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人
喬是一位年輕詩人,他柔弱、敏感、焦慮、彷徨,似乎總在渴望改變生活,可究竟要什麼樣的生活他又不甚了了。在雜誌上發表詩歌固然是他期待的,有人崇拜也是好事;若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書房,在大雪紛紛的夜裡讀書,和遠方來的朋友促膝交談,又該何等美妙!可事實上他過著十分無聊和苦悶的生活,他一直都被生活所囚禁。
八○年代,喬在一家機關的內刊做編輯。主持工作的主編戴著深藍色的袖套,為了在退休時享受到副局級待遇,屈尊到雜誌社來任職。他年輕時也喜歡寫點東西,算得上是一個有文采的人。人們都說他有才情,他自己也說如果不是因為某種原因他差點兒就成了一個詩人。可他把詩人當作一種職業,這一點喬心裡是不同意的。雜誌社另有三位老大姐,其中兩位是退了休被主編反聘回來的,她們年輕的時候一定漂亮而文雅。主編所做的一切似乎只是為了自己的退休生活,同時讓雜誌社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寡淡。一方面雜誌社的編制緊張;另一方面也沒人願意到這裡來工作。喬是一個例外,他想要一種比以前更自由的生活,雜誌社給了他機會。但這份工作也讓他感到痛苦,因為他編輯的文章幾乎全是套話、空話與假話。他一直在與那些他稱之為腐朽墮落的文字做鬥爭,既無奈又疲倦。本來雜誌社還有一位姑娘,可很快就找門路調走了。她瘋瘋癲癲的,剛到雜誌社沒幾天就摟著喬的肩膀說:「喬,我們是哥們!」接著又說:「喬,我不想去食堂,你幫我打飯吧。」還說:「喬,這塊肉太肥,你吃了吧……」她長著一張扁平的四方臉,五官含混不清,喬想像不出一個人如何才能在這張臉上找到接吻的地方。這張臉以女人的名義對他吆來喝去,他很有涵養,在她面前憂鬱得像一個棄兒。
「喬,要不你倆一起過得了。」一位老大姐說(她的名片上已赫然印上了「編輯部主任」五個字),另兩位也過來湊趣。她們都想以一種開玩笑的方式成人之美。
「好啊,您先問一問喬──他的身子骨禁得住我折騰不?」那扁平的四方臉如是說。她哈哈大笑,喬覺得天空中響起了一陣驚雷。不久她就調走了,喬繼續和主編及三位老大姐一起辦那本雜誌。他習慣了下班後一個人在辦公室待一會兒,一位老大姐說:「也是,反正你也是一個人,早回晚回都是待在宿舍裡。」他分不清她的話是調侃、戲謔還是同情。他住在單位分的一間宿舍,宿舍裡有他的一張床和幾百本書,還有一個與他合住的小張。小張在另一個處室上班,也是從外地分來的大學生。他有一個純潔的女朋友,長得像湯圓一樣圓乎乎的,但比湯圓更黃和更黑。女朋友過來的時候,小張就會以一種友好的、稱得上是協商的方式對喬實施鵲巢鳩占。他們在宿舍用電爐子做飯,滿地都是土豆和白菜。小張說:「喬,一塊兒吃吧。」可潛臺詞卻是:「哥們兒,我們要吃飯了,你呢?」吃完飯,他們嘻嘻哈哈地親熱,接著就要熱烈地做愛,這也是一件喬必須明白並予以確認的事情。喬每次都主動迴避,他去外面散步,一兩個小時後才回來;可他回來的時候小張已將門反鎖。冬天很冷,他一個人站在風中,他不能對兩個熱戀中的人砸門。愛情神聖,不可打擾。他只好去別的單身宿舍蹭一個晚上,在一個他求來的宿舍裡遭人白眼。好在北京還有一些和他一樣窮困潦倒的詩人兄弟,他常去兄弟們那裡談詩,有時候還淚流滿面。偶爾他們會點上蠟燭,在燭光中開一個詩歌朗誦會。無論生活多麼艱難,總有一些熱愛詩歌的人在吟誦,聽眾中也總會有幾個女學生。喬坐在一個角落裡,低著頭想像她們在荒涼的曠野上搖曳,就像冷風細雨中孤苦的小白花一樣。
詩人負有神聖的使命,那就是讓這個冷漠的世界留下淚水。可誰來撫慰詩人?誰又將為詩人流淚?
