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

隔天早上，吃了早餐，熊大河分給羅海彪、賴旺土和高佬林每人一把斧頭、一把砍刀和一捆繩子。他們拿了開水和午餐隨大夥兒上工了。

砍伐場在西邊，前去得半個鐘頭。路兩邊荊棘叢生，藤蔓糾纏，鷹啼蟬噪不絕於耳。

旭日東升，樹林裡霧氣瀰漫。賴旺土、羅海彪、高佬林隨大夥兒默默走著。

來到砍伐場，眼前豁然開朗。場地面積約兩個足球場般大，樹幹枝椏橫七豎八躺在地上。

工人三個一組，由經驗老到的長工任組長。每組幹活場地相距五百米。羅海彪、高佬林和賴旺土分別派到三個不同場地熟悉工作和練習倒樹功夫。

開工前各組組長在場地點燃香燭祭拜「土地公」。

王貴到各組場地巡視，他看看風向，看看要砍的那棵樹，如果沒問題就喊了聲「開工」。

千年古樹，盤根如牆，主幹粗大，高入雲霄。有人拉大鋸，有人揮斧頭。「剎剎剎」，「噹噹噹」，木屑飛濺，大樹淌血。

烈日當空，汗流浹背。水壺乾了，衣裳濕透。「剎剎剎」，「噹噹噹」，大樹傾斜了。砍樹的人躲在一邊，拉開嗓門喊「嗚──喂」，擎天大樹隨著喊聲轟隆倒下。

樹木大小參差不齊，小樹一天砍三棵，大樹三天砍一棵。下斧鑿，拉大鋸，測風向，組長一講就通，幾株大樹倒向指定的方向，他們三個滿師結業了。

一天，將近放工時間，工人剛放下斧頭，一頭狗熊闖進丙號砍伐場。幾個工人拿了長矛邊喊邊追，狗熊逃到甲號伐場被一批工人截住，狗熊掉頭逃進叢林。

狗熊一般不傷人，牠跑到砍伐場是「誤闖」。

另一次，闖進砍伐場的是一頭鹿，好大的一頭鹿。工人放下斧頭拿了標槍就要追，鹿後頭竟然闖出一頭老虎。原來老虎追捕鹿，鹿驚慌逃命。工人大聲呼喝，老虎慌張掉頭逃走。鹿繼續逃，工人要追，王貴阻止，說鹿跑得快，追不上，由牠去吧。

老虎抓不到鹿便轉移目標到工人宿舍打狗的主意。宿舍圍著柵欄，狗在柵欄內，要拿狗還得花點心思。

一天晚上，吃過晚飯，大家在廳裡聊天，鵝圈那邊忽然傳來衝撞鐵皮的哐啷聲，圈裡的鵝隨著嘎嘎嘎地驚叫起來。

「聽，老虎來了！」熊大河最敏感。

鵝圈圍著柵欄，還釘上鐵皮，老虎是進不去的。然而，那隻名叫阿斗的狗卻逞性子汪汪狂吠。老虎再次撲撞鵝圈，鵝「嘎嘎嘎」地亂成一團。阿斗不自量力，鑽出狗洞要和老虎決一雌雄。老虎正等著牠。「汪」的一聲慘叫，阿斗一去不復返了。

天亮後，上工前，王貴、熊大河、阿祥、賴旺土、羅海彪等幾個去鵝圈那邊察看，鵝圈圍欄完好無損，一道虎爪印攜同斑斑血跡從狗洞向菜園那邊伸延。

賴旺土看得很仔細，蹲下叉開虎口量爪印。他說這頭老虎起碼三百斤。沿著血路來到菜園邊。菜園已經荒廢，是之前那班人留下的。菜園後有個大石頭，石頭後有片叢林。他在石頭周圍巡了一下，說老虎常在這裡出沒，在這裡做虎柵就可把那頭老虎捉來煎虎膏。

王貴問他怎知道老虎常在這裡出沒。他說看爪印，有大的，有小的，有新的，有舊的。王貴點頭會意，隨後問他會不會做虎柵。賴旺土說做虎柵沒什麼功夫，主要是木料。做好後還要一頭羊。以羊當誘餌，不出三個月，包你捉到老虎。

