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灑野台戲之安平追想曲〉
某年某月某一天,村長辦公處廣播放送站,傳來消息說當晚即將放映露天電影。居民紛紛搬來板凳,手上搖著大扇子,一邊搧風一邊趕蚊子,人群逐漸聚集,看來無法在前面搶到好位子,索性獨自爬上雜貨店外的圍牆,高處視野良好,也不會跟人擠。
當時才小學,影劇節目是新鮮體驗。聚精會神跟著故事發展,前一刻愛情甜如蜜,沒多久又遭遇重重阻礙,繼而被迫分離,簡直錯愕萬分。百思不解,愛上不該愛的人,瞬間從天堂墜落地獄,大人的世界居然有如苦刑試煉。人群外圍沒有人發現,小女孩獨坐牆頭,跟著電影情節神魂顛倒,「安平追想曲」旋律歌詞太催淚,「海風無情笑我傻,啊……不知初戀心茫茫。」年紀太小卻入戲太深,禁不住淚流滿面。
村裡偶有廟會慶典,家家戶戶自辦酒席,換下農忙後的粗布衣裳,梳妝體面,穿戴整齊,邀來外地親友共享盛宴,一時車輛擠到水洩不通,街坊巷弄一片喜氣洋洋。兩位家住崙背鄉的叔叔,遠道而來探訪爸爸,他們年輕時一起從軍,退伍後結拜兄弟,彼此家中婚喪喜慶從未缺席,平時也會送禮寒暄,聽聞對方村落大雨淹水,總是二話不說伸出援手,數十年來依舊義氣相挺的珍貴友誼。
外燴師傅大火煎煮炒炸,沒多久桌上堆滿山珍海味,從小到大依然喜愛的筍絲魚翅羹,冷盤中美味的涼拌海蜇皮,香烤烏魚子,香酥堅果,龍蝦沙拉,還有幾道喜宴常見菜色,例如紅蟳米糕,酥炸海鮮馬蹄捲,烏骨雞湯,干貝鮮蔬,紅燒魚等,百吃不膩。
餐桌上長輩談笑划拳,酒酣耳熱,小朋友引頸期待的甜品最後才上,花生杏仁甜湯,櫻桃雞蛋糕一下肚,迫不及待央求媽媽提早離席,一溜煙跑到村廟看戲。
早期,小廟廣場會有三檯戲,分別是布袋戲,歌仔戲,露天電影。如果剛好放映的是奇怪的鬼片或是搞笑港片,就跑去看看布袋戲,或繞到歌仔戲觀眾區坐一下。後來風氣改變,電子琴歌舞團也來表演熱舞清涼秀,村人蜂擁群聚舞台前。擔心父母發現,只敢遠遠透過人牆縫隙偷瞄幾眼。我的老天,這些娛樂界女性未免太大膽,三點遮蔽衣物全都褪盡,真槍實彈上場,極盡挑逗,甚至爭相展演特技,不雅動作極端物化女性,兒童不宜。至於圍觀的大人,都是熟悉的村人,平日形象全在小小心靈中瓦解一地。
人人都說非禮勿視。小時候面對這類逾矩戲碼上演,內心難免衝擊,自然會用有色眼光批判圍觀的大人。年歲漸增,看待許多事情變得寬容,過去鄉下環境單純,缺乏娛樂,說穿了就是湊熱鬧看表演而已;相對現代都市聲色犬馬,媒體資源氾濫,可說小巫見大巫。
更早幾年,三、四歲時,村廟大拜拜,小舅舅把我扛上肩頭溜達看戲,廟前人聲鼎沸,人潮熙來攘往,小舅經過布袋戲棚,一個不留神,完全沒有意識到肩上的小女娃撞到棚架木頭,臉部人中受傷血流如注,嚎啕大哭。慶幸自己早已遺忘,透過大人轉述才知道這段廟會發生的插曲,長大只有刻意端詳,才會發現嘴唇上方一道淺淺疤痕。
歲月漂洗成長點滴,吉光片羽。塵埃落定,心底沉澱下來的是親人和家鄉暖暖的情感。
〈外公用月亮為愛女命名〉
外公是個務農的文人,日據時代在村廟學堂任教,飽讀經書的他,與外婆生養二子六女,用月亮為愛女命名,除了大女兒蓮招,其餘分別是月女,月粧,月燕,月釵,月華。大家叫慣小阿姨阿華,不知從幾歲開始,外公為她更名彩微。
成年後,無意間讀到《采薇》是《詩經》的《小雅》一章,詩中唱出從軍兵役勞苦生活,思鄉愛國的情懷;小阿姨轉述同事所說,這是讀書人取的名字。外公取其諧音,以「微」代「薇」表示排行最小,彩微二字,謙遜中自帶光華。詩屬長篇,僅此節錄其中兩段欣賞。「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飢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美麗的阿姨們,一個個嫁到外地,只有阿母月女,與村裡熟識青年成家。爸爸很小就失去父親,常與外公挑擔到北港賣菜,外公個性低調寡言,也許打從過去心底認定爸爸。嫁女餘生作農,應是百般不願,至少奶奶擁有土地,台灣話說「肯作牛,不驚無犁通拖」,這樁婚事,大抵是保守穩當的決定。
外公送給媽媽成套傢俱當成嫁妝,包括梳妝台、衣櫃和一座立式斗櫃。臥室檜木對開衣櫥,橘綠雙色直條彩繪,打開有木料香氣,內附一面長型妝鏡,玻璃鏡面四週噴砂白霧花朵。魔鏡啊魔鏡,映照一切,只嘆相見不如懷念。日曬黝黑的膚色,臉龐揮之不去的小痣,永遠渴望少一寸的臀部,青春發育尷尬的毛髮,老天,誰想要雙耳長得像兩扇打開的金龜車門?與生俱來的肉身,鏡中無所遁形。這面明鏡裝載少女時期,一路起伏不定的自卑與自戀,伴我摸索成長蛻變之路。
