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內景】
燈光昏紅的小房間裡,簡陋的床墊上躺著身穿工作服、短髮、體型結實的生銅。時間還沒到,他不懂自己怎麼醒得這麼突然。只要不斷電,工作排程會定時提醒他該做什麼事,該往哪裡去。他現在應該保持休眠,讓程式檢查他全身上下的軟硬體,確認明天一早是否能夠繼續工作。維護程序至關緊要,只是那個嬌小、略顯豐腴的女人脫去連身工作服走進房間,事情似乎沒有這麼簡單。
她姿態嬌媚騎上生銅腰間。
這下事情清楚了,迷濛中生銅瞇眼想看清她的臉,卻始終無法成功聚焦。他在作夢,夢見電訊網路中的幻影,一個不存在的女人。女人拉開生銅的工作服拉鍊,像打開工具箱一樣打開他的胸腹。生銅閉眼微笑,他感覺身體給人掏空,有種解脫感,一種進入休眠也感覺不到的安全舒適。
天使,那些在天上飛舞的幻想,彎腰貼近他耳邊。
擁抱那抹白/銅鑄的光懸在涼夏
【二、外景】
生銅彎腰,手伸向浮島邊緣的白色花朵,勁急的東北風吹得他耳中滿是雜訊。他拿下護目鏡,免得上頭的印刷標籤阻擋視線。任他翻遍資料庫,搜遍全球網際網路,都找不到這種白花的資料。偏偏這種花又是如此常見,就開在垃圾浮島的邊緣,依靠海水的浪花而生。生銅握住花枝,用力想折下花朵,堅韌的花枝卻不肯屈服。
「生銅。」
生銅深呼吸,暫停一下。他不想把花弄壞,厚重的手套讓他不好控制力道。生銅脫下手套,伸手緊緊抓住矮小的枝幹,枝幹上粗硬的短刺刺激他的感官系統發出一連串訊號。
「生銅!」
生銅用力一拉,花根終於屈服離土。生銅呼呼喘了兩口氣,注意力總算從花朵上移開,注意到海岸另一端,體型粗獷、外貌粗野的安哥正對著他大喊。
「生銅仔!」
「什麼?」生銅喊了回去。
「快點回來!」
生銅有些摸不著頭緒,只好應聲站起來。
大錯特錯。
膝蓋用力的當下,生銅立刻聽見警報聲在腦中大肆叫囂,負責偵測環境異常的感官系統發出嚇人的警訊。周圍的垃圾浮島四分五裂,依靠植物根系連結的板塊崩散,黑色的海水濺上工作靴。
「生銅仔!」同組的七逃仔和跛腳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和安哥站在一起瘋狂揮手叫喚。生銅處境危險,必須有所行動。他鼓起勇氣向夥伴方向邁出一步,寬闊的裂痕像條瘋狂的黑蛇直向三人而去。
「幹!」
「生銅仔!」
「跛腳的快跑!」
生銅望向前方,七逃仔跑最快,手裡還抓著行動不方便的跛腳,逼他一起往前衝,頻頻回頭的安哥浪費時間關心落在後頭的夥伴。生銅挺起腿腳一跳一跨,越過崩散碎裂的板塊。腦中交錯浮現的訊號刺激,他愈跑速度愈快,海浪淹過碎裂的浮島,伸長滿是泡沫的舌頭要捲走生銅的靴子。那瞬息萬變的怪物會把一切吞下,磨成面目全非的碎塊。生銅沒命地跑,連滾帶爬在垃圾堆裡掙扎逃生。
大海來了。
「生銅仔!」眼前是安哥伸長了手,跛腳和七逃仔漲紅臉在沙灘上大吼。生銅奮力一跳,握緊手上的白花,跳上沙灘連滾三圈才止住後勢。
「你怎樣?你怎樣了?」三個同伴圍上來,七手八腳把生銅從沙灘上翻過來。「有沒有哪裡沾到海水?」
「沒、沒有,我沒事,沒有沾到水。」生銅搖頭表示平安,舉高左手擋開同伴粗魯的關懷。
