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性別作為扮丑──談崔子恩的《以性別及性史之名或曰丑角登場》
許仁豪
時至今日,當我們談到台灣的前衛藝術,台灣的性別運動,台灣的次文化爆發,我們必定談起九○年代。要追索當代台灣的多元文化炸裂奇觀,我們必然要回訪解嚴後的九○年代,那是我們對多元與自由的新時代想像之起點。筆者在九○年代後半進入台大讀書,剛好迎上了性別運動在台北即將爆發的時刻。南部小孩進入台北花花世界,一方面目眩神迷於正在勃興的台北都會景觀,一方面醉心癡迷於隨著運動捲起的諸種潮流性別理論。也就幾年的光景,汙名的玻璃圈,穿上了時髦的文化外衣,慢慢走上大街,出櫃成為爭取認同的同志,登台表演成了睥睨一切的酷兒。追著前人的步伐,筆者在二○○六年來到了美國,西天取經,皓首窮經,從第二波女性主義到第三波,從六○年代公民平權運動喊出的「個人即政治」(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到千禧年後性別表演的非本質論(none essentialist gender performativity),上下求索想搞個明白,九○年代在台北餵養自己的那些西天經書,其原典奧義何在?諷刺的是,到了西天才想起中土,外來的經典怎麼能夠適用在台灣長大的自己呢?西天取經回到中土,經文轉譯是否會發生水土不服之事?於是博士論文階段,決定重新思考這西天中土之性別謎團,只是彼時華夷風(Sinophone)起,中華在台灣早已受到根本挑戰,是華是夷,已經成了南島語族起源地的問題。政治不正確的華腦還在想著中土,當時覺得處理不了的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問題,是否通過酷兒同志一途,能開出新的逃逸路徑,舊社會與新中國,在兩岸酷兒比較研究之下,會不會突然裂開一道曙光,華夷風散,世界大同?
這是筆者遇見崔子的因緣所在。因為對「中國」的想像,對兩岸「酷兒」可能的團圓寄託,透過留美時期大陸學友的介紹,在某個夏天,終於來到了北京電影學院展開了第一次的訪談。第一次訪談之後便嘖嘖稱奇,此人既不「中國」也不「酷兒」,就當筆者分享該次在中國大陸田野的經驗,網路用到哪裡斷到哪裡的奇事,他卻不疾不徐,波瀾不驚地,大方分享自己被「監控」與禁止教學的長久歷程。言談之間沒有憤慨,沒有驚恐,他像是好久不見的親人娓娓道來,口氣是溫柔的,語調是問暖的,集體政治與個人生活,社會控制與情慾解放,在訪談中,他的語言就是一場性別表演,他的在場就是丑角登場,讓我看明白了,自九○年代起就投入酷兒影像製作與性別政治運動的他,並不簡單追尋西方取經之路,以認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為性別解放的終點,以西方酷兒為中國同志之依歸。這些論理都是當前「後殖民酷兒研究」(postcolonial queer studies)的老生常談,但在崔子的語言與影像表演當中,他老早預示了這種極為前進(progressive)的性別觀──性別作為一種扮丑(gender as clowning)。遇見崔子也讓我對「落後」中國的想像轟然碎裂,冷戰以來透過兩個中國,最後在當代漸漸吹起的華夷風,驟然散落,丑角沒有真假,沒有你我,沒有楚河漢界,何必有華夷之分,中西與台海的對壘?
