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外婆買米酒的跑腿〉
我童年時期的外婆,只有在每年暑假時才會見到,她一直就待在南部的一個小小村莊裡,跑跑市場,幫人洗衣服,串串門子,但就是足不出村。每年的暑假,我父親單獨留在台北賺錢,母親就會帶著四個孩子回到娘家(舅舅家)住一個暑假,那是每年最開心的一段時間,不用上課、沒有作業(暑假作業早就在台北寫完),只管和左鄰右舍的孩子一直玩、一直玩。
舅舅是這個大家族的兄長,也是外婆唯一的兒子,在鐵路局有份穩定的工作,但因為生了很多孩子──在舅舅家,我有兩個表哥,五個表姊妹──所以常常在小學開學時要張羅學雜費和一些開銷,以致這些表哥表姊妹早早就輟學去鄰近的加工廠工作賺錢養家。我母親是么女,最受寵,所以當母親帶著我們回到「草地」(鄉下)時,總是舅舅家和附近人家的大新聞,大家都會說:台北囝仔回來了!
舅舅一家都對我們幾個從台北回來的小孩特別照顧,吃飯也總是擺上最豐盛的料理,滷肉是很大一鍋的,炒青菜也是大盤大盤的,魚也是大尾大尾上桌。飯桌,只有大人才可以上座,小孩子都只能拿著碗,盛飯夾菜後,端到黑白電視機旁邊看節目。這才發現,大人們的晚餐,可以從開始天黑的時候一直吃到電視收播。
舅舅喜歡喝酒,外婆也是,他們都喝「晃頭仔」(米酒頭仔,米酒),每每喝完卻還想再喝(其實這是常態),就會使喚小孩子到附近的雜貨店去買,福利則是外婆會從找的零錢裡面挑個銅板當作報酬,五毛一塊錢的。外婆特喜歡找我去買,所以總是在想要找人去買米酒前,先用眼神示意我,讓我知道她即將詢問誰要去幫忙買米酒,然後我總是預備好,所以都會是第一個舉手,標到這個差事任務,當然就會獲得小小的零錢,隔天去雜貨店戳個洞洞樂,抽張紙牌換運氣,或者直接買個小零食解饞。
我人生的第一筆收入,雖然「酬勞」很少,但卻是我和外婆之間的默契,那是我很多年很多年一直惦記著的溫暖。
我青年時期的外婆,已經在天上了。希望在天上,還是有她愛喝的「晃頭仔」,也有一個可以跑腿的孩子,幫她買酒。
‧番外篇‧
我沒怎麼提到我的外公,因為他比較嚴肅,整天都在畫畫、抽菸,還有吃著賣藥商人定期帶來賣給他的藥(或者換掉過期的藥),喝著隨藥奉送的咖啡塊沖泡的咖啡。對於外公,印象深刻的有兩件事,一件是外公抽的菸都會塗上綠油精。一直到我長大多年後,只要聞到那個味道就會想起外公在抽菸的樣子,他邊抽菸邊望著他的畫作的神情,其實很動人;另外一件就是外公經常大聲呼喊斥責小孩子的聲音,因為他怕吵,又怕我們玩球不小心打破玻璃,或者碰倒他作畫的顏料。所以,我們都怕他。但他的水墨彩畫,據說已被市場行家偷偷收藏,那是我長大以後才知道的事情。
〈06免洗筷裝箱臨時工〉
高中的時候,我有一位父親從事貿易的同學,我們隨時待命幫忙,協助理貨送倉。記得有一次是個大雨天,臨時受命去「搶救」免洗筷。通過海關進廠加工尚未分裝的免洗筷,一箱一箱堆疊在平房公寓的樓下,部分已經因為連日的豪雨而受潮,極可能因此發霉。同學家擔心這些免洗筷在雨中受潮後必須被迫丟棄,所以臨時找了我們去幫忙,算工資。記得是在中和的一處平房公寓,怎麼過去的,不知道,就這位同學帶著我們幾個人搭公車,在大雨中走了好一段路、繞了幾條街,才抵達。鞋子,都泡溼了!
