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小片浮雲
一
「癢呵,外外。」他帶著哭音,邊撓邊對外婆說。那是十二月底的一個陰雨天,天上飄著細雨,冷風瑟瑟。一大早,村裡就在乾塘了,空氣中有一種久違的生機在瀰漫。這是一年中最快樂的日子,是沉悶生活裂開的一道可以歡笑的口子。對孩子們而言,那是幸福的狂歡。他和所有的孩子一樣期待著乾塘。頭天下午,孩子們就在說乾塘的事了,他們奔相走告:「乾塘了,明天乾塘了!」對他來說,乾塘既是歡樂的,也是痛苦的;既令人期待,又讓人害怕。
全村的人都圍在魚塘邊了,水慢慢放乾,草魚、鯉魚、胖頭魚的脊背露了出來,那些青灰色、黑褐色和赭紅色的脊背,在細雨中閃過一道道亮光。魚在跳了,魚已經被圍住;水越來越少,魚在泥水中蹦跳,在惶惑中逃竄。大人們開始下塘抓魚了,孩子們在魚塘邊大聲尖叫:「這裡,那裡!」「這條,那條!」他們激動地喊著,有的已捲起褲腿,按捺不住地要跳下去,卻被大人們喝住了。這個時候小孩是不准下塘的,小孩要等塘裡的魚抓完了才能下塘。那才是孩子們的狂歡,孩子們可以下塘抓小魚小蝦了。所有的孩子都跳到塘裡去了,他們一身都是泥水,唐家兄弟很快就抓到了一條小魚。「又一條!」當哥哥的興奮得大喊。他也下塘了,不是跳下去而是撲下去的。可他一條魚也沒抓著。他在塘裡邊撓邊抓,全身都腫了,風團已經遍佈全身。「癢呵,癢呵!」他忍著,繼續在塘裡抓魚。他終於抓到了一條小鯽魚,可唐家兄弟的臉盆都快滿了。
「癢呵,癢呵!」剛乾塘的時候,風團就起了。他亂七八糟地圍著一條圍巾,和大家一起在魚塘邊看放水,冷風颼颼地吹著,冰冷的細雨飄在臉上和脖子上。英表嫂說:「豪伢子,乾塘你還圍著圍巾呵!」大家就哄笑。「豪伢子,你來幹什麼?你又不是唐家山的人,分魚沒你的份。」他既尷尬又氣惱。他扯掉圍巾,捲起褲腿,站在冷風細雨中。很快就開始起風團了,先是額頭、眉毛,接著是嘴和脖子;隨後臉、脖子和嘴都腫了,連手指縫裡都是風團。「又起風團了?趕緊回去吧。」前進表哥說。可他不回去,他要下塘抓魚;全村的孩子都在等著抓魚,他怎麼能回去呢?他忍著,直到撲倒在魚塘裡,抓到了一條小鯽魚;終於忍不住了,全身都腫了──「癢呵,癢呵!」……
「癢死了,外外。」他回到家,坐在地上,邊撓邊對外婆說。那副樣子就像一隻剛從泥水裡爬出來的癩皮狗。那條紅色的圍巾全是泥水,姑姑送給他的圍巾。
「實在太癢了,外外。」「癢死了!癢死了!」他終於哭了起來,連淚水都像長了風團,癢到骨頭裡去了。
外婆手足無措。
「說了不讓你去的!」「明知道有風團還要去!」她邊嘮叨邊燒水,用吹火筒不斷吹火;她必須儘快燒開那鍋水,好讓他泡在滾燙的熱水中。只有滾燙的熱水才會讓風團退下去。她使勁吹火,可乾柴用完了,灶塘裡只剩下不多的松枝,還是生的、濕的,根本著不起來。她趴在火塘前使勁吹火,一陣陣濃煙嗆得她不斷咳嗽,她使勁咳,同時使勁吹火,她的眼淚都流出來了。
「癢死了,外外!」他邊哭邊撓,全身都是撓痕,一道一道的,手上和腿上已經撓出血來了。大冷的天,他掙脫了所有的褲子和衣服,穿上衣服他是撓不著的;他邊撓邊掙脫所有的衣服,衣服早就濕了,全身奇癢,像是有成千上萬隻螞蟻在身上。他拚命撓,大部分身體已經麻木,他渴望著有刀割他,他寧願疼也不願意癢,疼或許能夠轉移一下癢,疼比癢更可忍受!
若干年之後,他看見「癢」這個字依然會全身哆嗦。他看不得癢,就像有些人看不得癌、看不得死、看不得失戀和破產一樣。一看見癢,他就恐懼,那是多麼可怕、多麼令人絕望的癢呵!
他還將難受和死進行了對比。因為癢,因為風團,他有了兩個顯著的特點,一是特別敏感,二是特別能忍。難受帶給他的是敏感和忍,難受的極端是煎熬,可它伴生的依然是忍。這與死不同,死是一件大事,可以讓人呼天搶地,難受卻只是一種狀態,人們似乎已經習慣了:凡是能忍受的都不值一提。另外,死既可以是被動的也可以是主動的;難受卻只能被動承受,是無可奈何的,長期的,就像癢讓他感到有千萬隻螞蟻在身上一樣。難受先是讓他癢,癢到骨頭裡去,然後他撓,撓得體無完膚,撓得一寸一寸潰爛,然後才是死!
