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嵐
睜開雙眼,一座廣場出現在眼前。
一座巨大無比、圍著成千上萬人的廣場。
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座繁華的都市,這兒的房子和村子裡清一色木造的房屋不同,都是由磚瓦或石塊石堆砌而成。其中,有些房屋的石材在陽光的照映下,甚至還隱隱反射出青藍色的光芒,想必那是某種自己從未見過的珍貴材料吧。
好不容易將目光自石材上移開,他接著左右看了看,只見一條東西向以及一條南北向的大道,剛好交會於眼前這座廣場。也許,這兩條路是以廣場為起點延伸出去的?然而直覺告訴他,是因為兩條大道的交會,才開闢了這片廣場。這時,感覺眼角餘光中似乎有什麼東西,他抬起頭來,發現廣場正前方不遠處,沿著寬闊的石階而上,坐落著一座宏偉的白色建築。
他從沒見過這麼大、這麼壯觀的建築物。
八根潔白而優雅的石柱一字排開,撐起了整棟建築的前廊,如果再往上看,便會發現建築中央,還有一座螺旋狀的尖塔蜿蜒而上,頂端則有個小小的瞭望台。
多麼雄偉、多麼壯麗啊!
如此奢華而莊嚴的建築,肯定只有一國之主才建得出來吧。
才剛這麼想,一陣冷風吹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是北風。
從北風與這溫暖卻不炙熱的陽光推測,「現在」應該是冬天。如此一想,廣場外頭會有這麼多興高采烈的民眾也就一點都不奇怪了,畢竟嚴寒的冬日裡,又有誰能不為這溫暖的陽光而雀躍?
話雖如此,廣場裡頭,卻滿滿充斥著令人窒息的氛圍。
這詭異的氛圍是來自廣場中央的斷頭台,還是廣場邊緣嚴陣以待的大量士兵?
還是說,這氛圍終究只是來自人們的內心?
廣場上,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幸好,這令人不安的沉默沒有維持太久。隨著一陣騷動,群眾彼此推擠著讓開了一條路,其中,數名士兵押解著一名囚犯,緩緩向廣場中央行進。
見到這副景象,他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因為士兵臉上都難掩哀戚,反倒是囚犯卻一臉泰然,就好像士兵才是要接受處決的一方。
不過再仔細一看,他就發現了真相。
儘管神情輕鬆,那名囚犯的眼眸卻只剩一片黯淡的灰,那是對世間一切感到絕望的死灰色。也許正是因此,囚犯才滿不在乎地大步走著,走著他一生最後的旅程。
到了廣場中央,囚犯在斷頭台前毫不猶豫地坐了下來,看來他早已做好了受刑的準備。
於是此時此刻,便只剩下等待。
好似永無盡頭的等待。
一會兒,像是等得有些不耐煩,囚犯開始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他瞄了一眼廣場旁的大鐘塔,距離行刑時刻還有五分鐘。囚犯皺了皺眉,似乎是想到了什麼,轉過頭,以完全不像死刑犯應有的語氣,向其中一名士兵問道:
「喂,小子。行刑前能讓我說幾句遺言嗎?」
士兵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微微一愣後急忙應道:
「當然!將…」
然而話還沒說完,身旁的同僚便以手肘頂了頂他,士兵這才發現自己犯下的錯誤,他立刻吞下原先要講的話,換了種語氣沉聲道:
「可以,你有這個權利。」
囚犯瞥了士兵一眼,揶揄似地笑了笑。
「原來還有人把我看作將軍啊。」
聽了這句話,士兵雙臉一紅,隨即掩飾般默默低下了頭。
囚犯嘆了口氣,忽然睜圓雙眼,提高音量吼道:
「合眾國的各位!」