就這樣穿著溼透的鞋子,拆箱,挑掉已經受潮或斷裂的免洗筷,然後將完好的一百雙一捆一捆裝好,捆綁後再放入另外一個大箱子。工作其實很簡單,只要重複執行幾個相同的動作就可以了,但幾個小時過去,還是腰痠背痛。
完工,是我喜歡的感覺,喜歡看到同學和他家人安心和感激的眼神。離開時,這位同學跟我說:「在大雨中,你們還來,真的幫了大忙,你們夠義氣!」雖然離開後,我們還是繼續走在滂沱大雨中去搭公車回台北。天寒,但心很暖。
我在國中時都在準備考試,都在爭排名,同學之間缺少感情。甚至班導會提醒我們:你不要以為同學告訴你他都在看電視,其實他都在念書,劇情都是哥哥姊姊告訴他或看電視周刊知道的,你不要被騙,以為沒念書就可以考高分。雖然現在懂了班導的用心良苦,但當時真的讓大家都陷入同學間爾虞我詐的氛圍裡。直到上了高中,才漸漸懂了……什麼叫做朋友的義氣。
這位同學,我高一就很熟,高二分組時又被編入同一班,和他前後當了三年的同學。他滿口幹話發語詞,還經常有大哥模樣地口頭問候人家的家人、偷帶色情畫冊雜誌進學校分享,下課時間也常聽到他的名字和教官室的廣播連結在一起。但是,他教我打彈子(雖然我從小六就開始打,但技術實在不行),我教他打棒球;一遇到有人得罪我們,他就會說:「走,去扁他們!」然後,最讓我羨慕的,就是他從高一開始就每天穿著又緊又窄又白又挺的卡其褲(我們都是標準卡其色外加泡泡皺皺的褲型),他的皮鞋永遠都是尖頭的(我們都是圓扁頭的那種),最後,每天進出校門要戴的那頂軍訓帽,永遠都是被他摺得翹高高的船形樣。當然,他也就成為經常要去教官室報到的頭痛分子。每次下課聽到廣播響起「教官室報告,教官室報告,……」,我們大家就會不約而同地看向他。
大學,我們又同校,偶會碰面吃飯聊天,他也教我跳當年很流行的妞妞和迪斯可舞,還有怎麼耍浪漫又能帶動女伴的布魯斯舞;但我們只要一談到學業,話題就實在不搭,因為他大學竟然去念了「法律系」(大驚)!畢業後,他幫著家裡的事業,正式成為小開一族,結婚生子,生活美滿,沒想到多年前竟然因為心肌梗塞過世,據說他是在看著美國職棒比賽離世的。在他的告別式上,我看著他的照片,依舊桀驁,依舊玩世,依舊義氣長存。
〈18餐廳的洗碗工〉
到日本留學,雖然獲得日本交流協會提供的獎學金,但第一個月還是得自己先墊些生活費用,為此,我還先跟親戚借了一百萬日幣帶去日本。雖然留學的前兩年有獎學金的支撐,學雜費和平日生活費大致不成問題,但考慮到可能還要在日本多待幾年,所以在我第一年十月研究所放榜、得知錄取後,就開始打工存錢了。
我打的第一份工是在學校宿舍的食堂。當時我才到日本半年,還在適應日本人講話的速度和用語習慣;加上前半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圖書館準備研究所入學筆試,沒有太多時間與日本人接觸聊天,還沒辦法完全聽懂日本人的講話內容。所以,一開始我被大廚安排「清理桌子」、「掃地拖地」、「收碗盤」和「洗碗盤」的任務。雖然洗碗盤有洗碗機,但剛收回來的碗盤需要進行第一次清洗,處理比較油膩的部分後,才能放進大型洗碗機裡面。
我雖然都有戴手套,但每次在長兩公尺寬一公尺的水槽前面望著上下沉浮的碗盤時,心理上總覺得雙手還是很油膩,也可能是因為油脂的味道,讓我有這樣的錯覺;不過,上了幾次班後就習慣了。大概這樣洗了三個月,開始排早班,一早就上工協助大廚處理一些料理前的準備工作,當然不外乎擦桌椅、排桌椅、搬貨、卸貨、洗菜。大廚沒讓我動刀切菜,也不讓我碰瓦斯開火,可能是擔心學生的安全,當然也可能是覺得我切不快又切不好吧!
