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表姊的佛牌店
1.古厝
我的表姊還不叫珍妮佛,還不是台灣佛牌界獨霸的靈媒時,叫曾妮方。
很難理解自幼乖巧溫順,喜讀科學理論,行事講求邏輯,對四次元空間感應如麻瓜的她,某天搖身一變成為通靈大師。照她說法叫因果、叫緣分、叫還債。我對因果的理解不多,只知道跟舅媽、前男友有關,雖然現在全死無對證。
即便表姊現在全身掛滿佛牌,一堆古曼麗、古曼童喊她媽媽,身旁圍繞著阿贊、龍婆、法師,我還是很難將車禍前、後的她做聯想;一場車禍醒來後性情迥變,倏然地精通泰文,一年半載跑到泰國靈修,最可懼的是莫過於那雙冷冽的眼神,有時看得我全身顫慄。
世上所有人都可能因為機緣變成法師、師公、師婆、師兄、師姊什麼的,可是表姊是最不可能的那一位,她沒有天份,這件事我深信不疑。
舉個例子,小時候逢年過節回雲林北港的阿嬤家時,因為我們家族龐大,表姊弟妹們加總超過二十幾個人,連名字偶爾都會喊錯,這麼多小孩聚在一起難免吵鬧,所以夜晚大人們總不願跟小孩一起睡,便將小孩趕到距離四合院有五分鐘腳程的古厝住,而大人們則睡在四合院內,安然一夜好眠。
追溯古厝的歷史,是清朝時期從泉州惠安來的祖先們的落腳處,歷經幾番修建,早破舊得無法住人,只剩祭拜公媽的功能。古厝大門進來即是客廳,擺放祖先牌位,後方有兩間廂房,已全改為大通鋪木板床。通常一個月整理一次,平日陰森森,鮮少有人踏入。照顧阿嬤的菲律賓移工Rosel每經過古厝門口時總喊著「塔滾塔滾」,是菲律賓方言塔加洛語(Tagalog)害怕的意思。
小孩子是不怕的,特別是十幾個孩子窩成一團,總要做些叛逆刺激之事,夜晚輪流說鬼故事,或瞎掰胡謅電視電影裡看到的片段。然而表姊從不跟我們同掛,她大我兩歲,卻早像個小大人,個性老成,不吵不鬧,撿個角落開著小燈看書,固定時間睡覺,功課向來好,是伯伯嬸嬸心中的完美小孩,讓身為表弟的我有些妒忌。
我清楚記得那年是國小三年級的清明節,照慣例跟大人返鄉掃墓,五個人睡一間房,躺在大通鋪上的我們輪流說鬼故事,而表姊總愛選靠窗的位置,比較通風。她早早入睡,對我們刺激的話題毫不感興趣,我則和其他表哥表姊妹們聊著聊著,漸入夢鄉。
夜裡微涼,我打了個冷顫,蓋著的被子不知被誰拉住,我不耐煩地奮力一扯,對方反而拉得更緊,正當我想看是哪個沒公德心的人搶我被子而睜開眼時,看見身旁一臉慘白的表哥,他的皮膚濕冷且顫抖著。
他咬著牙,眼睛睜得大大地,臉部表情扭曲,身體肌肉僵硬,牙關咬得喀喀作響,我還來不及責怪他搶被子,便順著他的眼神向外一瞧。
窗戶有人。
或者說有「人」?有個清晰的人形立在窗戶外,瞪著窗下已入睡的表姊。
我不敢放聲大叫,雖然一向以說鬼故事驚嚇女同學為樂,但在此之前我真沒見過半隻鬼,深怕發出聲響引起祂的注意。而窗外那人形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稱呼祂為鬼,因為祂實在太具體了,有臉有頭有頭髮,實體人形,清清楚楚,跟鬼故事、靈異照片裡的模糊影像全然不同。
表哥一動也不動,亦不敢張揚,眼珠飄來飄去,像暗示些什麼。
我眼見祂上半身慢慢伏向表姊,動作極不自然,那姿勢跟周星馳《月光寶盒》中的山妖吸精一樣,宛如故障的齒輪卡住般不協調。
時間彷彿靜止,鄉間樹葉被風擾亂的沙沙聲響,空氣裡揉雜泥土、霉味和一股濃烈腥臭。
正當我天人交戰,擔憂表姊會不會成為電影中那些被吸盡陽氣死掉之人時,也許因為祂頭皮殘留幾根未脫落的頭髮拂面,表姊居然打了一個好大的噴嚏。
平時文靜秀氣的她,正對祂的臉噴發大量的口沫,繼而像無事般,表姊翻個身沉沉睡去,發出規律的打鼾聲。
倒是身旁的表哥沉不注氣,噗嗤一笑。那一笑,簡直快笑去我的命。
祂注意到我們了,轉頭打量我們,我來不及逃避,直直對上祂的視線。
那張臉毫無血色,彷彿蠟燭白,幾塊紫斑更顯可怖,眼皮浮腫,一隻眼不知去向,頭皮脫落。祂疑似想做些表情,嘴巴開合似乎要說什麼,可只傳出幾聲呵呵的氣音,加深空氣中的腥臭味。
接下來祂伸出手撐向窗台,長長的指甲摩擦牆壁發出瑟瑟的刺耳聲響,我慌張了,祂竟然想要爬進來。
我扯開喉嚨,想要喊醒所有人,卻怎樣也發不出聲。
