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角的換書商店

我不是第一次坐火車，卻是第一次坐上今年才剛營運不久的南迴線，整個火車座無虛席，這麼熱賣的火車票，老師卻死也不說他是怎麼買到票的，只要我每多問一次，他的臉上就會出現討厭的得意表情，所以我已經放棄詢問了。
我雖然都一直埋頭苦讀，但對於南迴線的火車，還是經常在補習班聽到人家討論。這次寒假期間，也有不少人暫停了幾天課，跟著家人一起去台東玩，下課時，還跟大家分享了南迴鐵路的美麗風光。我當時聽了很是羨慕，如今，我已經在嚮往的畫面裡了。
我沒有相機，硬要和我搶窗邊位子的老師，竟然拿出一台傻瓜相機，拍窗外風景。
「老師，你拍的這些照片，能洗嗎？」
「能啊！為什麼不能，我的照相技術可是很好的。」
「我的意思是，到時你的未婚妻要是問你什麼時候拍的，你要怎麼回答？如果我要整你，偷偷拍個一張被她看到了，你又要怎麼解釋？」我托著下巴，懶懶地問。
「這妳就不用擔心了，她會懂的。」老師嘴角甜甜地笑了，這種彼此完全信任的模樣，令我好生忌妒。
搖晃的火車很好睡，加上我是一大早偷跑出來，早就累得要命，不知不覺，我一路睡到老師把我叫醒來為止。
但其實我也才睡了快兩個小時而已。
我們搭著客運往山上的溫泉街前進，這一刻我才感受到自己逃家的實感，內心罪惡感和慌張感交錯，為了不要被家裡的人找到，我連 BB.Call 都沒帶，還把今年沒有花掉的壓歲錢全帶出來，可也只有三千元，夠不夠付旅館和飯錢都不知道。
「老師，如果我錢不夠付旅館怎麼辦？」
「那就留下來打工，直到還清為止囉。」
「！」
「騙妳的，小孩子就不需要去想錢的事了。」
我才不是小孩，我很想這麼說，但需要被人照顧的人，就是小孩，我其實很不甘心。
後來我們在一間看起來很貴的旅館入住，老師把房間鑰匙交給我，「妳先自己去休息一下，晚上七點我們再去飯廳集合吃飯。」
「嗯？那老師你呢？」
「我要去做點男人該做的事。」他挑挑眉地說。
我猜，他是不是希望我能夠自己一個人好好靜下來，在這風光明媚的地方好好思考。而我也才想起，這一路上我都沒怎麼想何舜文了，更沒怎麼難過了。
「難怪那天那兩個女生說要來這裡啊。」旅館來往非常多人，慢我們一步來的人，已經沒有房間可以住了。
進到那相當高級的溫泉單人房，我的下巴差點沒掉下來，「免費住這真的可以嗎？這肯定很貴吧！」不只床鋪很軟、很好躺，還有個露天風呂可以泡，更不用說備在桌上的日式茶點了，所見的每一處都有著濃濃的銅臭味。
「補習班老師，薪水有這麼好嗎？」
我把整個房間都看完、茶點也都吃完了。畢竟現在才大中午，這個時間點泡湯的感覺很怪，摸著有點餓的肚子，我決定自己去外頭找食物。
拿了旅館提供的附近景點介紹後，我就在這條處處是溫泉旅館的街道上亂逛，也吃了不少零嘴。明明是一個人，卻忽然覺得好輕鬆，好像那些煩惱都變得和風一樣輕、一樣不重要。
雖然，看到了不少一家子出遊，會感到有點寂寞。在我們家，根本沒有一起旅行過，以前小時候頂多爸會在周末的時候，開著半小時的車程去都會公園玩，說實在，那時我每星期都很期待，因為媽那時還會和我一起玩沙畫，爸也會和我玩翹翹板。很樸實，卻很快樂。
叮鈴―叮鈴叮鈴―
