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耶普〉
不知何時起了雲,海灘變得清冷。我合上斯皮瓦克譯的《論文字學》,疊好毛巾,抖抖身上不多的沙子,往停車場走去。
四個男人在用地鑽搗碎水泥地面。他們邊幹活,邊聊天,慢悠悠地,但絲毫不給人磨洋工的感覺。個子最高的是黑人,下巴寬平,如一把鏟刀。兩個矮小的看著像阿爾及利亞人,捲髮,眼窩深陷。我興致勃勃聽他們談論球賽和姑娘,差點忘了他們站立的地方,我上午在那裡停了一輛福特。
「先生們,打擾一下。我好像在這裡停了一輛車,能不能麻煩告訴我,它現在去了哪裡?」
他們停下手中的活兒,詫異地相互看看,然後才轉向我。那位黑人用印度式英語慢條斯理地說:「兄弟,這不是停車場,你看看這把椅子。」他指著旁邊固定在地上的長椅。
「歡迎大家來到敦克爾克!」此時,後面來了一群印度遊客。敦克爾克?我不是在迪耶普?其中一個小夥子突然走過來:「爸爸,你怎麼在這裡?」我一輩子單身,不過,他確實長得太像我了。
〈索維拉〉
她一臉倦容,從我手中接過那瓶白瞪羚。從繃緊卻又不帶絲毫警覺的狀態,我有九分把握她一生優渥,童年有充足的水分,家庭財富一直滋育著她,不像那些我熟悉的瞪羚,健美優雅的身體裡面,無處不充滿躲避危險的基因。
「多麼美!」她的英文發音脆亮,像靴子踩在乾爽的積雪上。我在一部北歐電影裡聽見過類似的聲音。我知道她在讚美眼前大風捲起的浪花和水汽。她的生活太平靜了。
「夫人,這是我們當地最好的,產自阿爾甘莊園。阿爾甘就是──」我看見她嘴角輕微一動,即刻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我把後半句話收了回去,改口道:「當然,和勃根地還是不能──」
「不錯。」她明顯意識到了自己的傲慢有點粗魯。「多麼豐富,大海、山脈、沙漠,原始、古老、神祕,一個人還要什麼?」她知道自己靠近了矯情的邊緣,我注意到她眼睛有些濕潤。
「風真大!」我回頭,望著海灘上奔跑的孩子。我和她如此遙遠,卻彼此吸引,如同月亮和潮汐。
〈興隆鎮〉
我未來的父親將因為他的創建進入歷史。
他是色盲,只能辨識三種顏色:白色、灰色和深灰色。他熱愛閱讀,雖然字跡淺淡。他迷戀幾何和哲學,認為那是人類純粹的家園。他籌款買下海邊的一塊空地,開始建造他的理想國。他把每一粒沙子塗成白色,將那些棕櫚樹壓彎成二十度角,向上生長。他說,無法衝浪的日子,人們可以在樹幹上玩滑板。雖然樹幹和樹葉在他眼裡分別是灰色和深灰色,但依照真實不虛的想法,他希望它們真正是灰色和深灰色的。人們說起它們,不會再用棕色和綠色之類的詞語。他不知從哪裡得知,廣西石林有一位神人會施法,讓東西變顏色。神人小時候非常頑皮,到處破壞東西。神人的父母每天給別人賠禮道歉,苦不堪言。他們最後不得不把他鎖在一間空屋子裡。他一邊撕心裂肺地哭叫,一邊撓牆。他的手指破了,血跡在牆上變成一條蜥蜴,鑽進他的體內。他從此獲得了神力。我父親說,他夢見過這位神人。他要去請他,不惜一切代價。
〈北滘〉
純粹的抄襲需要純粹的感受力,否則難以徹底。我在抄襲過程中,一半是心慌,一半是無知,遺漏和弄錯了不少。原作的作者,一個包工頭,以無比豪邁的手勢,像趕蒼蠅那樣,把我放過。但一顆煎熬的心不放過自己,命令我一一更正。
1. 「原材料」被省略了。那個來自比哈爾邦的記憶非常原始,如同暴力和貧窮,五花八門,填充了日子凹陷的部分。
2. 金屬的行為表現,不是反應。物質的自身感受,超越人們對它的擠壓、打造和扭曲。我坐在涼茶鋪門口,無法解開自己。
3. 裝置充滿張力,極富戲劇化。我從未進過劇場,也討厭他們誇張的方式(這只是我的猜測),於是我就用了「精美」一詞,來形容一臺幾百噸的衝壓機。
4. 神蹟在屎尿中,看著它,即可見證。任何動作都是多餘的。「以」比「以為」還重,我用力過猛。
5. 那些沒有敲響的聲音迴蕩。我耳鳴,因此背離了原文的玄妙,加了俗氣的「清脆」一詞。