這天喬在報紙上看到了自己的一首詩,主編也看見了,他拿著那張報紙對喬說:「喬,你看,這個人與你同名同姓。」他笑了笑說:「還真是的。」一位老大姐湊過來說:「也難說啊,說不定就是喬寫的。喬,你寫詩嗎?」她的話在喬心裡激起了一層苦澀的漣漪。他深知詩歌與他的生活有著怎樣深刻的關係,它正在將他帶上一條孤獨、憂傷的窄路。
他坐在辦公桌前,忍不住又拿起了那張報紙;他看著看著,就覺得那首詩彷彿真不是他寫的,世上或許真有一個與他同名同姓的詩人,他的詩也在那天的報紙上發表了……。他這樣想著,又在心裡兀自笑了一下。主編走過來,拿走了那張報紙,他說:「別看了,再看十遍這首詩也不是你寫的。」他將那張報紙鋪開,麻利地用它包好了一塊牛肉。一位老大姐昨天給他講了一種做牛肉的方法,他已經去市場買了最好的牛肉,他盼著下班後回家試試。在單位,沒有人知道喬是一位詩人,他把寫詩當作自己的私生活,詩歌就像他的祕密情人,他偷偷摸摸地與她約會。一個有情人的人在道德上是可疑的,喬從不敢自命為詩人;他唯一合法的身分只是雜誌社的編輯,大家也只是覺得他的性格有些孤僻而已。
下班了,喬獨自一人在辦公室待著。這是一個陰天,天上聚集著愁雲。他點燃一支煙,想給十幾天前認識的一位女學生寫首詩,也想給遠在杭州的子敏寫封信。可他最後什麼也沒做,他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打開燈,想再看看那張報紙,卻想起主編已經用它包了牛肉了。他有些餓,也有點煩;獨自在辦公室走了幾圈,不知為何突然就給米佳打了個電話。米佳家裡有院子、電話和門衛。她說:「你好,下班啦?」她的聲音清脆而明媚。
「是,可我不想回去。」
米佳靜靜地聽他說話,他的話全無邏輯,像是某種囈語。他自言自語,似乎也提到了今天在報紙上發表的那首詩,米佳很耐心地聽著。
「回去吧。」最後她說,她一共就說了這兩句話,最後一句可能是受了喬的影響,隱約之中有些傷感。喬掛了電話,卻依然拿著話筒;當然了,話筒裡只有「嘟-嘟-嘟」的聲音,讓他感到巨大的岑寂與空虛。
米佳是子敏介紹給他的,但隨後他單獨去見過米佳一次。
「你好。」她打開門,他頓時就傻了,米佳的笑容就像一束強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進來吧。」她說。他無處可逃,可進去後,卻給米佳朗誦了一首詩。她低聲說:「寫得真好!」這句話讓喬差點就跪下,他想撲在米佳懷裡,也想抱住她。可米佳氣質凜然,讓他像一個癡人一樣坐在沙發上動彈不了。他們是不大相同的人了,米佳是一位地位很高的將軍的女兒,就要去美國了,正在等簽證;她在等簽證時騰出了一點時間來接待詩人,也聽詩人們朗誦詩歌,她對喬低聲說:「寫得真好!」這句話已足夠讓喬用一生的時間去回憶。
時間在沉寂中緩慢流逝,喬依然獨自一人在辦公室待著;他似乎還想給子敏寫封信,可又放下了,他滿腹心緒卻無從寫起。子敏是他最要好的詩人兄弟,他曾因為仰慕子敏而去杭州拜訪他。當時子敏在一所中學教書,他找到子敏的學校,也找到了他的宿舍。他敲門,裡面傳出了聲音:「我在上吊,請勿打擾。」喬知道這是卡繆《鼠疫》中的情節;《鼠疫》中有一個叫科爾塔的人,曾用紅色的粉筆在門上寫道:「我上吊了,請進來。」喬覺得子敏在玩行為藝術。他耐心地等了一會兒,再一次敲門,裡面沒有回應。他寫了一張紙條,從門縫塞進去;門開了,子敏穿著一條三角內褲站在他面前。之後他們就去一家小店喝酒,連續三天談論詩歌、女人和愛情。他們成了最要好的兄弟,幾乎每週都要通一次信。去年子敏到北京來,帶他認識了米佳和清揚。子敏說:「寂寞的時候可以去找清揚。」之後他單獨去見過一次米佳,也單獨去見過一次清揚,他給她們都朗誦過詩歌。