王貴聽了興致勃勃，說今晚再詳細談。

老虎肆無忌憚，在砍伐場追捕鹿，昨晚撲撞鵝圈，把阿斗叼走。熊大河吩咐大家出入要小心。賴旺土說老虎吃了那隻狗，肚子已飽，兩三天內不會出來，也不會傷人。

言之有理，不過大家不敢大意，無論到哪裡都把長矛、砍刀帶在身邊。

當晚吃過飯，王貴重提做虎柵捉老虎的事。

賴旺土講他在唐山做虎柵捉老虎的經驗。他說他的家鄉牛角坳在森林邊沿，村裡常鬧虎患。老虎很兇，獵虎的人也很多。虎皮很值錢，虎骨煎成虎膏比人參還要貴。他說他的鄰居薛師傅是做虎柵捉老虎能手。他除了幫薛師傅做虎柵外還幫他煎虎膏。煎虎膏有祕訣，薛師傅不肯教他。不過他「偷師」，側目而看，時日一久也學會了。

長工阿祥說森林裡老虎這麼多，捉了這隻還有那隻，哪捉得完？

賴旺土說老虎一向獨來獨往，除非發情或哺乳幼虎。不過不管牠有多少，以羊當誘餌，虎柵上機關，來一隻抓一隻，來兩隻抓一雙。賣虎皮、煎虎膏，發財啦！

羅海彪說虎骨除煎虎膏外還可釀虎骨酒，虎骨酒比虎膏還要貴。

王貴聽了興致尤濃，問賴旺土做虎柵得花多少錢。賴旺土說木料這裡有，不花錢，工作我們做，也不花錢。鐵釘、鐵線、繩索各五六十斤，多少錢自己算。最貴的是羊，最好兩隻，咩咩叫，老虎聽了流口水。黃阿祥說兩隻羊得花百多塊。賴旺土說羊圈在虎柵後面，老虎進柵抓羊，觸到機關被頂架壓著動彈不得，哪有功夫抓羊？

王貴拍板說：「好，做，先找木料！」

木料砍伐場有得是。賴旺土選好尺寸，放工時由工人順便扛回去。此外，王貴把鐵釘、鐵線、繩索尺碼和數量寫在紙上，給羅丙才一筆錢，要他儘快把東西搞來。

一個星期後，木料備齊了，鐵釘、鐵線、繩索也來了。王貴令羅海彪、高佬林和兩個剛來的「豬崽」幫賴旺土做虎柵。

虎柵做在菜園後，離大石頭十幾米。虎柵寬八尺，長十二尺，門向叢林，羊欄在後。兩個星期後，虎柵完工，柵內、柵外種些雜草小樹作為掩飾。一切具備，裝上機關進行測試。王貴、熊大河和黃阿祥也在場。

機關裝在柵欄右邊，一條黑色小繩拉到左邊，柵門頂架已經吊起。拿支竹竿輕觸繩子，柵門和頂架便「砰」的一聲掉下來。頂架是虎柵最重要的一部分。木料特大特重，掉下後離地三尺。老虎被壓在下面，沒法站，只好趴著。

王貴大開眼界，說要去買羊。賴旺土說不急，待雜草小樹長高後再買也不遲。

正說著，柵門那邊傳來狗吠聲，圈裡的鵝也「嘎嘎嘎」地叫起來。一根煙工夫，值班廚子王亞九前來說有個人要找羅海彪。

羅海彪猛然一怔，疑惑地說：「我這裡沒親戚，沒朋友，怎會有人找我？」「那人叫什麼？老的還是年輕的？」王貴問。王亞九應道：「我沒問。那人大約三十歲，穿長衫，像教書先生。」王貴腦筋轉得快，對羅海彪說：「喂，大概是你哥，快去看看。」「我哥？怎麼會……」羅海彪愣著。王貴說道：「肯定是你哥，快去呀！」

羅海彪大踏步回到寮子，往廳裡一看，果然是他哥夏薄情。「唷，大哥，我到處找你。你去了哪裡？這些日子我擔心死啦！」夏薄情應道：「我出了點事，連累了你。對不起呀，三弟！」羅海彪說道：「沒事沒事！坐，大哥坐，坐下來說！」

坐定，羅海彪倒杯茶放在他跟前，一邊說：「大哥喝茶！大哥，你怎會來這裡？我不是做夢吧？」夏薄情應道：「符木隆告訴我你在這裡，我很驚訝。你果然在這裡！我也好像在做夢。這下可好，俺哥兒倆又見面了！」說著眼睛泛紅了。

久別重逢，恍如隔世，羅海彪很激動，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夏薄情繼續說：「我在仙鶴鎮開醫社，前天下午從新加坡回來，在船上遇見符木隆，他問我認不認識羅海彪。我說羅海彪是我弟弟，當然認識。他便告訴我你住在這裡。我昨天就要來，到了碼頭莫哈末已經走了。這裡怎麼樣？工作順利嗎？」羅海彪抹乾眼淚說：「這裡的人都很好，工作很順利。」

