉不可思議看向悅雪,前田光反而鎮定回答:「藝術家是要吃飯的吧?叫好不叫座這種事無助於藝術發展,維護、復原作品經費林記者可能不清楚,但每一筆絕對比你想的多。所以唯有透過市場機制,將作品價值不斷推升,才能給畫家們更好的創作環境。這也是前田集團的使命,讓藝術與商業並存、進化。至於口口聲聲喊著好愛藝術,卻連門票錢都不願意花的群眾,不是集團標的,藝術不需要這群人。」
悅雪愕然,但仍堅持道:「台灣天才畫家陳植棋說過﹃以赤誠的藝術力量讓島上的人生活溫暖起來﹄。有能力的人、財團法人有責任向大眾散撥藝術的種子。」
「不錯不錯,林記者熱忱滿滿,也懂藝術,但你別忘了,陳植棋作為一個早逝的畫家,也曾在一九二八年時寫信給妻子,說他活得純粹正直,只怨恨金錢壓力,說自己過得真是悲慘的生活。藝術家的短短人生,滿腔熱忱與貧困生活,藝術啊,是要品味、要熱忱,否則只會被當一張無用的白紙。」
前田光對藝術了解程度讓她折服,但她始終無法全然認同,「那……商業化後,藝術變成昂貴的收費,家境不好的人不就無法成為藝術家。」
前田光不以為然地笑,「當你真心追求理想,會找到答案、方法,從困境脫穎而出,而不是期望全世界來配合你,別奢望天時、地利、人和,我們都得在現實和理想中取捨。」悅雪捕捉他眼眸中的一抹黯淡,雖然不懂天之驕子何以哀傷。
這不是一個順利訪談,兩人皆好勝,對話充斥著辯駁,散發濃厚火藥味,像打一場乒乓球,需要全神專注地猛對敵手殺球,否則將因輕忽而輸掉比賽。某些問題前田光以拒絕回答閃躲,某些答案又讓悅雪氣得失去理智,心裡大罵沙文豬。
二十分鐘訪談像機智問答,快結束時悅雪問道:「三樓有幅畫,不知道執行長有沒有印象,是個穿紫色旗袍的女子畫像。」
「怎麼了嗎?不過就是張名不經傳的畫作。」他知道那幅畫,雖是佚名畫家,但筆法精鍊讓他印象深刻。
「那張畫我對我意義重大,我想問畫的來源。」
「喔?」
悅雪停止錄音,臉色微紅,「說來你也許不信,前陣子參加靈修活動,對這畫有所感應。」
前田光噗哧一笑,身旁的工作人員也難掩尷尬神色,「不好意思,你繼續。」
她雖然也覺難為情,但仍直率地說:「我想知道畫的收藏者和來源。」
「那你等我消息吧。」前田光爽快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