檜木衣櫃深處,垂掛幾套珠光布料的絲綢套裝,長年下田揮汗的媽媽,打開衣櫃會不會有一絲惆悵,生不逢時,嫁無富貴。美麗容顏,在這片日曬雨淋的嘉南平原,根本難得用武之地。
月女月女,女子如月,何嘗甘願永遠借太陽的光。
臥室另一邊的檜木斗櫃,上面抽屜存放爸爸的證件,還有他在金門從軍時,拿相片請當地相館師傅訂做的項鍊。兩個小墜用爸媽照片燒製成白瓷,心型銀色鑲邊,成雙成對,見證一份幸福憧憬與寄望。抽屜角落還有一盒龍角散,嚐起來帶點清涼中藥味道。一只故障捨不得丟棄的手錶,永遠停在幾點幾分。
媽媽的嫁妝還有一台勝家縫紉機,用她巧手車縫一件又一件的拼布床單、枕套、窗簾與傢飾,以及各式工作用頭巾衣物。國中時,女生家政課作娃娃,老師從前排發下材料包,從小抗拒的粉紅色很快被同學取走,唯一紫色套組到手,別人拿剩的我卻如獲至寶。
洋娃娃的長款禮服,需把紫藍蕾絲縫襯裙擺邊緣,考量手縫耗時不美觀,央求媽媽捉刀,用「針車仔」幫忙車縫。娃娃的金色長髮披肩蓬鬆,與高貴的紫色比對,少了一點冷豔個性,一不作二不休,乾脆修剪打薄變成俐落短髮。斜斜固定羽毛圓盤禮帽,畫龍點睛,更顯神秘氣質。
沒想到交出作品,老師給紫色娃娃接近滿分的最高榮譽。過程中媽媽出手幫忙一段,雖有勝之不武之憾,整體設計美感受到肯定,在年少記憶中留下鼓舞的篇章。
深邃冶豔紫色,是魔鬼的試煉。時機與直覺對了,不妨捨棄媚俗的框架,走自己的路。
〈無名英雄〉
人生在世,除非舉目無親,否則從小到大,多半要肩負他人期望,成龍成鳳,在別人眼光與活出自我間天人交戰。社會有約定成俗的價值,人們有攀比而來的競爭;當對手贏了滿堂彩,要不要拚一口氣,證明自己不是泛泛之輩?大家言語間表現灑脫,君子之爭,三人行必有我師,說的都是場面話。夜深人靜,只剩案前孤影相對無語,真心直面,難免內心感嘆,何時重振旗鼓,有朝一日衣錦還鄉。
如何衡量一個人?成功的定義是什麼?一舉成名天下知的背後,拿放大鏡往周遭看看,一路上還有許許多多血淚交織的配角,甚至燦爛殞落的路人。成名之後,繁花落盡,要不要面對光環漸漸褪色的落寞?當心,外界的喝采是雙面刃,舊人下台後多的是新人竄出。
好來塢導演史蒂芬史匹柏,年輕時在片場工作,好友夥伴拿來知名雜誌說,你看,你的照片登上封面。導演聽完,不發一語繼續手邊的工作。好友接著好奇問他,照片登上雜誌是了不起的成就,為何不想翻閱。孰料導演回答說,今天我認同這個掌聲,下次也會在意批評而痛苦,何必呢?
搭乘時光機回到民過六十多年,嘉南平原新港小村莊後庄。意氣風發又衣著光鮮,北漂回鄉的年輕人,口沫橫飛說著台北錢淹腳目,只要隨便擺個攤,做個小生意都會賺錢,有的餐風露宿睡車上,誰家某某還睡路邊,吃點苦算什麼,很快就能存到第一桶金買房買店,走啦,一起去台北!機會來了還不把握,就太傻了。
爸爸聽著別人繪聲繪影,只要往前踏一步,便是夢想國度。看看三個年幼的孩子,轉念一想,家鄉務農雖然貧苦,總是有土地有歸屬,肯耕耘就有飯吃,萬一離家打拼出什麼差錯,總不忍心讓嗷嗷待哺的孩子受苦,於是壓抑內心千軍萬馬,留守家園,甘心用勞力守候一家溫飽。
也聽過有人從小立志平凡,想當一名消防隊員,其他同學志願都是科學家,醫師,律師,言談間流露輕蔑的眼光。多年後遇到意外,被當年立志當打火英雄的同學救回一命,這才知道,一個人的偉大和成就,並不是外在功名能夠衡量。
每個人都在追求榮譽和目標,都在奮力奔向終點的路上。曾經聽聞,在一個講求紀律的團體,上司試圖揪出害群之馬,採用特殊手段集體處分,用凌遲方式逼供;某人眼見全體同袍無端受苦,瀕臨崩潰臨界點,站出來作代罪羔羊,用最大慈悲承擔殘酷的後果。犧牲代價隨之而來,不僅接受處罰,承受他人責難和嘲諷,他的名字隨即從名譽榜單抹去。別人眼中這是半途而廢,這是失敗。
所謂服從,相對卻在默許暴力,鼓勵麻木不仁。
橋段相似,這並不是為了族人披上紅袍受死之吳鳳事件。某年某月某日,曾經有這樣的年輕人,為了反抗悖離人道的體制,一日等過一日,在眾人矚目關鍵時機,不顧即將到來的嚴厲懲罰,用最極端的方式,往行進隊伍反方向走。隊伍之中另一個夥伴,目睹同袍的革命進行曲,看著漫天煙硝淡去,默默在心底關照。事隔多年,懷想家住屏東的朋友,一嘆當年沒能好好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