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怪物

〈我不是怪物〉

　　「禁止怪物階級養育孩子！」
　　「不要讓野獸殘害我們的下一代！」
　　人群正在抗議獸人議題，見到行經抗議人群的李杰，便將炮口對準他。
　　「滾！滾！」
　　「垃圾！替黑心企業做事的垃圾！」
　　「把靈魂出賣給獸人公司！你難道連一點做人的自覺都沒有嗎？」
　　各地人類反彈獸人的聲浪或抗議活動，幾乎可以說是遍地開花。這種類似的場合，李杰大多都會避開，何必討皮痛？不過，妻子今天臨時趕回老家一趟，所以他不得不出席孩子的家長座談會。
　　國小一旁，正是「WCH」，We Care Human 的抗議現場，學校旁有一間「紅瞳」關係企業，抗議人群正在企業門口示威，希望能夠吸引校園家長注意。
　　在這個少子化的時代，中產階級的生育數量越來越少，有能力或意願生養孩子的，除了人類高薪階級，就是社經地位較低的低薪族群，此外，還有職業半獸人。
　　李杰，正是半獸人。
　　說他是半獸人，別誤以為他是電影《魔戒》裡醜陋的怪物，他是人類，而他同時也是獸人。
　　領有合法獸人執照的獸人，像是李杰，能夠在一定時間內怪獸化，變成沒有尾巴的蜥蜴人。李杰擁有的能力是肌肉強化，飛簷走壁，還有渾身怪力。
　　李杰生在貧困家庭，是四個孩子中的老大，讀完義務教育，沒有專長的他，只有勞力活可做。為了追求高薪，他從事營造業，不過，一般營造廠工資雖然高，但是獸人相關企業的營造廠，薪資更是嚇死人，足以跟人類的白領階級比肩。
　　孩子出生幾年後，為了實現購置自有房屋的夢想，經歷一番掙扎，他選擇參與獸人實驗，成為擁有紅色眼球的半獸人。
　　像李杰這樣的半獸人已經越來越多，根據統計，越來越多勞工都對成為獸人躍躍欲試，而多數執業半獸人都滿意現在的薪資。除了能進入「紅瞳」，也就是獸人研發組織的相關企業工作外，薪資待遇也比一般人還要高上不少。
　　李杰是勞力型的半獸人，不難想像，能夠獸化成為怪獸型態，力大無窮，在工地現場爬上爬下。超群的體力，加上人類的智能，技術活也能維持，他早早就成為師傅等級。獸人形態更是能夠連續加班也不疲累，直到「退化」回人類。
　　對於多年以前的獸人戰爭，雖然參與獸人實驗時，紅瞳企業曾經簡介，但他都忘得差不多了。畢竟那是遙遠國度發生的事情，他這種底層勞工，誰關注國際新聞？他們只在乎下一頓在哪裡、如何能給家人更優渥的生活。
　　「國際獸人法案」上路後，獸人實驗合法化，確實替各國政府解決缺工問題，畢竟半獸人勞工，能夠一個人抵三個人用，而且終身聘雇，再也不用擔心人力流失。即便未來離職，紅瞳企業也會輔導轉職、甚至創業，近幾年更是讓白領階級也可以單純腦力獸化，連腦力工作者，都能大幅減輕勞務負擔。
　　李杰很清楚，說穿了自己只是高薪資的奴工，用獸化換來可以瘋狂加班的肉體，即便如此，時薪還是比身為人類階級時優渥許多。只可惜，在他非工作時段，也就是使用人類肉體生活時，其中一顆眼球的紅色血光，成為人群識別他的線索。
　　他是獸人，別人眼中的怪物、不再是人類。
　　兩、三個彪形大漢跑到李杰身邊，他們推擠李杰，「聽說你們獸人不能對我們人類動手動腳，會害你們被砍頭吶。」
　　非工作時段自願獸化，確實違法，攻擊人類更是另當別論。如果只是單純獸化，視情節輕重吊銷執照一段時間，不能工作罷了，並不像他們說得那麼誇張。
　　不過，這些話李杰沒有說出口。
　　他們說的某程度上也沒錯，身為獸人最令人誘惑的就是薪水，暫停執照，確實是巨大懲罰，尤其李杰還有巨額房貸需要繳納。
　　「你變成怪物以後，老婆還會跟你做愛嗎？」其中一名男子挑釁地問。
　　李杰沒有回話。
　　「可能人家老婆也是怪物，醜八怪。」
　　李杰依然不語。
　　「你是什麼獸人，變身來看看。」同一名男子推擠李杰。
　　李杰試圖快速通過。
　　一名男子出腳絆了他，李杰跌倒。他雖然面有慍色，但仍然高舉雙手，示意自己沒有任何威脅。