眼看祂就要爬進來,一隻腳都跨過窗台,這時候表姊突然坐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兩手大力向空中劃開,正巧將祂上半身向外一推。
似是一場夢遊,表姊再度躺下。
我想起身大喊,但身體彷彿被釘住,喉嚨有魚刺鯁住,身旁的表哥也是,我們的嘴如金魚開開合合,卻發不出半點聲響。
過不久祂又再度出現在窗戶旁,臉皮被表姊剛一推居然脫落了一大塊,但從殘餘扭曲的肌肉看得出祂極為憤怒;眼睛凸出,嘴巴張大,一隻手欲往表姊臉上抓去。
忽然沉穩渾厚的老聲從客廳響起,喝斥著「麥來亂啦」,接著一道白光急速地從我眼前晃去擊中祂。
從巨大的撞擊聲響可想像衝擊力之大,祂跌落地面後夜晚再度恢復安寧,只剩鳥叫蟲鳴。
「啊!啊!那是什麼東西!」表哥率先恢復聲音和活動。他從床上彈起,驚動我們所有人。
我們所有人都被嚇醒了,只剩神經超大條的表姊依舊呼呼大睡。
我們搖醒了她,「你差點死掉你知不知道?」「黑山老妖來吃你了!」「祂快爬進來了!」我們你一句我一言甚至演起話劇重現適才的驚悚片段,但她卻絲毫不為所動,睡眼惺忪揉揉眼,全當我們惡作劇,還回一句:「無聊!」又轉身睡去。
我們不管三七二十一,架著她跑回四合院,拍打大門跟大人們哭訴。
大人們本來不信,但國小五年級的表哥都嚇到尿褲子了,增加不少可信度,隔日一早村長便領著村民上山搜尋。
事後我聽說他們在一間廢棄的工寮裡發現一具屍體,身分不明,但已死亡近兩星期。
如果已經死亡兩星期,那又怎能活動呢?那晚客廳傳來的老者聲音和擊退祂的白光是我的祖先們嗎?我不得而知。
我唯一能確定是曾妮方是個大麻瓜,差點被吸盡陽氣,事後還笑我們愛幻想。
這樣遲鈍的曾妮方,後來怎會成為珍妮佛呢?
2.表姊的男朋友
如果童年的事跡還不足以說明表姊的獨特之處,那我們可以談談學生時期的她。
在死屍事件後我們各自平安成長,表姊一直是人生勝利組,認真乖巧,大學就讀第一學府,還是科技島上具前瞻性的資工系。反之,我直至重考一年後才考進表姊的學校,我們才開始有了更深的交集。
我還記得我媽高興得放鞭炮,特聘總舖師在家門口辦五桌,面子做足做滿,但每當鄰人問起我科系,她總呵呵笑兩聲,笑而不答。
哲學系其實也沒有不好,只是未來要做什麼,媽跟我都不知道。
開學後我巴望著學霸表姊來罩我,她也真介紹幾個女同學給我,全無疾而終,我也認了我天生適合當魯蛇,不以為意。反觀外貌秀淨的表姊追求者眾,自然眼高於頂,不過在得知她的男友是醫學院赫赫有名的許威啟時,我還真難以置信。
許威啟我不蓋你,他生來就是要激起你的自卑情結,讓你自覺失敗慚愧,甚至埋怨老天不公平,光站出來那氣勢、儀表就足以讓身旁的人自嘆弗如,更別提他的家世背景,醫學中心院長的獨子。
我初次見到許威啟,是我媽交待要拿剛採收的新鮮蓮霧給表姊,我們相約在公館附近的咖啡廳。一進門就看見表姊身著白色洋裝,身旁則是傳說中的天菜許威啟。
他斯文戴著眼鏡,有別於慘綠學子因求學高壓力滋生的青春痘,皮膚白淨光滑如蛋殼,比SKⅡ廣告裡的明星還無瑕完美,五官立體,鼻樑高挺,穿著白襯衫,外罩一件Ralph Lauren的羊毛背心,人生勝利組組長。我的表姊也不差,但依社會條件來說確實有些高攀。
許威啟大方地伸出手,燦笑露出一口排列整齊的白牙,「嗨,我是威啟,妮方的男友。我聽過她提起你好幾次,都自己人,別客氣。」
我們握手後坐了下來。許威啟不愧是受過良好家庭教育的人,完全沒有富家子弟的驕氣,親切有禮,是個討喜的人,很快地我們就熱絡起來。
這樣的他,不禁讓我直接問道:「你怎麼會跟我表姊在一起?」
「李敬哲,你很沒禮貌!」表姊嬌嗔道,要不是許威啟在場,可能表姊弟要吵一架了吧!
許威啟笑了笑,「她是我的命定之人。」手輕撫表姊的頭髮,眼裡藏不住寵溺。
天啊!我雞皮疙瘩就快掉滿地,他倆怎敢直接在我面前曬恩愛,也不顧忌我母胎單身的身分,這些話同時讓我心中的警鈴大響,表姊或許也像古早八點檔中的女主角一樣,事業、課業上精明,在感情上卻是個傻大姊,何況這麼油腔滑調的男人應該要防備,為此,我決定好好找出許威啟的祕密。
憑藉著對表姊的關懷和哲學系對人的好奇心,我開始偷偷拜訪他的前女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