越來越餓了,喬鎖上辦公室的門,走到了街上。他在一家包子鋪吃了一碗炒肝和一屜包子。可吃完後他依然不想回去。夜色陰沉沉的,他一個人在街上溜達,忽然就想起了清揚,他決定去找她。清揚家沒有電話,他倒了兩次車,上了八層樓,在清揚家的門口站住,然後輕輕敲門。門開了,清揚端著一杯紅酒,既疲憊又嫵媚地看著他。「進來吧。」她說。他進去了,站在一盞紅色的枝形吊燈下。清揚穿著一身黑色的絲綢睡衣,她的窗簾是紅的,燈是紅的,整個房間都是玫紅調性。她遞給他一小杯紅酒,他接過來,在手中晃了晃,然後一口喝下。他想起子敏說過的話:「寂寞的時候可以去找清揚。」他曾問子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子敏說很多詩人都去過。現在清揚坐在他面前,她緊了緊胸口的睡衣,憔悴地問:「這麼晚了,有事嗎?」他突然變得十分沮喪。他囁嚅道:「沒事,就是下班了,不想回去。」之後便說今天的報紙上發表了他的一首詩。清揚「哦」了一聲,說:「覺得孤獨對吧?」他點了點頭。「也很空虛對吧?」他「嗯」了一聲。「還覺得特可憐吧?」他不說話了。「特想找個地兒哭一場吧?」清揚又說,他的眼裡似乎立即就有淚水在滾動。清揚沒有再說什麼,兩人沉默著。之後他勇敢地抬起頭,熱烈地看著她。清揚疲憊地笑了笑,她的笑容空蕩蕩的。他昏頭昏腦地想:也不知道清揚究竟是幹什麼的?有多大了?子敏似乎說過她已經四十歲了,一直一個人生活,喜歡和詩人交朋友;朋友去她家,她總是給客人倒一小杯紅酒。「幾點了?」他正想著,清揚卻問道。他看了看錶,還沒來得及說──十點了,清揚就說:「太晚了,回去吧。」他悻悻然,起身,走近清揚。清揚往後退了一小步,又說:「回去吧。」她的聲音像是從遠地方飄來,冷極了,也孤獨極了。
喬下了樓,站在院子裡看著清揚的窗戶,他覺得清揚也在窗簾後面看他。他想再上樓,卻已經沒了勇氣。他走出清揚家的社區,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空,腳步卻越來越重;突然想起他居然不知道從清揚家怎麼坐公車回去。這座城市已經變得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複雜。他問了幾個路人,都說不知道。他只好一個車站一個車站找站牌。不知找了多久,覺得自己真是累了,他歇了一會兒,心想:只有走回去了,走著走著也許就會碰上熟悉的公車。
他就這樣朝宿舍的方向走著,在晚風中,頭腦似乎變得清醒。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他一直沒碰上熟悉的公車。但已經無所謂了,他的腦子裡充斥著新的思想,他在想像某個美好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路上全是羞澀而優雅的戀人;白雲倒映在水裡,月色飄蕩著古琴的樂音;書店二十四小時營業;人們在咖啡館討論美、心靈和愛情;報紙真實,雜誌不落俗套;圖書館寬敞、明亮,盛開著大朵大朵的鮮花;同事品味高雅,人人都讀《奧維德》、《蘇格拉底之死》和《詩經》;他每天喝兩杯咖啡,用一臺老式印表機列印剛寫好的詩稿;哲學遍地生長,充滿了美好的節奏;生活恰如書中的箴言,洋溢著雋永的詩意;他將致信遠方的朋友,祝他們快樂……。他正想著,腳卻踩空了,這個城市的井蓋經常被人偷走,他掉進了下水道的豎井,腦子裡剛閃過一句詩,就順著下水道消失在了又黑又臭的汙水之中……
幾天後,報紙或許將登出尋人啟事;子敏依然在門上寫道:「我在上吊,請進來。」米佳的簽證已經下來了,她再也沒有心情聽詩人朗誦詩歌;清揚照舊用一小杯紅酒招待朋友;市政當局開了會,採取了嚴防井蓋被盜的多條舉措……。人們在喬的衣袋裡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字跡模糊地寫道:「我所缺的只是一種幽默而已。」
二○一七年六月十六日定稿於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