「沒要揍你啦,這麼緊張做什麼。」氣氛稍一鬆懈,七逃仔臉上立刻出現笑臉,像隻猴子笑得吱吱響。「你看看他這樣子,好像怕我們揍他一樣。」
「少講廢話,把人扶起來。」安哥沉聲說。
「我沒事。」生銅握緊拳頭,用身體擋著掌中嬌弱的白花。他的手掌給花枝刺破好幾個洞,但好險花朵沒事,一路顛簸沒有弄壞潔白的花瓣。
「你手上拿什麼呀?」跛腳拿掉護目鏡,瞇著眼睛問道。
「沒事。」生銅說,同時腦子裡盤算要怎麼把花收到三人看不見的地方。
「那是花嗎?」七逃仔問。
「花?」安哥皺起了眉頭。
「生銅仔你剛才去摘花嗎?」跛腳也問。
「你剛剛是臭聾還是癡呆?我叫你不聽,就為了這朵花?」氣鼓鼓的安哥似乎正在膨脹,生銅眼角餘光看見浮島已經全盤崩解,沉入大海中。
「要命喔,為了一朵花命都不要了,弄到整攤倒光光。我們是銅鐵仔,不是活人,摔下去會出事你不知道嗎?」跛腳說。
「好啦、好啦,你們不要一直罵他,說不定他是有特別任務,所以才要摘花回家呀。兄弟,我說對不對?你最近到處亂跑就是因為特別任務對不對?」七逃仔接話說,看他和跛腳都這麼幫忙,生銅實在沒辦法繼續隱瞞他們。
「不是特別任務,我──」
「你怎樣?」
心中有決意是一回事,安哥無聲的凝視又是一回事,生銅忍不住在想像中嚥了一下口水。港工沒有唾腺,只能如此聊勝於無。
「等一下一邊充電我們一邊講。」他說。
「還要充電才能講?你是要跟我們講故事,還是要跑馬拉松?」七逃仔立刻把話接上。
「嘴塞著,快點做事。」
生銅可以聽見安哥冷颼颼的口氣後,藏著熱辣辣的火。
*
扛起裝備往坑坑洞洞的馬路上走,是銅鐵仔每天的功課。今天不知道幸還是不幸,浮島沉入海裡,四人來不及撿到太多東西,背包裡除了工具之外沒有多少收穫。安哥眨眨眼,眼裡發出綠光接上總公司的網路,把浮島崩塌的消息回報後帶上三個同伴離開海岸。海風雖涼,偏西的太陽還有餘溫,這時候回鎮上休息,生銅心裡忍不住有些罪惡感。他們是永續能源的港工,是永不疲憊的銅鐵仔,是國家經濟的大動脈。人格模擬生成的罪惡感,傳進他的核心處理器。
這句話也印在下港小鎮的出入口,上頭有個手繪的美女撐著斑駁的笑容秀出標語。七逃仔說他們其實比較像是國家經濟的大腸頭,專門撿屎撈尿。幫他寫設定的工程師,顯然不太在意港工的修養。
生銅、安哥、七逃仔、跛腳四人來到擠滿銅鐵仔的餐廳,十幾排的長餐桌上每個座位都裝著燈泡。他們找到四個相連的座位,扛著裝備擠進去坐定,安哥和七逃仔的燈馬上變成綠色,充電餐桌正常運作。生銅挑到一張壞的,面前的燈閃了兩下紅光才變成綠色。跛腳的更慘,燈泡連反應都沒有,要他撐著壞腿連續起立坐下好幾次。
「跛腳的,你接觸不良喔?」七逃仔問道。
「對啦、對啦,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我這個老屁股,被幹過之後整個都不對勁了。」
「你真的被人幹過?」七逃仔來了興趣。
「幹你老媽。」跛腳神態自若回了一句,綠燈終於亮起。
「你知道我老媽是誰?」
「兩個沒肚臍的銅鐵仔話這麼多做什麼?」安哥喝止兩人拌嘴,舉手把服務生叫來,七逃仔偷偷在他背後扮鬼臉,生銅只能苦笑。服務生手捧平板電腦走到桌邊,眼睛把桌邊的四人掃過一輪,七逃仔眼睛頓時迷濛起來。
「要點什麼?」她問。
「給我們可樂,有摻酒的那種,要四杯。」生銅說。