王貴、熊大河、黃阿祥幾個走進來，羅海彪忙給他們介紹。

夏薄情是仙鶴鎮有名的大夫，王貴早就聽過他的大名。他向夏薄情拱手說道：「早聞大名，今天幸會。常言道：『窮在大街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阿彪你這個窮豬崽，想不到在深山也有遠親！」熊大河說道：「何止遠親？是兄弟！」

他們的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呃，你們今天沒有上工嗎？」夏薄情問。

王貴告訴他這裡的老虎很兇以及做虎柵的事。

夏薄情對虎柵很興趣，說道：「做虎柵？在哪裡？很遠嗎？」王貴應道：「不遠，在附近。去看看嗎？」夏薄情欣喜地說：「好好，我去見識一下。」

夏薄情隨他們來到虎柵前。賴旺土、羅海彪和高佬林進行示範，夏薄情看了讚不絕口。

「先生會煎虎膏嗎？」王貴突然問。夏薄情應道：「煎虎膏沒什麼學問，只是工夫多，火候要到家。」王貴欣然說道：「很好很好！我們捉老虎，你負責煎虎膏。賺了錢大家分。」夏薄情笑道：「行，捉到老虎就通知我。」王貴高興地說：「好，一定一定！」

回到寮子，值班廚子王亞九叫吃午餐。午餐是炒飯，昨晚剩下的。他們請夏薄情一起吃，夏薄情不婉拒，坐下來一同吃。

吃過飯，王貴一班人回去砍伐場，羅海彪留下陪哥哥。

羅海彪告訴哥哥過番以及來到仙鶴鎮簽約當豬崽的經過。夏薄情略述生意失敗改行行醫的事。

夏薄情最後說：「關於你的合約，改天我向符木隆打聽一下，看看能不能贖回來。不然，在這裡熬三年，太苦啦！」「好好，多謝大哥！」
柵門那邊忽然傳來狗吠聲，圈裡的鵝也「嘎嘎嘎」地叫起來。

「喂，有人要回鎮上嗎？」碼頭那邊有人喊。夏薄情舉眼望了望窗外，是船夫莫哈末。「來了！」他喊。「等一等！」羅海彪跟著喊。

夏薄情於是說：「我得走了，贖回合約的事有消息再通知你。」

「好，大哥辛苦啦！」

羅海彪送他到渡頭，直到船走遠了才回去寮裡。

隔天早上，吃了早餐，熊大河分給羅海彪、賴旺土和高佬林每人一把斧頭、一把砍刀和一捆繩子。他們拿了開水和午餐隨大夥兒上工了。

砍伐場在西邊，前去得半個鐘頭。路兩邊荊棘叢生，藤蔓糾纏，鷹啼蟬噪不絕於耳。

旭日東升，樹林裡霧氣瀰漫。賴旺土、羅海彪、高佬林隨大夥兒默默走著。

來到砍伐場，眼前豁然開朗。場地面積約兩個足球場般大，樹幹枝椏橫七豎八躺在地上。

工人三個一組，由經驗老到的長工任組長。每組幹活場地相距五百米。羅海彪、高佬林和賴旺土分別派到三個不同場地熟悉工作和練習倒樹功夫。

開工前各組組長...

後記

二十年前（即二○○二年）北京文聯出版社出版《海螺》，反應熱烈，海內外評論文章數十篇，文聯出版社收集二十二篇出版《海螺評論集》。
大陸文友說《海螺》題材層面廣，意境深邃，令人遐想聯翩；同時問我創作靈感打哪兒來。

靈感者，玄乎其玄，可遇不可求。劇作家曹禺因「天亮了，太陽出來了，太陽不是我們的，我要睡了」這句話給他靈感，寫出名劇作《日出》。俄國作家果戈里的好友普希金給他講賭徒冒充巡撫御史的故事而觸發靈感，寫出傳世名著《欽差大臣》。我寫《海螺》的靈感來自故鄉邊佳蘭海邊紅樹林裡的那艘破船。

故鄉邊佳蘭位於馬來半島柔佛州極南端，東面南中國海。年底颳東北季候風，海上大浪滔天。潮汐時，浪潮帶來大量泥沙，隔天又把泥沙帶走。《海螺》所描述的「重陽大潮」確實有這麼回事。

