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這是我寫得最糾結的一部小說,從二○一七年開始,斷斷續續寫了五年。二○一九、二○二○年幾乎不敢動筆。我曾一度以為寫不下去了,因為害怕,因為遲疑,也因為好多東西還看不明白;可它幾乎已經是一本我必須每天面對且無法趕走的書。害怕且猶豫要不要寫下去的根本原因在於我不斷在問:人,人性怎麼就變成這樣了?我曾在一篇短文中寫道:「渣是這個時代最本質也最具普遍性與代表性的人類狀態。整個人類都碎了,遍地成渣,撿都撿不起來!……」我並不是最早更不是唯一發出這種警示的人,類似的句子在艾略特的詩中俯拾皆是。但問題從未像今天這樣嚴重過,也沒人把渣當作一本書的書名,當作是最具普遍性與代表性的人類狀態。
寫這本書幾同於把自己的心剖開、切片然後觀察、自嘲、分析……,正如批評家唐明先生在評論我的另一篇小說時說的話:「它充滿了絞刑架下的詰責與拷問。」通過一顆小小的卻又無比複雜和滄桑的心,我試圖想完整地看一看人性到底有多黑暗、多骯髒,又有多變態、多分裂;我想要看清楚,看它到底碎到了怎樣的程度!渣,從來就不是一個形容詞,它不是一種比喻,不是我們在打比方、舉例子;它也不是一個名詞,雖然它是,首先是一種物理狀態,但顯然不止於此,它甚至不僅僅是一種精神與心理狀態。是的,它是一個動詞!放眼望去,滿世界都是它的動作與聲音。可怕的是,作為一個動詞,我們幾乎找不到任何讓它停下來的方法;因為它的主語已經喪失,高貴的主語令人痛心和絕望地不在了、缺失了。這個主語不只是你、我、他,也不只是我們、你們、他們。它不是某個個體、組織與國家,而是人,是人類!人不在了,人類正在空缺,這正是問題普遍存在和日益嚴重的原因。喪失主語的動詞是可怕的,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主體性力量可以管控它、制止它。所以,我怎能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克服內心的恐懼,毅然決然地堅持寫下去呢?直到寫這篇後記時,我的身體變得如此僵硬,思緒卻又如此澎湃。
《渣》最早的出發點是猥瑣。我曾藉其中的一句話表達過我的初衷:「我所寫的那本書,它唯一的主題乃是猥瑣,我要寫盡一代知識分子的墮落。」猥瑣當然是渣最基本的構成因索。猥瑣,在我看來,乃是我們這個民族最普遍、最深刻,也最致命的根性,它比阿Q精神要更廣泛也更深入地影響了我們的民族心理。阿Q精神不過是自欺與麻木,可有時候它甚至還勉強算得上是一種臨時的、局部的、管點小用的精神療法。可猥瑣卻徹底侵蝕了我們的人格與心靈。這個世界沒有哪個民族像我們這樣遍地猥瑣,它既是我們的近現代史,也是我們的當代史。如果不承認或者不敢面對這一點,我們的人格就將永遠也不會健全,我們的心靈也將永遠不會健康,我們將永遠走不出來,更不用說以善良、美好的步伐進入人類文明的殿堂。毫不誇張地說,只要猥瑣的人格還如此普遍地存在,則無論我們的經濟發展到什麼程度,我們都斷無和諧與幸福可言,也不可能真正得到文明世界的信任與尊重。
在近五年的寫作過程中,這個世界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渣在我心裡隨之也突破了猥瑣的主題邊界,突破了知識分子的範疇。它當然還是一部寫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書,也是一部幾乎是萬箭穿心的、寫盡猥褻心靈的書。但是它的主題及指向已經令人悲傷地擴大到了整個人類。遍地成渣是人類的現狀,是人類最大的現實與危機。改變組織、社會乃至於國家容易,改變人格、人性與人心尤為困難。連接人心的各種主題、工具、價值觀和方法論幾乎全都斷裂了;我們藉此獲得榮耀、自信、團結與信任的力量幾乎全都瓦解了,那些曾經那麼強大的宗教力量、道德力量、美的力量、家族的力量、社會乃至於國家的力量正在全面瓦解。國家行為、國與國之間的關係變得像小丑似的弱智、愚蠢、不美好、不可靠及不可信任。渣不僅遍及所有領域,也在否定、嘲笑乃至於消滅數千年業已形成的文明,它每天都在以各種方式嘲笑我們──看看吧,整個人類文明,包括令人驕傲的印度文明、古羅馬古希臘文明、華夏文明……,全都如此不堪。從某種意義上講,渣正在成為我們每天都身陷其中的咒語與厄運。如果沒有更大的勇氣與智慧,沒有更廣闊的視野與胸懷,沒有更多的愛、更徹底的改變,那麼我們的文明就真將不堪一擊。
從《赤腳狂奔》、《一小片浮雲》到《懸空的椅子》,從《一片海灘》、《時間的傻姑娘》到《渣》,我通過詩歌、小說、電影劇本,也通過繪畫、影像和裝置,用將近八年的時間完成了一個階段的創作。正如唐明在〈時態悖論中的一副手銬──關於唐寅九自選詩的芻議和思辨〉一文所說──
「它們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創作體系,上述出版物所呈現的主題,可用癢、疼、渣、花園概言之;它們既是心靈的體驗也是一系列動作。其精神上的關聯甚至可以用一串連貫的動作來描述──癢,然後撓,然後引發疼痛,然後撕開、碎裂乃至於遍地成渣,然後重構,以花園安身立命。癢是長篇小說《一小片浮雲》的核心主題,也是唐寅九創作的出發點及初始概念,所對應的詞包括疏離、無端、荒謬、難受、叛逆、反抗。在唐寅九的文本中,撓與撕開乃是掙扎與反抗,癢有多深入,抗爭與疼痛也就有多深入。有意思的是撓與撕開都是自己與自己發生的事情,帶有明顯的自省性、自虐性與唯一性。這是唐寅九式的內省與批判,他將刀尖從社會、政治、歷史的外在層面指向了複雜而內省的自身,且刀刀見血,直見性命。」
在〈人類正在進入一個新的文明週期〉一文中,我曾闡述過我對人類未來的基本判斷。我一直在觀察也一直在思考,但未能找到解決之道;《渣》當然也承擔不了指點迷津的重責。正如我在小說中所描述的那樣:
「他在某個夜晚寫下了這本新書的書名──《渣》,這個詞是這麼些年他和許多人生活的本質,是刻在墓碑上的字,是風中的斷裂聲,是紛亂的影子與世界的尖叫,是靈魂深處的怪力亂象……。他將繼續沿用具有宿命性質的毛文體,以斑剝牆壁上滿是漿糊味的大字報的文風,揭露黑暗世界的陰森與猥褻。」
至此我的寫作將暫停一段時間,我所關注的另一個重大主題──《花園》,將通過更多元、更具實驗性的視覺語言來呈現,它關乎我們是否能夠在巨大的不確定性中安身立命。
我相信任何一種希望都將經由碎裂與消亡並在混亂與不確定性中產生。
唐寅九
二○二二年三月二十五日寫於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