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
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石頭記.第一回》
我是一顆無謂
不甘寂寞的石頭
與這星球同樣古老
只是億萬倍渺小
我是渾沌最末的族裔
來自一團遙遠熾熱的火
沒有來世或者今生
無所謂此界或者彼岸
我是上下,表裡,八荒
我是過去,現在,未來
我是百姓的居所
我是帝王的陵墓
我是丈量時間的尺度
我是世界的盡頭
然而有時我仍期待聽見足音
或笑語,或有人能為我停留
雨季來時,青苔佔領我的背脊
隆冬,我的意志專注而頑固
冰雪下,沒有什麼
比我更瞭解等待
我沒有雙腳可以離開,沒有雙手
可以緊抱,只能在撞擊的瞬間
留下低沉的嘆息和永遠的傷口
被拋擲時短暫飛翔
以及墜落
我所有的只是重量
粗糙,笨拙,堅硬而驕傲
我不懂思考,只適合銘記
我不流淚
只一點一點崩解
如果,化為塵埃之前
我們相遇
希望你能拾起並且
認出,在你手中
安靜沉重的
原是這龐大星球
億萬年前
沸騰決裂的心
──────
〈更衣室裡的大象〉
有時,我覺得自己是
更衣室裡迷路的一頭
大象,如此不合時宜
不合地宜地臃腫,缺乏
優雅,不適合對鏡
我只能看著我那巨大下垂
的雙耳發呆
更別提那一截
演化上費解的鼻
我必須小心翼翼
地呼吸,避免發出聲響
才不至於引起懷疑
唉,我這粗糙無毛的身軀
實在是個龐大的尷尬
我試圖思考
當然我也知道這
只是讓自己更加可笑
更衣室中一頭思考的大象
思索著如何
穿下文明
這件過小的外衣
我耳聞
這世界正在立法禁止
過於龐大無用的存在
例如象類,將來只能做為博物
而非生物存在
只能是有鼻目象科
象屬次有蹄類,網路上一則
或百萬則的資訊
但禁止奔跑
禁止求愛
或者流淚
或者質疑狹小的更衣室
如何容納一頭大象
我看著鏡中自己黝黑的雙眼
裡頭有著夜空,草原,樹林
夜空,草原,樹林
不是知識 或商品
是雨水,食物,住所
但或許我得先思考如何
離開眼前的困境
我無法轉身
而我身上的基因過於古老
只能前行
還沒學會後退
──────
〈換行──有贈〉
Ⅰ
我在百貨公司遇見詩人C,
狐疑的星期四夜晚,
週末樂天的人潮尚未湧入。
起初我覺得驚訝,在B1
流行女裝遇見詩人並非
尋常的事,這裡似乎不是詩人
的戰場。但其實有何不可,
或許他正為逐漸娉婷的女兒,挑選圍巾
或背包,一如入夜後他所從事
紙上的祕密行動。
我並未趨前致意,因為詩人總是
單獨行動,勾勒現實
罕見的事物,例如:
愛。詩人總是單獨行動,即使
是愛──愛充滿危險,不適合結伴。
愛須對抗,對抗無知偏見,對抗失控的
權力與智慧,對抗盲目執迷
的自己。
愛是唯一的嚮導。
Ⅱ
我在5F家電區又遇見詩人,
詩人在整面的電視牆前形成
一個無法解讀的隱喻:四處流竄的
音聲光影,如同與詩相反的一切──
專制,重複,缺乏風格與目的,方生
方死,複雜而單調,華麗而空洞。
而詩人在言之鑿鑿的
電視牆前,顯得如此渺小
蒼白,也許,不,並非也許
而是不容質疑的事實:詩人
與我們一同生活在粗糙齟齬
的現實,吞噬,或被吞噬,詩人
並沒有被誰赦免。
Ⅲ
最後我在9F的書店遇見詩人,
詩集區前不期照面。詩人認出我
臉上訝異尷尬,手裡拿著
年輕時出版的詩集。
我們禮貌問候,簡短交換目前工作
生活的狀況,椰林的老師同學,我們
都已進入中年,詩是年少時迎面的風。
我們都已進入犬儒的中年,攝取過多醣份
和油膩的政治。篤信懷疑,積極地消極,
迴避人群與自己,最終成為一名
溫馴的讀者。在單人沙發上就著
立燈溫暖的光線,鋼琴或提琴的樂音,
讀死去詩人的詩,複習自己對這世界
曾經的愛與憤怒,偶而
流下同情和慚愧
的眼淚,在逐漸乾燥泛黃的
時間與意念中,懺悔自己
不斷換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