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就是長大〉
為了煮出單純浪漫的好糖果,每年到了冬,貓鬍子鎮的大人們會採收好甜呵呵的白甘蔗,把還沾著泥土的作物搬上五分車,一節一節送入工廠清洗切割、刮除雜質和高溫燒煮。在經過太多次的結晶、離心和折騰後,這甜死人不償命的遠古作物──造糖用的白甘蔗啊──也就失去了原先的龐雜和濃烈,成了專注透明的砂糖。
砂糖像鮮瑩明潔的微型玻璃塊,光影折射間,只留下了甘蔗最後的物種特徵: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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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在離一切繁美熱鬧都遠到不行的小鎮邊角,糖廠公園的茄冬樹下,有兩個看起來沒超過十歲的小孩。
男孩瞇著眼曬太陽,頭髮亂翹的女孩則漫不經心地翻著書,她手裡的硬皮書封面是綠色的,書的主題是亞熱帶島嶼上的每座沿海燈塔。女孩的胸口掛了一塊折了又折,再用線圈圈綁好的紙團,那是一張寫了她重大祕密的糖果紙。截至目前為止的全世界,只有她身旁的男孩知道紙上寫了什麼。
公園裡的午後陽光比打翻流出的糖蜜還純金黏稠。
書讀一半,女孩「啪」一聲把書夾上。
「欸。」女孩說。
「嗯?」男孩回應。
「你許一個願。」女孩說。
「啊?」男孩抓了抓頭。
「許一個願啊。」她的表情認真,一個一個字說:「如果你現在可以許個願,就一個願,只一個願,然後不管什麼都能實現,你會想要什麼?」
「嗯……讓我想想喔。」男孩瞇起眼,像孵上一窩遠古又新鮮的恐龍蛋,想了天長又地久,最後才點點頭,認真無比地說:「我希望這鎮上的每個小孩都能好好長大。」
「哇喔,」女孩瞪大眼睛,說:「不是我在說可是……你的願望也太無聊了吧。」
「哪有?」男孩沒很在意,他開始在口袋裡翻翻找找,反問:「不然你的願望是什麼?」
「五百年前就和你說過了啊。」
「你也才十歲。」男孩指出。
「是十一歲。」女孩指正。
「喔好啦,那麼,可以拜託你再和我說一次嗎?」
女孩忍不住微笑,然後收起戲謔,清清喉嚨,虔誠複述了自己的願望。
「咦?怎麼還是同一個?」
「就同一個啊。」
「我不懂,」男孩搖搖頭說:「你那個湯到底有什麼好?為什麼非煮不可?」
「因為……因為神奇啊,」女孩結結巴巴,試著解釋:「你想,如果我有了孟婆湯,那……那我們就再也不用寫作業啦,只要往老師的茶裡加一點,一點就好。」她表情誇張,把老師得了失憶症,迷迷糊糊的模樣演了出來。見了這幕,男孩忍不住笑了,他用力推了女孩一下說:「最好是這樣。」
「就是這樣。」
「噢!」終於在口袋深處摸到了糖,男孩眼睛一亮得意洋洋,把圓餅月亮般的梅渣糖掰成一半,對分給女孩。
「謝謝,」女孩把糖塞入嘴,含糊地問:「可是啊,你為什麼什麼時候都有糖?」
男孩笑咪咪,眨眨眼,沒回答。
拍拍,眨眨。
一隻糖白色的大蝴蝶也在這時翻翻、拍拍、眨眨地晃過男孩和女孩身旁的茄苳樹,白蝶有點類似西洋童話裡那隻毛絨絨、持懷錶、自言自語的趕時間胖白兔,雖說白蝶既不毛絨、沒懷錶也不會說話,但它卻絕對在趕時間。它以鱗翅目昆蟲特有的匆忙,搖搖晃晃飛過樹下,像要循著透明恍惚的記憶,去追回一份只有自己記得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