這是多麼殘酷的人生!當難受成為一種持續的心理狀態時,一個人早晚都會崩潰。
「受不了了,外外,我還不如死了算了!」他在地上打滾,全身都是爛泥和抓痕。外婆的心都碎了,她說:「豪伢子,再忍忍!」「唉,我要是能代你癢就好了。」她繼續趴在灶塘前吹火。火終於著起來了,濃煙中的大火開始燒水,水終於燒熱了,燒得滾燙滾燙的。他已經躺在那隻盛滿熱水的澡盆裡了。他全身麻木,根本感覺不到水有多燙。外婆用一張席子將他和澡盆圍起來,這樣,水蒸氣就可以蒸他。他被水蒸氣蒸著,舒服多了,癢得到了緩解,風團也開始慢慢消失,不再那麼腫了。
熱水裡泡著老楓樹皮,泡了楓樹皮的熱水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據說這是偏方,但必須是百年以上的老楓樹皮才行。外婆走了許多地方,終於找到了一些老楓樹皮;每次出風團他都用這種偏方,治不了根,但畢竟可以讓風團消下去。
洗完澡,他躺在床上,外婆已經用火籠將被子焐熱了。他躺在熱乎乎的被子裡,跟剛才躺在熱氣騰騰的澡盆裡一樣舒服。外婆進來,坐在他身邊說:「豪伢子,以後不要再沾冷水、吹冷風了。」他恍恍惚惚地答應了。可一個人怎麼可能不沾冷水、不吹冷風呢?外婆總是這樣溫和地跟他講話,每句話都帶著對他的心疼與憐惜。他兩歲就生風團,這是一種駭人的皮膚病,怕冷風和冷水。濕冷的冬天,他經常起風團,只能穿得嚴嚴實實,待在屋子裡;一個害怕新鮮空氣的小男孩,被棉衣棉褲捆成一根長粽子,就像一個還沒有斷氣的死人,大多數時間只能躺在床上。媽媽和外婆到處找偏方。用一種奇怪的土煮水喝;血搬家──將腿上的血抽出來打到手上去;用雞毛煮水洗澡,後來又用老楓樹皮……,當然也吃西藥,撲爾敏,吃完就犯睏,可都沒有用。
小朋友都說他得了痲瘋病,躲著他,轟他,不願意跟他玩。「我不是痲瘋病,我只是起風團!」──他為自己抗辯。慢慢地,大家都信了,因為痲瘋病會死人,可他這麼多年都沒有死,這就證明他不是痲瘋病。但風團也像痲瘋病一樣難看,一團一團的,又紅又腫。他太癢了,癢得要死,一個動不動就癢的人一定不乾淨。而且,風團還可能會傳染。所以他只能一個人待著。他渴望出太陽,有太陽的時候他是不出風團的;這樣,他就可以和正常的孩子一樣爬樹、游水、滾鐵環和打野仗了。但春天的梅雨季節和冬天的陰雨天不行,他得圍著圍巾躺在床上。不過這也有好處,他比村裡所有的小孩看的書都多。他一本一本小人書看,後來又看只有文字的書──《水滸》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慢慢地學會了講義氣,也偷偷地學習了愛情。他心裡同時有了對武松和冬妮婭的幻想。風團和書讓他在村裡與眾不同,孤獨感和怪脾氣就這樣養成了,他不大合群……
「外外,我抓了幾條魚?」
「一條鯽魚,待會兒就熬湯給你喝。」外婆說。
「可鯽魚是發的,吃了又會長風團,只有草魚和梭子魚才行。」他的眼裡又噙滿了淚水。
「別急,待會兒壩子上就分魚了。」外婆安慰他。
下午,村裡開始分魚。全村的人都在壩子上排隊,每個人都拿著一個臉盆;有人在敲臉盆,有人在笑,一群小孩在壩子上歡快地跑來跑去……。他想起唐家兄弟滿滿一臉盆魚,又禁不住黯然神傷。
「外外,壩子上在分魚了。」他躺在床上,似乎又要哭出來。
「沒事,待會兒前進表哥就會給你送魚來的。」外婆說。
去年這個時候村裡也乾塘了,大家也是在壩子上分魚。他拿著一個臉盆和大家一起排隊。有人說:「豪伢子,你又不是唐家山的人,排什麼隊?」「我外外是唐家山的。」他說。
可排到他的時候,分魚的人說:「你不是唐家山的,沒有你的魚。」他哭了,哭得驚天動地的,還在地上打滾。大舅過來,給了他兩條魚,他扔在地上,哭著說:「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分的魚!」
他哭得太傷心了,今年他不能再這樣哭;他也不會再去排隊分魚了,他不是唐家山的人,分魚沒有他的份。他只能躺在床上,想像著分魚的場景,壩子上是一片歡聲笑語和一條條肥美的大魚……
前進表哥果然送了兩條魚來,他在門口說:「奶奶,我爸爸讓我送來的,給豪伢子。」
唐家兄弟也送了兩條小梭子魚來,可他們只是把魚放在門口就走了,都沒有進來跟他說話。「他們為什麼要送我兩條小梭子魚?」他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最後蒙上被子,蜷縮在那個飄著細雨的冬天,他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