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逗
我好像都沒有好好體認逗號的魅力,它太普通,而且氾濫。
比較起來,我還是留心於句號。那小小的圈圈,有一種飽滿圓潤的力量,彷彿世界所有的話語至此都要完結,再下去,不過是另一個新的開始。小時候作文最常被老師糾正的,就是一篇文章只出現了四次句號,分別就打在各段最末。我小腦袋瓜分不清楚句號的真正用途,在句號以外的世界,全部逗逗逗逗逗下去,小小蝌蚪佈滿了我的眼界,終究是太尋常了。
直到那一年,我陪著同學張家銘一起參加板橋高中的文學獎。就在他榮獲首獎的會審場外,聽著他亟於與詩人評審分享得獎的驚喜。我一旁靜靜回想眼前的詩人如何在方才的會議上與其他評審為了一首不起眼的佳作爭持。是循序漸進,還是要出其不意?似乎為了某一種更好的想望,他們可以獻身、可以戰鬥。這就是文學的世界嗎?台上的作家對於創作的談論,逗引著我對於遼闊的世界的想像。那些高遠的理想,似乎十分敻遠,又極為艱難。
寫作很難嗎?起初,我大約是這樣請教家銘的。他總是下課時間窩在角落挨著一本裁剪整齊的日曆紙兀自密密麻麻起來,埋首拱著肩胛,還總是一手護衛著情節,像隻鵪鶉抱窩就巢,格外逗趣。家銘很會寫,每次的作文都能夠成為範文,據說他還在報紙上匿名編織了許多的高潮迭起。 「寫作不難啊,就寫寫自己的故事啊。」當他邀請我一起投稿時,我拿了自己的稿子〈瓶中海〉請他過目,他看了看,大約也說了一些想法,接著冷不防地提了一句:「逗號太多了。」我對這句話完全沒有任何的想法,逗號?我並沒特別注意逗號欸,只是端詳著列印出來的白紙黑字,像是面對一份神祕的契約,竟然興起一股隆重而得意的情懷──嗯,這是一篇散文,我寫了一篇散文。
這是我創作生涯的第一個段落,滿是霹靂啪啦的逗點。
到了臺北大學的第一年,我延續著日常的寫作習性,在文風不盛的校園中,參加了無人聞問的文藝獎。記得評審之一的須文蔚老師愛責之切,說了一句:「貴校的文學獎規模,還比不上板橋高中呢。」我差點沒跳起來振臂歡呼,卻又頓時陷入了為難與尷尬──該是為了過去的燦爛而榮耀,還是該為眼前的枯槁而惋惜?那篇〈青春‧流星‧海〉的散文儘管得到了首獎,卻覺得連喜悅都很荒蕪。有時就是這樣,使用了同樣的方式再次得到肯定的時候,會誤以為這就是唯一的方式。於是不自覺地再次地復刻、模擬,直到自己都覺得了無趣味。
「首先你必須得覺得寫作是件有趣的事情,你才會繼續寫下去。」
這是大為老師來到系上之後,啟蒙我寫作的第一個觀念,巧的是他就是當年在板青文學獎上與人機鋒爭持的那位詩人。文字是有魔力的,在不同的排列次序之下,它可以產生姿態各異、意義無限交織的許多變化。「要勇於嘗試,不要四平八穩。」於是我開始往不同的報刊投稿,似乎也更鍾情於散文,揣摩與逗弄著不同的情感與形式。那短短兩三年,是我最專注於寫作,也最引我曲行流連的一段日子。記得在《幼獅文藝》發表了〈櫻月〉,應邀寫了一小段創作感想──有時候,寫作就是這樣自然而然發生了,或許過程中不免斟酌,而當中的樂趣卻是發自內心的驚奇:「哇,原來可以這樣寫。」這種感覺,讓寫作存有一種簡單的趣味,也讓寫作的人有著比較清楚明朗的態度,專注在一篇作品的完成。──如今再讀,猶能感受到那種耽翫而獲致的審美享受。
逗留終究不是停留,逗點也不能是句點。我不知道句號後面有沒有故事,但是逗號的魅力便是在於在行止之間,有了瞬間啟動、隨時離開的節奏。那是最低最低的反彈,也是最高最高的下墜。再是誘人逗留的文學風景,終須一別。最美的恰恰不在於或走或留的去取,而是明白了──行,是為了止。
所以有了《彳亍》,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幾年過去,再回頭去看這本少作,再不滿意也覺得慶幸。在此書計畫出版以前,我遠離了散文創作好長一段時間,學術研究的規範與剖析,讓我很難靜心閱讀。直到入伍、退伍,各種人事的磨難與歷練交騰反覆而後又塵埃落定,整個人被狠狠刷洗了一番,只剩一片空白。在這最鬆緩的生命狀態下,被壓制的創作欲望漸漸地甦活。我想寫,但我彷彿陷入了格式塔心理學的完形陷阱,過去作品呼喚著我去填補意義。我想要寫的也許不是《彳亍》,但如果沒有先打下這個句逗,橫隔於漫漶無章的日子裡,沒有了暫時停止就不會有能隨時繼續的下一個開始。
其實,還有人在讀散文嗎?不免有時也會逼問自己一些比較根本性的問題,譬如意義與價值、譬如理想與動機。如今散文的創作,甚至可以鬥得妙趣橫溢且虛實恢譎。當然有時候我也會感到迷惘或疑惑,在那些光影交錯掩映的縫隙中,我們如何擺姿弄態,追求的又是什麼?這樣的問題或許不會有唯一的答案,而且可料想到的,還會引起不小的爭論。爭論並不可怕,文學上的爭論往往好過於一帆風順。就像當年板青文學獎上看到的波濤與浪潮,驚怖卻生猛。
彳亍而行的日子已然過去。散文作為一種文類體式,比起其他文類而言更加通透顯白。或許作者與讀者之間的際會,與其說是來自於技藝的展演,毋寧說是依賴於主體的現身。創作者若能夠隨應不同的機緣而嘗試去誘逗會引閱讀的人,使他們對自身的生活情懷或價值理趣產生某種共鳴或好奇,那也算是一種因緣,也算是一場默契。
寫作有趣得像是一場遊戲。當年老師為了避免我在青澀的年華叩問太過深沉的問題,是這樣鼓勵我的。趣者,趨也。我也才終於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趣味的意涵不僅止於表現出輕巧的機鋒或形式上的耽美。那是一個能夠使人養精蓄銳後,不由自主想靠近的善誘。我們總不斷地想要靠近一個更美好的結果,但就像所有的故事在結束以前,必須先仰賴於逗號的魅惑,依違於生息與止息之間,有了許多詹至徂逝的節奏。
廿年就這樣過去了。
我的逗號還是太多了嗎?
來日完成那以逗弄為題的新作,便能更篤定地告訴自己,也告訴那些曾經埋頭寫作的朋友,在創作上曾有過的曲行徬徨、迴返停留,或是面對讀者時而有的讚譽、詆毀、漠視、共鳴,每一次的戲與弄,都是一種觀機逗教,都能聽到貯備已久的抑揚頓挫。
發表於《印刻文學生活誌》194期,二○一九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