七逃仔立刻清醒過來。「我不要摻酒的,我要摻蜜的。」
「三杯摻酒的,一杯摻蜜的。」
「三杯摻酒可樂,一杯摻蜜的。有需要其他服務嗎?」
「不用──」
「等一下。」
困惑的生銅低頭,發現桌子上的燈又變成紅色。服務生擠進生銅和安哥中間,手在桌子底下將線路調整了一番,生銅和安哥重新坐定之後,紅燈變回綠燈。
「小姐,你們這邊的餐桌不是很OK。」七逃仔說。
「可能是接觸不良,才會一直顯示故障。等一下充到一半要是有問題再叫我。」服務生說。
「好,謝謝,有問題再叫你。」
「今天的餐費由永續能源公司支付,轉帳成功,各位的餐點好了。」服務生鞠躬離開時,四人的桌面上已經擺好飲料。
「等等!」七逃仔眼睛迅速確認過每個人的飲料。「每次都這樣,東西到處亂擺。安哥,我這杯跟你換回來。」
「不知道你在計較什麼。」安哥說。
「他就小孩子性,愛喝就給他喝。七逃仔,我這杯喝不完,等一下再分你一半。」跛腳指著自己的杯子說。
「聽一下,這才叫義氣。」七逃仔大為動容,安哥冷哼一聲。
「你喝你的,生銅要講事情。」
四人伸手拿杯子,手碰到杯子時出現雜訊畫面,杯子閃爍幾下才恢復正常。設備老舊,他們習以為常了,各自舉杯就口。
「說吧,你要講什麼?」安哥放下杯子時問道,利眼瞅著生銅不放。藉口用完的生銅放下杯子,不敢直視安哥的眼睛。
「我不知道怎麼講才好,我之前講過,我晚上常常作夢。」
「做春夢?」七逃仔問。
「給你猜到了。」生銅回答。
「哭夭喔!」
「你閉嘴讓生銅講。」安哥說。
「這次不一樣。我最近一直夢到同一個女的,然後我覺得我好像接到一個任務。」生銅試著把腦中的疑問化成字句描述給夥伴聽。
「等等,你覺得接到任務?」跛腳插話進來。
「我覺得我應該要去找她。」生銅說。
「找她?」跛腳問。生銅猶豫要怎麼回答時,七逃仔、安哥、跛腳互相交換眼色。
「去大都市找她。」
跛腳、七逃仔倒抽一口氣。
「你怎麼會這樣想?」安哥問。
「我喜歡她。」
「你喜歡她難道就可以娶人家當老婆嗎,銅鐵仔?」安哥說話時嘴角隱隱顫動,生銅有些害怕。
「對呀,銅鐵仔,你要怎麼結婚生小孩?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你也沒辦法報隊打Play 記得嗎?」七逃仔接著說:「你要是腦子有問題,就去維修站──唉唷!」
跛腳狠狠掐了七逃仔一把,趁機岔進對話。
「要命喔,你這個夭壽的銅鐵仔,壞銅舊錫做筋骨也想和人談戀愛。你們這些年輕一代真的很差勁。像我這一代的銅鐵仔哪敢想這麼多,每天做牛做馬當苦力,哪有一時敢胡思亂想。」跛腳搖搖頭說:「都怪那些亂放消息的人──」
「對啦──喔,痛死了──都怪別人不好,你要是像跛腳這樣出問題會給人亂捏,就要去維修站修一修。」
「我沒有問題,不用去維修站。」
不停提起維修站,附近幾桌客人似乎也給觸動了,一個個警戒的眼神投來,一行人趕緊把嘴巴閉上,假裝專心喝酒。就算是七逃仔這樣不會看人臉色的傻瓜,也知道這時候最好不要再說下去。沒有港工喜歡維修站,那裡的人穿得和他們不一樣,做事、講話、走路更是沒有半點相同。
去到公司的維修站除了給人大卸八塊之外,沒有其他的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