邊佳蘭屬下有六個海灣，一個海灣一個村。每個村子都有廟，有墳場。廟不大，飛簷瓦頂斑駁陳舊，磚牆長滿青苔，是古廟。墳場裡有些墓穴基座殘缺，墓碑字跡漫漶，清明時節沒人掃墓，那是荒塚。一個叫「蘭如」的村子有十幾座穆斯林古墓，墓碑上刻的是阿拉伯文。據尋寶者考據，那些古廟、荒塚、穆斯林古墓的年代皆為十九世紀中葉，至今已有一百八十年。

最顯眼、最令人驚歎的是我家前面，海邊紅樹林裡的那艘破船。沒有船殼，不見桅杆，只剩龍骨。龍骨高約五米，長約三十米，長滿青苔和螺殼，疙裡疙瘩，邋邋遢遢。紅樹林密密匝匝，破船如龐然大物，當時是怎麼進入樹林裡的？我問父親，父親說他過番時那艘破船就在那裡了。一個馬來老叟說他出世時那艘破船就在那裡了。另一個年逾九旬的馬來老太爺說他的爺爺的爺爺出世時那艘破船就在那裡了。破船如何進入紅樹林小時候老想不通，長大了卻恍然大悟。其實道理很簡單，破船被風浪沖到那裡時紅樹林還沒長出來。

紅樹林枝幹壯碩，氣根粗大，那是原生林，起碼上百年。

邊佳蘭鍾靈毓秀，歷史厚重。古廟、古墓、荒塚、紅樹林和那艘破船都是寫小說的好材料。我對那艘破船情有獨鍾，虛構、杜撰、找史料，醞釀了幾十年。材料具備，內容情節已擬定，框架結構已形成，然而找不到突破口，不知從何下手。

一次，我回湯坑老家探親，路過泉州，便去展覽館參觀出土的鄭和下西洋的大寶船。唷，說來沒人相信，大寶船的形狀竟然和我故鄉紅樹林裡的破船頗為相似。腦裡「梆」的一聲，茅塞頓開，靈感在腦裡衝撞。

回到新加坡，拋開瑣事聚精會神奮筆疾書（那時電腦不普遍也不會用），廢寢忘食樂此不疲，歷時五年終於殺青交卷。

給書命名是項苦差。叫什麼好呢？我霍地想起故鄉紅樹林裡的海螺。海螺形體精緻，螺紋美觀。海螺可當號角，鑽幾個洞眼可當笛子。螺笛聲悅耳動聽，寓意深遠，在這部小說裡是「主旋律」。因此，我取書名為《海螺》。

如果說靈感是創作的火花，那麼，生活積累便是創作的燃料。只有火花沒有燃料火燒不起來，只有靈感沒有生活積累寫不出好作品。靈感和生活如血肉相連，分不開的。

《海螺》是我二十年前的作品，缺點在所難免。最明顯的是素材缺乏篩選和提煉，故事節外生枝，情節臃腫拖遝，浪費很多篇幅。敝帚自珍，我決定給《海螺》施大手術，大刀闊斧地整修一遍。二○一八年臘月開始工作，預定一年內完成。蝸居斗室，息交絕遊。去蕪存菁，披沙揀金。為使故事更加完整，內容更加充實，添了好些細節和場景，如白家港、伯樂造船廠，柔南大道、伯樂通道、橫跨老巫河的兩座大橋以及松口鎮的「儒正醫社」，香港的「儒正國貨出口總公司」等。全神貫注，心無二用，直到今年五月始告竣。掐指一算，竟然花了兩年半。

幸蒙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錯愛出版此書，我由衷感激。同時感謝朱嬌英和王翠蘭兩位女士為我校對，感謝張健先生在百忙中為我掃描原文頁面和文字把關。隆情厚誼，我向他們致敬。

二○二一年七月於新加坡

後記

二十年前（即二○○二年）北京文聯出版社出版《海螺》，反應熱烈，海內外評論文章數十篇，文聯出版社收集二十二篇出版《海螺評論集》。
大陸文友說《海螺》題材層面廣，意境深邃，令人遐想聯翩；同時問我創作靈感打哪兒來。

靈感者，玄乎其玄，可遇不可求。劇作家曹禺因「天亮了，太陽出來了，太陽不是我們的，我要睡了」這句話給他靈感，寫出名劇作《日出》。俄國作家果戈里的好友普希金給他講賭徒冒充巡撫御史的故事而觸發靈感，寫出傳世名著《欽差大臣》。我寫《海螺》的靈感來自故鄉邊佳蘭海邊紅樹林裡的那艘破船。

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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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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