　　「哼，怪物。」
　　李杰能理解這些人類對他這種半獸人的排斥，這些「怪物」憑什麼領高薪？讓自己成為半人不人、半鬼不鬼的怪物，還因其高工時與高效率，使一般人類勞工薪水直線下滑。
　　已經有越來越多企業願意與「紅瞳」合作，聘僱獸人。當一個獸人領人類兩倍薪水，卻可以做到三倍以上的效能，誰還願意聘雇人類？
　　人類認為，自己低薪就是獸人造成的，這些獸人作踐自己，讓自己成為沒有生育能力的怪物，擠壓正常人類生存空間。更讓人類受不了的是，這些獸人多半有車有房有老婆，自己呢？拚死拚活卻還是一貧如洗，即便努力工作，卻只能領越來越低的薪水。
　　李杰兒子的班級，除了他以外，還有兩個獸人家長。
　　他記得其中有一對家庭，父母親都是獸人，好像在紅瞳公司輔導下，自行創立搬家公司，做得有聲有色。不過夫妻倆似乎都沒來家長座談會，是爺爺奶奶代為出席。
　　另外一對獸人家庭，聽妻子說，太太因為受不了丈夫的獸人模樣，向法院訴請離婚，現在正在打離婚官司。那位太太已經搬回老家，孩子則由獸人父親單親照料，但據說，妻子紅杏出牆的風聲甚囂塵上，或許跟丈夫獸人的外貌沒有直接關係。
　　那位獸人父親坐在角落，戴著鴨舌帽，刻意壓低帽簷，隱瞞自己是獸人的事實。但李杰一眼就找到了他，兩人微微點頭，沒有多做互動。
　　「妳呢？會受不了我的樣子嗎？」李杰曾經這麼問妻子。
　　獸人化主要是仰賴抗衝突藥物控制獸化週期，人類植入獸人基因，就是體內衝突歷程，人類與獸人的基因不免俗地會有排斥反應，吞入藥物，能讓肉體完全「退化」回人類狀態，享受以人類姿態的模樣生活。
　　獸人往往會在下班前，吞下一顆抗衝突藥物，結束獸人姿態，恢復人類之姿，待抗衝突藥物失效後，一大清早便能以獸人模樣工作。
　　但是，藥物並不總是管用，他甚至曾不間斷成為獸人三天，妻子不得不跟身旁的獸人共枕眠。那個時候，他通常會睡客廳地板，以免床鋪被獸人壓壞。當連續獸化超過七天，就得回廠保養，幸好他還沒碰上過這種事情。
　　「你的模樣還算可愛，有些獸人的模樣跟《魔戒》半獸人沒兩樣，如果是那樣……我就沒辦法了。」
　　李杰知道，獸人科技雖然已經成熟，但並不完美。獸人壽命會比往常人類還短上不少。根據估算，人類變成半獸人後，餘命只有50年左右。不過在這個醫學進步，人人只要有錢都能活到100多歲的時代。李杰是30歲那一年成為獸人，即便只能再活50年，但給家人一個更有保障的生活，活短一點，那又如何？
　　「哇！是李逸的爸爸耶。」
　　「獸人來了！」
　　「怪物爸爸來了！」
　　李杰一到孩子的班級，就聽見孩子們的討論聲。雖然他大多以人類的姿態在社區生活，不過這個社會仍對獸人接受度不高。不曉得孩子們從哪裡聽來，同學都知道兒子李逸，有一個獸人父親。
　　孩子們不知道的是，即便自己現在是人類姿態，但是感官依然還是獸化狀態，能聽見更細微的聲音。
　　家長座談會的議題並不是重點，導師曾經私底下反應，有家長建議學校，把所有獸人的孩子獨立成一班，不要讓他們跟自己孩子同班。
　　「聽說獸人最一開始是一種病，這種病是會傳染的。」
　　「如果獸人父母親讓李逸，或者其他獸人孩子染病，自己的小孩也會變成怪物。」
　　「我聽說這些消息都被封鎖，但最初的獸人會吃人，而且也有繁殖能力，才會讓獸人越來越多，最後軍隊不得不把獸人消滅，是變態企業將這種基因改造，注入人體，讓他們變成企業魁儡，我不想我的孩子變成這種怪物。」
　　導師轉述其他家長的話，不得不說這些家長的資訊確實部分正確，變成獸人的自己，確實對於蛋白質，也就是肉類的需求會變大，但會想要吃人……自己倒是從來沒想過要吃掉妻子跟孩子，反正公司都有配給肉類券，可以去關係企業兌換。
　　據說今天會有家長正式提案，李杰懷疑這正是妻子推託家裡有事，想讓他出席的原因。
　　「今天臨時動議，有嗎？關於有家長提議……嗯……周媽媽妳要不要說一說。」導師難為情地望向李杰，再望向周媽媽。