一陣異常好聽的風鈴聲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轉頭一看，發現不遠處有個紅色的攤位，由於屋頂蓋成了燕尾型特別醒目，而風鈴聲就是從攤子上發出來的。
那是個漂亮的白色風鈴，掛在紅色的攤子很協調。
「換書商店、自由換書……我還真沒聽過有這種商店呢。」而且我發現這條巷子根本沒有人經過，連攤位也沒有人看顧著。
不，這書攤後頭的破爛屋子，看起來怪恐怖的，絕對不可能有人在裡面。
「啊、這不就和誠實商店一樣嘛，真好玩。」出門時，我把唯一的背包也背出門了，翻找一下馬上就找到《迷園》那本愛書。
我摸著書皮，對於這個有趣的攤位有一點猶豫，畢竟這是我最喜歡的書，但看著攤位上各種各樣的書，我也充滿了好奇。
如果，只是借看一點上頭的書呢？反正又沒有人，我就在這看一下，應該可以吧？
剛有這個念頭，馬上又打住了腳，「這跟去誠實商店買東西不給錢，有什麼兩樣？」
我這才發現上頭竟然還寫著一些換書規則。
換書規則如下：
一、請用一本書交換另一本書。
二、一旦交換便無法換回。
三、交換後發生任何事一概不負責，答案都在書本中。
如違反以上規則，後果自負。
「後果自負……該不會有人偷偷監視著這裡吧？」我左右盼顧，想著如果違規，會不會有人衝出來大喊我小偷……甩甩頭，我不敢再想著偷看一下也好的想法。
可是，這本《迷園》真的是我很喜歡的書，雖然內容我早就倒背如流，但它是我這苦悶的念書生活裡，唯一的綠洲。如果真的要交換出去，我希望下一個人能好好的對它。
我拿出了筆，想著要跟換了這本書的人說些什麼好，最後，我翻開書本最後的空白處，一筆一畫寫下我的心情。
「給換了這本書的人：
我是一個重考生，一個曾經自負著自己的聰明，然後不停落榜的失敗者，失敗到還牽連男友，現在和男友之間岌岌可危到隨時都會分手。
我很迷茫，就跟朱影紅一樣，面對亂七八糟的自己、面對愛情的重要抉擇也曾迷網過，但最後，她終於知道自己要守護的是什麼，也明白愛情真實的模樣又是什麼。這個故事結局並不美，也因為這樣，它才真實得那麼令我著迷。
最後，希望你能好好珍惜它，願它也能成為你人生中，短暫一刻的綠洲。」
一不小心，我居然就寫了這麼多字，翻開書的人，翻到最後一頁也不知道會不會嚇到。
我掃了書攤上的書一眼，東看西看最後選定了一本，最符合我現在心情的一本書―《以愛為名》。我猜裡面也是愛情小說，我想看看裡面的角色們，又是怎麼談戀愛的。
叮鈴―
當我拿起那本書的瞬間，風鈴又響了，明明此刻沒有起風，也不知道它為什麼會飄動……
我翻開書本第一頁，上頭突兀地寫了一句話：如果給你一次交換的機會，你想要換的，是什麼？
「給我一次交換的機會？」我歪著頭的覆誦了一次，腦海裡想起的是朱影紅無可救藥地愛上林西庚的瞬間，是那樣地愚蠢、卻耀眼。因為那段愛，她蛻變成一個真正的女人。
「我希望能交換像朱影紅那樣的愛情，狂熱地愛上誰以後，變成一個成熟的自己。」
叮叮鈴―
旁邊的風鈴，像在回應我的自言自語般，我輕輕笑了，說出這種莫名奇妙的願望，心情舒坦很多，對何舜文的那份難過，也跟著消失不見了。
也許，我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喜歡他，會難過只是因為，他是我第一個喜歡的人，所以我才會這麼執著，如果我真的那麼喜歡他，就不會忌妒他、不會張狂地把自己的醜陋，都攤在他面前了。