不過,半年後,因為有段期間人手不足,大廚有時要我進廚房顧一下炒鍋裡的菜,我就協助著翻炒,可能大廚看我炒菜的姿勢,應該有下廚的經驗,才問我。我說我喜歡做菜,從小學起就幫家裡做菜給弟妹吃。於是,我就順勢也順利當上了「二廚」。說是二廚,其實就是依照大廚的指示,放油,放菜肉,翻炒,最後放入調味料,盛起裝盤,端到餐檯。雖然一點都不難,但因為是學校的宿舍食堂,每盤菜的分量都很大,所以大炒鍋需要用大鍋鏟。以前在家裡總是用小鍋鏟,左手握炒鍋的手把,右手拿鍋鏟炒菜,在這裡自然也就用同樣的方式在食堂的廚房炒菜;不過這樣當了一次「二廚」後,發現右手癱軟無力。大廚知道後跟我說,最好是用雙手握住大鍋鏟,像握住圓鍬翻土一樣就對了。我照做,才發現,原來大食堂的菜是要用雙手炒的,這樣才省力,才不會傷到筋骨。
又過了一陣子,我開始可以到餐檯接受顧客點菜了,我必須在很短的時間裡聽清楚來點菜的學生說出的餐點名稱,然後幫他們夾成一盤。雖然有時候因為現場比較吵雜沒有聽清楚,但來客大都可以體諒,也讓我慢慢不會那麼緊張。
因為打工的宿舍食堂在學校的最北邊,我的宿舍卻是在學校的最南邊,南北狹長超過三公里的校區,平常騎腳踏車還好,但如果遇到雨天或地上結凍,不方便騎車時,我就得要走上四十分鐘才能抵達。尤其在開始打工沒多久就到了冬天,天寒地凍,差點就另外謀職;但撐過冬天後,和食堂的職員、工讀生熟了,發現每次上工都有種回家幫忙煮飯的感覺。那是我在日本,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接觸日本團體,覺得被溫暖包圍。
‧番外篇一‧
第一次在日本打工,對於一些店家的職場文化不是很清楚,但一年下來,也從他們身教言教中獲得很多「常識」。像以前知道日語的「早安」怎麼說(當然就是早上遇到人的時候說的呀),但後來我聽到來打工的學生和食堂的日本員工,在上工時都會用「早安」,即便是在傍晚時分。原來,日本人習慣在上班時用「早安」來打招呼,據說可以提振上班的精神;因為總不能排晚班(傍晚)的工讀生一上工,就跟他說「晚安」吧!另外,我的大廚還告訴我,每次上工時要走後門進來(除非那個店家沒有後門),因為前門是給客人走的,工作人員不能從前門大喇喇地走進來,那是沒有禮貌的行為。我,真的是受教了!這是一個非常講究禮貌與尊重他人的國度,雖然有時候會覺得過度重視形式,但知道日本人待人處事背後的思考邏輯,其實也會很感動。
‧番外篇二‧
我兒童時期住的舊家,是三個家庭分租一層的老式平房。廚房是各家共用的,偶爾也會因為使用時間和清潔整理產生爭執,甚至惡言相向。有時我看到被氣哭、窩在床上落淚的母親,會很不捨,那讓我生平第一次產生想衝去打人的念頭。
我的父親不會做菜(據說後來只學會煎蛋),只管上班賺錢,早出晚歸;母親是完全的傳統婦女,相夫教子,家裡裡裡外外、上上下下,所有家事都要她來打理。當然,每日三餐是母親最基本的工作。母親偶爾也會出去辦事或訪友,我就會負責洗米煮飯,等她回家燒菜。在我小學低年級時,她回南部娘家待產(小弟),我在那段期間還曾經負起家裡三餐的責任。
跟著母親,看她做菜,邊看,邊問,邊學,所以學會了幾道菜料比較複雜的家常菜,像是酸辣湯和糖醋吳郭魚,可惜就是沒有把滷肉的訣竅學起來,現在反而是回老家時指定請母親下廚的懷念料理。
我也總是會陪母親去市場買菜,聽她和菜販魚販肉販間的對話。母親從不挑菜,完全委由攤商選賣給她,她只管付錢,還有和他們閒話家常、親切問候。那是我從小就感受到的傳統市場的溫暖,即便是在一種商業交易過程當中,也能感受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連結。
〈46旅遊書主編〉