　　周媽媽站了起來，不自覺地望了望李杰，雖然出門前才服用過抗衝突藥物，不過受過獸人專業訓練的他，不是省油的燈。
　　李杰單眼散發出淒厲的紅光，望著周媽媽。他記得那個孩子，叫做周柏齡，是班上的惡霸，父母親正是人類高薪白領。
　　這些白領階層最受不了的，就是苦力活的半獸人，竟然跟他們薪水相去不遠。
　　或許周媽媽沒想過身為獸人的李杰，會親自出席。
　　「呃……沒有……沒有提議。」
　　家長座談會，便在一陣靜默中結束。
　　李杰望向自己的孩子李逸，再望向那些離自個兒孩子遠遠的，對自己的目光抱有敬畏眼神的孩子，他聽見那些孩子裡的呢喃。
　　「好酷哦。」
　　「太恐怖了！」
　　「有這種爸爸好酷。」
　　他相信，他的孩子暫時不會再被欺負了。
　　他牽著孩子走出校園時，抗議的群眾依然沒有散去。
　　這時候李杰正專注地控制自己的眼睛，讓目露凶光的紅瞳，復原到只散發淡淡紅光。
　　不過，他仍然被認了出來，他牽著孩子的手，卻讓這些人更加無的放矢。
　　「怪物！滾出校園！」
　　「應該立法禁止怪物成為父母！」
　　「小朋友，你是不是被怪物綁架了！」
　　「小弟弟，小心不要被這個怪物吃掉了！」
　　李杰試圖牽著孩子快步離開，他多麼希望別讓自己的孩子見到這場衝突。
　　而這時，真正的怪物出現了。
　　李杰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這種怪物，雖然自己的獸人同事沒有明說，但他們都知道紅瞳企業家大業大，肯定花了不少錢在壓這些新聞。
　　這些就是加入地下獸人實驗的非法獸人，他們的目的並不是在企業服務，而是加入暴力犯罪集團。他們往往都是仰賴地下科技，科技不成熟，有太多人獸化失敗，成為真正的怪物。
　　有些非法獸人則是「前」職業半獸人，受到誘惑、誤入歧途，進入犯罪集團工作。
　　這些事件當然造成世人對於獸人的誤解，並帶給獸人企業惡名。這也是人類反彈獸人的原因之一，紅瞳企業儼然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集團，他們想方設法，移除在電視或是網路上任何獸人攻擊影像。
　　一個真正的怪物，正朝著抗議的人群而去。
　　怪物的上衣被背脊刺破，背部長出半公尺長的尖刺，他的雙掌展開，手指少說也有一般人類兩倍長，指甲也呈現利刃狀，似乎是才剛獸化，下半身還穿著人類運動長褲。
　　他經過李杰身邊，朝人群衝鋒而去。
　　李杰望著怪物，而怪物似乎也回看了他一眼。
　　唰！
　　一個人類上半身被撕裂，被扯到馬路上，轎車煞車不及直接撞上。
　　唰！
　　另外一個人被蠻力揮到店鋪內。
　　附近交通一陣大亂，汽機車喇叭鳴笛聲不絕於耳。
　　人群開始鳥獸散（我不是說有人獸化變成鳥，是真的鳥獸散，謝謝）。
　　唰唰唰唰唰！
　　那些本來很囂張的人類，正在被怪物撕裂。
　　「怪物……！」
　　「怪物來了，快逃呀！」
　　李杰耳裡聽見相機快門聲，似乎有人正在拍照，好做為後續大作文章的證據。
　　他之前聽同事說過，反獸人WCH組織，故意聚眾抗議，藉此吸引自制力差的獸人主動攻擊，難道是真的嗎？
　　人群抗議現場本來就是獸人企業，不過裡頭的工作人員也只敢緊閉門窗，看得出來現場大多是人類雇員，並沒有獸人員工在場。
　　也就是說，沒人能夠制止這場悲劇。
　　李杰知道針對這種獸人的暴力事件，往常都得等到獸人特警出面處理，不過，這裡離派出所還有一段距離，等到特警趕來，死傷至少數十人，緩不濟急。
　　李逸驚恐地看著李杰，李杰作勢拉著孩子離開現場，但孩子卻文風不動。
　　「他們說你是怪物，但我知道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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