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傳統的序
紀大偉
崔子恩多才多藝,為人豪爽,我在他旁邊只顯得拘謹。讀了他狂放的《偽科幻故事》之後,浸淫學院多年的我不免聯想起一些文學傳統──我又顯得拘謹了。我想大略提及這些聯想起來的傳統,企圖為崔子恩的小說進行學院式的速寫;不過,我要聲明,既然是「傳統」,就未必能夠妥帖套在崔子恩的小說上──他的小說是要掙脫傳統的。我在學院兜售不合身衣飾,但崔子恩及其小說一定不同意,反而可能想要自由裸奔哩。
因為曾翻譯多種義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 1923-1985)的小說,我忍不住想起卡爾維諾的《宇宙漫畫》(Tutte le cosmicomiche)和《時間零》(Ti con zero)。二書都洋溢神遊太虛的狂想,也都以一個阿米巴變形蟲式的主人翁貫穿一個個殊異的奇想故事。崔子恩的《偽科幻故事》則是由主人翁「花木蘭」穿針引線。卡爾維諾的這些故事都輕盈精巧,像是《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的化學元素版本;崔子恩的小說也宛然如此,飄浮空靈的氣味也像,不過《偽科幻故事》如長河蜿蜒,綿長的氣度遠超過《宇宙漫畫》、《時間零》、《愛麗絲夢遊仙境》。要論科幻小說的長度,卡爾維諾的另一部名作《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Se una notte d'inverno un viaggiatore)大概更似《偽科幻故事》,兩者也都時時冒出讓人拍案叫好的奇想。不過《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讀起來像是後設小說課本,《偽科幻故事》還是比較近似《宇宙漫畫》和《時間零》的寫意自在。
侃了這麼多卡爾維諾,《偽科幻故事》卻可能根本沒有受到卡爾維諾的個人小傳統所影響。於是我翻箱倒櫃,喊住裸奔中的《偽科幻故事》,要它試穿復古的式樣:愛爾蘭作家史威夫特(Jonathan Swift, 1667-1745)的《格列佛遊記》(Gulliver's Travels)以及法國作家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 1493-1553)的《巨人傳》(La vie de Gargantua et de Pantagruel)。蓋這兩部名著(前者在中文世界有名,後者的趣味則尚待推廣)也都是異想天開之作,乍看純真的主人翁誤進桃花源,只見異域聲色犬馬,異人袒裼手舞足蹈於屎尿之間,淫蕩而不以為恥。二書都坦然攤開身體器官的醜與臭,卻絕不大驚小怪。某些讀者讀了這二部不知恥的奇書,可能會大驚失色;然而,這種反效果大概正是此二奇書的陰謀:以諷刺之筆,針砭道學之人。《偽科幻故事》在讓我聯想乾淨清爽的卡爾維諾之餘,也讓我憶及不諱體臭的史威夫特和拉伯雷──畢竟,《偽科幻故事》讀來像是一首諷刺詩。
行文至此,叫賣了許多外國物色,我好像一點也不愛國貨。有一個自我辯解的理由:《偽科幻故事》本來就是國族色彩非常稀薄的作品。不但中國的特色在書中寥寥可數,其中外國特色也不多。亦即,此作和中國疏離,也和寰宇各國疏離。甚至,它根本就跟整顆地球保持距離。這部作品在進行太空漫步:它和中國,和歐洲,和地球之間,漸行漸遠。要它穿國貨固然不對勁,要它試洋裝可能也勉強。
我猜測,這是本書的寫作策略:它就是要不斷挪移,不輕易掉進任何一個讀者所期待的方格子裡。因此,主人翁花木蘭的行跡難以捉摸,其「身分認同」也難以斷定。蓋身分認同是當今性別政治、種族政治的關鍵詞彙,如兩面刃,可以為人所役,也可以役人。《偽科幻故事》似乎就是要和身分認同捉迷藏,男性女性不重要,同性戀異性戀無所謂,一黑二黃三花四白都可以;在追逐過程中讀者像愛麗絲一樣深陷「兔子」的洞裡,伸手不見五指時,柳暗花明又一村。
也因此,《偽科幻故事》採用化學元素為角色命名,我覺得甚妙。每個角色都冠以某個化學元素之名,也因此承襲了該元素的特色(即身分認同)。但,化學元素如此繁複,有誰可以確切記得哪一個元素固守了哪一種身分認同呢?又,化學元素很不穩定,有時氧化了,有時和其他元素雜合了,這時又有誰可以確認哪一個角色曾經扛過的身分認同呢?
崔子恩來一串化學元素,跨過太平洋,在加州天空像幽浮一樣懸在空中。我抬頭覺得有趣,便摘下了幾顆元素,低頭寫下這篇假序,盤算找個好時辰也去找個兔子洞來鑽鑽。
*紀大偉,著名作家,學者,美國UCLA文學博士,現任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專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