「這原本的書主還真有趣，居然在交換的書上寫了這麼有想像力的句子。難道交換書，還能交換人生不成？」我把書收回背包，迫不及待地想趕快回去翻閱。

＊

叩叩。
「嚴同學、嚴同學？」
「老、老師？」我從書中的世界回神，匆匆開了門，根本都不知道現在已經幾點了。
「不是說了晚餐時間在飯廳等的嗎？都八點了。」
「對、對不起。」我吐吐舌頭，「老師你居然等了那麼久才來？」
「是啊，因為我女朋友也是個很會東摸西摸的人，不知不覺就習慣性等著了。」
「是喔。」老師真的很常把女朋友掛在嘴邊，不過他們都快結婚了，這樣也沒什麼奇怪的。
「妳在幹嘛？居然連時間過了都沒發現？」
「喔、我在看我今天換到的小說，很好看耶。」
「換到的？」
「是啊，我下午逛到一個像誠實商店一樣的書攤，叫做換書商店，我就交換這本小說來看了。」
「換書商店……」老師看起來一臉難以理解的表情。
「不然，明天我帶你去看看？」
「不用了，我對那種奇怪的商店沒興趣，吃飯時間快結束了，快下來吧。」
我小心把書放好，才跟上腳步下去。一下子，這本書已經被我看一半了，我看得很入迷，因為角色剛開始的年紀和我差不多，裡面有些煩惱和我的煩惱很接近。更大的原因是，我想藉著看小說，努力忘記我正在逃家這件事。
說來有點丟臉，下午拿著小說回旅館後，我就開始焦慮了，原因很多，我害怕媽會不會為了找我，而發生什麼事，還是明天警察就突然把我抓走，又或者……我更怕的是，根本沒人想找我。
嗯，這才是我害怕的。
家裡就我一個獨生女，爸媽雖然說家裡沒有重男輕女的想法，但每次聽到爸說起別人家的兒子，總是滿臉羨慕，然後媽的臉色總會突然僵硬。這些我都看在眼裡，雖然他們從來沒說，但我知道，他們仍期待著，家裡還能再有個小孩，最好是男生。
這就是人家說的，老天要給你幾個小孩就幾個吧。我都已經長到了二十歲，卻還是沒有半個弟妹。
但我從小，就很有讀書的天分，直到上了高中，媽媽甚至期待我能爭氣點，考個名牌大學，讀個碩士、博士，這樣她也能驕傲一點了。
如果，我沒有落榜的話。
自從第一次落榜，爸媽對我就很失望。媽媽雖然沒有表現出，我若下次再考不上，就讓我自己自生自滅。但有次我聽到，爸好像有意要幫我找個人嫁了，對他們來說，我就像個失敗的作品，不是男生，又不爭氣。
《以愛為名》裡的羅江兒，雖然在故事開始沒多久，就順著爸爸的意思嫁了個大戶人家，但至少她的爸爸還是愛她的。我呢？我只是看起來有得到爸媽的愛，但卻是在額度限制裡的愛，每天只能領一點，這一生領完，羈絆就沒有了。
「咳咳。」
回神，才發現我盯著擺了滿桌的日式料理一口都沒吃。
「哇！日式料理耶，我還沒吃過呢。」
「妳沒吃過？」
「是啊，我們家幾乎沒有去外頭吃過飯，而且日式料理又不便宜……啊、老師，你的錢夠嗎？」
「放心吧，不會讓妳留在這洗碗的。」
「當老師的女人一定很幸福。」我脫口說道。忽然覺得這句話說得很不合時宜，偷看了老師的表情一眼，他居然完全不為所動。也是，大了我十二歲的老師，一定什麼大風大浪都經歷過了。
「老師，我們明天就回去嗎？」
他停下了筷子，忽然表情很嚴肅，「妳是在逃家，不是出來玩。而且……我如果不帶妳回去呢？」
我瞪大眼睛，忽然緊張起來。
「哈哈哈！開玩笑的，明天我還想再到處走走，後天早上再回去吧。」