中氣十足的沉厚嗓音壓過了眾人的竊竊私語,將他們的注意力都聚集到了廣場正中央,無懼於眾人目光,即將被處以死刑的將軍大聲道:
「所謂的正義,是強者欺壓弱者嗎?」
廣場上一片鴉雀無聲。
不過,將軍並不氣餒,因為他已經從眾人眼中讀出了答案。
「很好。那我再問,強者必然為善嗎?」
這次,將軍注意到有幾個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過依舊沒有任何人出聲回答。將軍微微苦笑,他很清楚群眾為何遲疑、為何害怕,但令人欣慰的是,仍有有少數人輕微而堅定地搖了搖頭。
「沒錯,事實並非如此。可你們想想,強者難道不是更應為善?強者難道不是更應保護弱者?」
將軍愈說愈是憤怒,就連他原先死灰色的眼瞳,也現出了些許光彩。
「合眾國難道從建立之初便如此強大?難道她忘了當初身為弱者的心情?強者本應為善,強者唯有為善方能長存!如果只是因為擁有力量,就跟隨自己的一切欲望,那種人、那種國家,和嗜血的殺人狂又有什麼不同?」
颯啊、颯啊。
起風了,蕭蕭北風呼嘯著捲過廣場,卻絲毫掩蓋不了將軍千古迴盪的譏嘲。
「人是什麼?人是欲望的集合體,人因之進步,卻也因之毀滅!合眾國的王啊,你真以為預言萬能?也許她是能預知一切,但她永遠也預知不了人心!看著吧,未來必定會有人繼承我的意志,來改寫這個因為欲望和預言而無比灰暗的命運!」
憤怒而輕蔑地笑著,將軍挑釁似地瞪向螺旋尖塔上的瞭望台。儘管距離遙遠無法看清,他仍相信在自己將死之刻,那人必定站在瞭望台上遙望著他的結局。正因如此,他要用自己無畏的注視告訴高高在上的那位,他的選擇沒有錯,絕對、絕對沒有錯。
行刑時刻到了。隨著鐘塔敲響整點的鐘聲,將軍收回目光,仰頭望了望最後的藍天。這時,他發現北方飄來一片烏雲,一轉念,將軍就猜到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他閉上雙眼,露出一抹悲傷的笑容。
「謝謝妳。」
悄聲如此說道,將軍揮別了多愁善感,毅然決然將頭擱上了斷頭台。
「時間到了。動手吧,小子們。」
聽將軍平靜地如此說道,兩名負責行刑的士兵難過地點了點頭,他們仔細校正了下角度,彼此對望一眼,便毫不猶豫地放下鍘刀。
絕不能猶豫,他們非常清楚,如果多餘的同情導致處刑不夠乾淨俐落,只是徒增受刑人的痛楚罷了,這種慘劇絕不許發生在他們敬愛的將軍身上。
唰的一聲,鍘刀下。
「莉絲,不用自責了。」
那個瞬間,士兵們好似聽到將軍如此呢喃,但還來不及向彼此確認,重物落在地上的聲音便傳入了所有人耳裡。
頭顱滾落在廣場的石板上,憤怒的鮮血則是流淌了一地,使得塊塊石板好似是由鮮血鑲嵌而成。
此時此刻,就算是廣場外頭對死刑不感興趣的人們,也不約而同地望向廣場內側,因為他們都聽到廣場內傳來一陣深長的唏噓聲。
那是北風的滄桑?還是群眾的嘆息?
唯一能確信的是,廣場內成千上萬的圍觀者,都像是石化一般站在原地靜默著。
對已死之人致上他們最後的敬意。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中才終於開始出現動靜。
滴答、滴答。
有人伸出手心朝上,有人抬起頭來,望向不知何時變得昏暗的天空。
然後,有人開口說道:
「下雨了。」
戰火再起,世界的邊緣顛簸搖晃
時代的轉捩點
在悲傷的淚水之中,躍然紙上
世界從無絕對
一個人的執念,導致了眾人的悲傷
可眾人雀躍之時,我等又將迎來消亡
不過毋須喜悅,亦毋須害怕
因為命運的舞步
儘管紛亂無章
卻終將跳向前方
噓!仔細聽好了
一切的欲望
便由世界邊緣的風兒
悄悄地,奏響樂章
--葛雷夫‧米瑟利
最初與最後的風歌,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