〈斯喬爾登〉
第一封信裡面是空的,信封上沒寫收信人的名字,而是寫著三天後的日期,信是從英國劍橋寄出的,地址字跡潦草,寫字人心不在焉。我在信封背面看到一些痕跡,印證了我的猜測。這個寄信人想破解密碼,卻把自己變成了密碼。
第二封是他在船上寫的,抱怨天氣和自己的怯懦。「工作艱難,卻是值得的。我知道,只要我不開始,一切都無從開始。」我記得他寫過這樣的話,但我最近經常失眠,容易把牧師說的話和他信裡的內容搞混。我需要喝點阿夸維特,活躍一下記憶。
等等,我聽見木匠的咳嗽聲。婆娘死後,他心情一直不好。我怎麼講笑話給他聽,他都愁眉不展。「笑話不夠嚴肅時,本身就是個笑話。」他冷不防冒出這一句,差點嗆到我。我想他並沒有搞懂他的雇主在說什麼。當然,我也只明白大概六成。有一次,他拿著圖紙,讓我找人幫他在山坡上建一座房子。「英國太熱了,也太熱鬧了。」這個是他和我說的,但我敢打賭,他不會對木匠說同樣的話。
〈馬德里〉
我終於回到了馬德里,用輕喜劇的方式。房東隔著門縫打量我,卷髮中間露出巴掌大的頭皮。他幹嘛不看我的臉,非要盯著我鬆鬆垮垮的褲子和擦不乾淨的皮鞋?對了,他居然記得,我離開時匆忙,把他的褲子連同皮鞋穿走了,現在物歸原主。
我路過不少林子,樹木在裡面生長,外圍的一圈矮一些。我跑累了,一隻鹿突然停下,愣在那裡。狼狽不堪的人不是話多就是無語。牠哀怨的眼神告訴我,獵人生前都是逃兵。反之亦然。
出去喝一杯吧?我抖了抖嶄新的二十歐元。
「我不酗酒,而且按時繳房租,是誰說的?」他露出狡黠的笑容問我,感覺就像失意多年的律師,打輸官司卻贏得被告的芳心。沒錯,我這位老房東曾經有一位漂亮的太太,雲遊四海,他思念時杳無音訊,他快忘記時總是會收到她寄來的明信片。他在客廳正中間放一張桌子,上面一本厚厚的世界地圖冊,旁邊是伽內特翻譯的英文版《罪與罰》。他把明信片和記錄我們談話的紙條夾在裡面。
〈餘姚〉
在我開竅之前,他已決定徹底剷除自己的思想,彷彿產生各種想法的大腦是一個可以隨時清空的文件夾。郊外,月亮出奇地蒼白,心事重重。「這是一個比喻,不牢靠的,如果你問我的話。」我當然不予理會,眼睛盯著那幅中堂裡的模糊人物,寥寥幾筆,像佚名作者試圖挽回局面的努力。我比較過事情在猶豫不決時的不同質地,房檐的空渺如何讓他心緒不寧。
至於影子的聲音,我相信是有的,存在於某個特殊的時刻:當內心隨著空間一起展開,江面上正好有兩艘駁船停在那裡,而他像其中一艘的纜繩泡在渾濁的水中。天色漸晚,我不得不放下簾子,打開燈。屋子裡,溽熱的空氣抱住他留下的那些殘念,非常混亂。當初他一定是在一片黑暗中左衝右突。
我們沒有商量過哪天一起進四明山,了結一樁無頭公案,但真是巧,一場雨的尾聲淅淅瀝瀝,結束在烏黑的瓦片上。我竟然跳了起來,抽出一塊。他迎面走來,接過,看都沒看,就拋向山谷。我們就這樣彼此錯過。
〈開羅〉
我在尼羅河邊喝著咖啡,他們在談論歷史,像在談論一條死蛇,具有隱祕的威脅力和醜陋的殺傷力,但現在已無用,雖然樣子還是可怕的。我的老闆是一位韓國人,深情嚴峻,肌肉緊張,每天雙眼充滿血絲,比法老還憤怒。
有一次,他帶我去酒吧(阿拉,請寬恕我!),自己喝掉一瓶。他深情地望著酒吧舞臺上的獅身人面像,然後轉過頭去,彷彿什麼也沒發生。我用蹩腳的英語說道:「獅子是熱帶動物,這裡以前溫度更高。」他每次聽我說英文,都遲疑片刻,隨即立刻若無其事地說,是的,是的,事情就是這樣。他有一種似是而非的能力。
事情要往前追溯。在機場附近的總統官邸修建前,我們村子裡經常有陌生人路過。一些穿著羽毛做的裙子,臉上畫著蛇和花朵。他們在村口把蘆葦點燃,匍匐在地。真是奇蹟,一隻書裡的神鳥不知從何處飛來,在他們頭上盤旋,而月亮躲進了雲層,不願聽神鳥難聽的尖叫聲。一切都過去了,此刻我在咖啡杯的杯底看著當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