「老師，你這樣會不會被警察抓走啊？」
我這話一說完，他一臉再也憋不住地大笑，還笑到抱著肚子狂笑！整個飯廳的人都在看我們！
「有、有什麼好笑的啦！我是認真的耶。」
「別、別再說了！哈哈哈哈！」
我被嘲笑到臉漲紅到脖子了！最後乾脆低著頭狂塞食物，等了好幾分鐘，對面笑到快昏厥的老師，才緩過氣來。
「妳怎麼會這麼可愛啊？妳的家人一定很愛妳。」
「啊？」
「不然，他們不會讓妳長到了二十歲，想法還如張白紙，沒有汙染。」
怎麼會沒有汙染，我爛透了，自己考不好，還到處怪東怪西的。
「我不會被警察抓走，因為我昨天已經有打電話給妳媽媽報備過了，她也知道我們住哪間旅館，今天抵達的時候，我也有和她聯絡。不然，妳會那麼順利拎著包包就出門嗎？妳家裡的門，平常都是有反鎖的吧？別誤會，這是妳媽告訴我的。」
「我、我……你……你……」我被這驚人的事實給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吃了一半的日本料理，一口也吃不下了。
「不可能啊，這不可能的……我媽她、為什麼會同意我……」
「這個問題，妳自己回去的時候，再找她聊吧。」
「走吧，跟我來外面。」
他拉著我的袖口，看起來就像拎著寵物一樣，但如果沒有他拉著，我還不知道自己會腦袋空白地，在飯桌旁想多久。
我的大腦暫時無法思考了，我媽她居然在知道的情況下，同意我跑出門過夜？這怎麼可能呢？老師到底都跟我媽說了什麼？我好想知道，想知道得不得了。
我盯著他的後腦勺猛看，忽然，一片漆黑卻鑲滿星星的天空竄進我的視線，這些星光刺眼得照亮這一片沒有路燈的後山。
「哇啊……」
我從沒看過密集度這麼大的星星，平時在家往天空看也有，但也許是路燈太亮了，讓星星的光芒變得很黯淡，但在這裡，星星就是夜空的主角。
「這裡，真棒。」
「以後啊，還會有更多、更棒的風景等妳去看。」
這一刻，我忽然明白為什麼老師一定要我來知本了，他想告訴我的是，如果為了那些煩惱就這樣結束自己的話，就看不到這些了。
「老師，你真是個奇怪的人，我就算真的死掉了，也和你沒關係的啊。」
「在這片星空下妳還能講這些煞風景的，妳才奇怪吧。」說著，他席地而坐，「說說那個換書商店的事吧。」
我馬上開心說起那商店有多特別，換到的小說有多好看，「對了，我記得第一頁還寫了奇怪的字喔，我想想……寫著如果給你一次交換的機會，你想要換的，是什麼？」
「交換什麼啊？」
「我也不知道，但我那時想著，如果能交換一場像朱影紅一樣的愛情就好了。」
「……妳就不怕，變成真的？」

我不是第一次坐火車，卻是第一次坐上今年才剛營運不久的南迴線，整個火車座無虛席，這麼熱賣的火車票，老師卻死也不說他是怎麼買到票的，只要我每多問一次，他的臉上就會出現討厭的得意表情，所以我已經放棄詢問了。
我雖然都一直埋頭苦讀，但對於南迴線的火車，還是經常在補習班聽到人家討論。這次寒假期間，也有不少人暫停了幾天課，跟著家人一起去台東玩，下課時，還跟大家分享了南迴鐵路的美麗風光。我當時聽了很是羨慕，如今，我已經在嚮往的畫面裡了。
我沒有相機，硬要和我搶窗邊位子的老師，竟然拿出一台傻瓜相機，拍窗外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