猶記得最後有幸邀請崔子到了康乃爾大學進行一場放映會與講座,那是筆者完成博論前的最後幾個月。當時挑了最通俗的《誌同志》,以中國同志運動三十年紀錄片為號召,試圖引發美國學生的偷窺慾望,吸引最大的觀眾人數入場,但卻同時心知肚明這與崔子酷兒美學的核心相去甚遠。當時大量觀看崔子的影像作品,斷裂的鏡頭敘事、跳躍的人物動機,還充滿著宗教寓言一般的象徵使用,都讓我對其影像的詮釋一再挫敗,最後聚焦在當時甫出版的《北斗有七星》,從酷兒家庭書寫的角度比較研究他與台灣陳俊志導演的《台北爸爸,紐約媽媽》。不得不說筆者通篇論文使用的「通俗與感傷劇模式」(the melodramatic and sentimental mode)分析工具,到了他的書寫時窒礙難行,不像陳俊志的書寫裡流露出的大量感傷情調以及滿溢情緒,崔子的家庭書寫極度節制與工整,細細數來歷史軼事,羅列記憶如同安置展品,新中國以來大大小小的政治動員事件,有時成了滾動更換的布幕,有時成了收音機調撥時不小心對上的背景音樂,那些紛爭與動盪都不是重點前景,而是人在其中該如何與時間搏鬥,繼續扮演、繼續生存,在某些懷疑生存的片刻,會有一絲絲北方緯度才有的溫帶冬天暖光照射進來,那是哈爾濱天主教堂窗戶裡透進來的光。彼時從閱讀中抬頭,恍惚間常常誤以為是綺色佳(Ithaca)教堂頂上的天光,後來查了查地圖,發現兩地的緯度差不多一個水平,不禁想問,是否成長於那樣寒冷地方的人都會追索宇宙與神的問題?而崔子,作為一個信仰天主教,成長於紅色年代的中國酷兒,又怎麼冷靜地去處理內在於生命經驗當中的中國革命、集體狂熱、邊緣性別欲望,還有一神信仰的矛盾與衝突?
筆者在博士論文中終究避開了崔子作品中那個無解的神的問題,躲回了熟悉的通俗感傷家庭倫理劇中。成長於熱帶島嶼的我,超驗的一神經驗只能想像無法體會,宗教經驗之於我更多時刻就是通俗倫理,保安宮裡的三太子,風風火火的父子關係,那是累生累世的冤親債主。論文寫完至今倏忽之間竟然又是一個十年,崔子的《以性別及性史之名或曰丑角登場》竟然要在台灣出版。為了寫這篇導言,於是突然穿越時空,再度彼此相逢,那些逐漸淡去的記憶瞬間鮮活起來,而這次細讀該書,或許也因為年歲增長,時空不同,對崔子的性別美學有了更細緻的認識。
「性別作為扮丑」在此書中表演得淋漓盡致。面對世界末日就要來臨,書中一幫寓言式人物(allegorical figures)還在積極地展開一場變性手術,他們既是寫實的真人亦是超現實的符號,有滿腔話術的性別理論學者,表演哲學家的面具也參不透男男女女;有不中不西的詩人,自我嘉勉桂冠,也談不完本體的問題;還有不同專業的科學家,用貌似冷冽的科學語言,也完不了改造的手術。不管是誰,是面具還是本體,他們都非常醉心於語言的遊戲,還有各種文化用典的徵引,但語言再多、徵引再雜,都無法觸及原始肉身的各種質感與氣味,道與肉身,欲拒還迎,往復來往,關於生死的命題,如同扮丑的性別,變得無始無終。
閱讀本來就帶著慾望,但崔子的酷兒文本卻始終讓高潮延遲,讓認同的鬧劇無法終了。崔子的性別作為扮丑,直視生存維度的所有矛盾:時間的始終,男女的差異,中西的二分,善惡的對立,這關於宇宙一切的二元認識論在這本諧擬《聖經》之作中演示得很清楚了,從宇宙最初三分鐘到宇宙最後三分鐘,人間喜劇既是一座劇場也是一座墳場,既是流血革命的共和國也是高潮射精的烏有鄉,上上下下的演員都是丑角,我們活在一個「戲劇丑角、道德丑角和政治丑角一同竄紅的年代」,三維的性別做為扮丑,那是宇宙真理之源頭活水。
而崔子如果是一位布道者預言家,他留給了我們一個做人處事的真理:「別忘了,也要教導你們的後代習丑角之藝為丑角之為,坦坦白白地立身立行立德立言。」
十年後,我終於明白了崔子的酷兒一神教,其所追悼的是宇宙原初的那個丑角,那個在生滅之間,矛盾之間,善惡正邪之間,誕生於渾沌之中,坦坦蕩蕩光明磊落扮丑的自己。
*許仁豪,國立中山大學劇場藝術學系副教授。學術專長領域為現當代華語文戲劇、性別及文化理論、戲劇與社會、西方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