有一年的暑假,剛好尚未有什麼計畫,被經營出版公司的老友逮到,說服我接一個出版專案。他說公司正要開發旅遊書這條線,希望我可以去幫忙,要我擔任幾冊旅遊書的主編,同時負責作者在出書後的宣傳企劃與執行。因為以前我在出版社任職的時候,擔任企劃編輯的職位,除了接觸編輯事務外,也對行銷宣傳多有參與;加上返台任教後,在社群行銷方面有所涉獵,所以就義不容辭接下了這個專案。
有些作者是原本出版社已經接洽和收稿的,有些則是我必須去了解,去談出版方式與簽約內容。還好有經驗豐富的責任編輯負責催稿、改稿、定版型,分章節和下大小標;我的工作主要在接洽作者、審查文稿,開編輯會議,校稿,掌握編輯與印務進度,到書店提案;新書上市後,我在責任編輯的協助下,還要擔負起新書宣傳的責任──安排簽書會,上電台節目,跨業合作,企劃行銷活動,甚至還會有版權和類似經紀業務必須了解和處理;最後還得追蹤銷售量,管理庫存,偶爾也會結合其他書籍辦促銷活動,當然也要處理退書。
沒想到幾個月的專案投入,我竟然主編了幾個我很愛的旅遊點,像京都、英國;也有我很陌生的聖彼得堡、西伯利亞和土耳其;甚至還出版了我從來沒想過要去的遙遠國度……「非洲的小巴黎」塞內加爾。
而編輯團隊最積極投入的一冊旅遊書《京都岔路》,在大家的努力下,竟然一刷,再刷,又刷,最後銷售超過一萬冊,成為各大書店和網路書店的暢銷書。打下美好一仗,成為我的一個美好回憶。
‧番外篇一‧
我在擔任旅遊主編時,被賦予任務的第一冊書,是關於京都的旅遊攝影書。我約了作者見面談出版合作,發現作者的太太也出席;後來才知道這冊旅遊攝影集,在影像(攝影)部分是由先生掌鏡,而文字則是夫婦共同撰寫。先生的攝影鏡頭,很能掌握京都的內涵;太太的寫作風格,時而俏皮,時而內斂,都讓影像更能感覺到構圖的張力和人文情懷。
雖然責任編輯也有自己喜好的書名,但我很堅持,加上固執,決定了書名《京都岔路》,反映了作者夫婦在京都的巷弄走逛,不追求熱門景點的心情。先生作者很努力配合新書宣傳,他和在媒體工作的太太也有很多媒體朋友來幫忙,總算讓這冊書的銷售站上書店的排行榜,然後節節高升,再刷好幾次。
這位先生作者原本大都在科技業擔任產品經理的職位,而且都是大企業,薪水應該不少;只不過在這冊書出版以後,他更積極投入攝影領域,也多次到京都拍攝非常美麗的影像;後來還到國外很多地方去旅遊和攝影。最後,他毅然決然辭掉原本的高薪工作,全心投入旅遊攝影,開了攝影講座,還把自己的生涯放在旅遊帶團上面,成為專業導遊。他帶團超過十年,也開了自己的旅行社,繼續做自己喜歡的事,繼續追夢。
因為旅遊主編的工作,讓我可以接觸到一位追夢的年輕人,在感動之餘,我也感念生命賦予人們機會與轉念的契機。雖然現在這位先生作者也已經變成大叔了,但卻是一位受到很多團客喜愛的追夢大叔,讓人敬佩。
‧番外篇二‧
我喜歡旅遊,但在規劃安排行程時,都會想辦法避開一些我的罩門景點或設施。比如我生性懼高,怕登高樓,怕坐飛機,怕走吊橋,怕坐高空纜車,怕搭摩天輪,怕坐雲霄飛車,怕走天空步道,當然就更不用說是站在懸崖邊或巨石上擺出帥氣的動作拍照了;甚至連站在高樓裡面傍著落地窗看風景,都覺得全身在發抖。
說懼高是與生俱來,但其實也可能與我小學三年級的經驗有關。記得當時我因為站在階梯的平台上,被急奔過去的同學碰到(或嚇到),結果整個人跌落平台,直接摔倒在地,因為頭部撞擊地面,有點頭暈,所以被送到保健室,最後老師還通知我的母親到學校來。也可能是那次經驗讓我開始害怕站在高處,總覺得會有跌落的意外出現,那個陰影好像一直都在,揮之不去。
話是這麼說,但有趣的是,我在大學教書後買的房子,住家竟然是在十三樓,雖然當初也慢慢適應這個樓層的高度整整一年,但我其實還是不太敢靠近陽台,所以最後還是去裝了全罩式玻璃,還請工程師傅在玻璃內面加裝一條高於腰部的橫鐵條,讓自己「覺得」不會掉出去(其實,因為有全罩式玻璃,根本不會掉出去)。就這樣,我也住了二十幾年。習慣懼高,也習慣了自我調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