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夫一妻(節錄)
1
早晨的時候,薛漢風邊起床邊自語,說今天可能王歐陽要來。「王歐陽那小子,都當上縣人大的主任了。」
「你們老家那個?他當主任了,上次河塘有事,你怎麼不找他?」唐明月問。
「有什麼臉找人家,平時也不來往。」
「來往得還少嗎?上個月不是還一起吃了飯?」
「就是同學聚聚,哪次也沒用我請。」
「不出錢還場場必到,你的功能就是陪大家吃唄?」唐明月平時最恨老薛的同學聚了,哪次聚,哪次生一肚子氣。又說:「不出錢,出力,出嘴,逗有錢有閒的中產階級高興,愉悅身心,你的作用也不低嘛。」唐明月海豚一樣一拱,嘟囔說:「現在都吃飽穿暖了,物質賄賂只能算雕蟲小技,而你這樣的,才是高級伺候。」
老薛正穿T恤,兩隻胳膊還舉在半空,腦袋悶在T恤裡說:「妳這個娘們兒啊,說話就帶著三分毒,比毒蛇的芯子還毒。妳也就是女的,要是男的,出了門一天得挨八遍兒揍。」
「挨一百遍,也得讓我說真話呀!」唐明月知道氣著老薛了,心裡就竊喜。老薛是個火上房都不著急的人,東北話叫「煙不出,火不進。」煙不出、火不進的人,只有嗆到了肺管上,他才起急。唐明月繼續:「同學會同學,就是搞破──」最後一個字兒她省掉了,知識女性,咋也不好意思把那個「鞋」字說出口。老薛總是教育她要文明點。她用嘆口氣省去了那個字兒,做停頓,又說:「現在這世道啊,大家都說了,防火防盜防師兄。為什麼防師兄呢?因為師兄已經跟火災、盜搶一樣,太危險了。你們這些老男人啊,功成了,名就了,身邊的小蜜也看夠了,開始遙想當年,懷念同桌,那些辮子粗又長的小芳們。可惜,大喬、小喬都出嫁了,成了別人的婆娘。你們只能同學會,聚,以同學的名義。這把年紀什麼都懂了,在這世界上也沒有什麼抹不開的事兒了,飲酒作樂搞搞年輕時沒敢搞的名堂,你說你們可恥不可恥呀,我的薛師兄?」
「薛師兄」仨字被小唐叫得抑揚頓挫,充滿了諷刺、羞臊,話沒說完人已經進了衛生間。小唐有潔癖,早晨的洗漱她搶先,人進了衛生間,還批判繼續:「王師兄來,伺候師姐師妹們享樂的重任,又落到了你肩上了唄?」
薛漢風隔著門反批判:「小唐啊小唐,我看妳和那些沒文化的老娘們兒們,也無甚區別,三句話不離本行。在飯店吧,見人家一對老哥們兒,就說人家是同性戀;公園呢,一男一女,準說不正當關係。在妳眼裡,沒別的事兒。」
他倆在「好滋味」吃飯,看見過一對老頭兒,那個矮個兒的一直給高個兒的夾菜,他自己都不吃,用慈愛的眼神看著對方吃。吃完了,又踮著腳給對方戴圍脖兒,抻領子,披大衣。當時小唐小聲跟老薛說:「我敢斷定,他們絕對不是上下級,也不是同事,是同志。」沒說完,老薛瞪她一眼,她噤聲。
散步時去公園,一男一女,年齡也不小了,那男的更老一些,他們背對著一棵樹,摟抱得緊密。小唐說:「要是自己的老婆,那男的肯定不會這麼下力,也不需要跑到這麼艱苦的環境,家裡有床有屋,一定是狗男女。」
當時老薛問她:「有誰委派妳當世風監督員嗎?拿工資嗎?如果啥也沒有,嘴這麼欠,讓人家聽見胖揍一頓,值不值?」
小唐說:「就你膽兒小,怕跟我挨揍。」
現在,老薛說她三句話不離本行,只知道男女那點事兒,她一下就委屈了,捂著毛巾說:「我也沒冤枉他們呀。上帝都說了,男女要忠誠。不忠誠遭報應。」
唐明月不是演員,但她的淚水和歡笑都很現成兒,占了便宜,說笑,「嘎嘎嘎」就笑了,笑得一點不摻假;而什麼事觸動了心窩子,傷心了,那眼淚也絕對貨真價實,「嘩」地就上來了。老薛不怕她橫,怕她哭。看她又要翻江倒海歷數三千年往事,數落他們之間的一樁樁、一件件,老薛手腳利索地穿戴好,推開門,故作向後一仰,說:「哎呀,核爆啊,差點嗆我一跟頭,這是冒著生命危險呢。」
說著,一隻胳膊獻上來,把小唐摟到門外,說:「老夫也該用一用了。」
小唐破涕為笑──「老東西你也太誇張了,我一沒出恭,二沒用化妝品,哪裡會有嗆人的氣味呢。你要是個女人,也準是個三閒婆子。」
老薛用手搧風──「關門關門,後果自負。」
2
晚上下班,小唐在單位看稿子有些遲了,回來的路上她習慣性地拐向了老薛的單位。老薛單位是她回家的必經之路,如果老薛沒有給她打電話,必定是在辦公室等她。夫妻雙雙把家還,不是兩個人在秀恩愛,是唐明月怕狗。她小時候被狗追崴了腳,也被貓抓傷過,貓狗這兩種動物,成了她的天敵。偏偏她住的又是老舊社區,貓狗成群。唐明月起初怕大家說她沒愛心,不愛小動物,一直藏著掖著,不敢大張旗鼓地說自己討厭這些東西,懼怕牠們。在沒找老薛之前,在她單身的日子裡,晚上有約,多好的宴會,她都不去,主要是怕回來的樓道裡躥出野貓。當然,也怕男賓送她上樓後坐著遲遲不走。她的怕,讓她一直深居簡出,許多男士誤以為她在恪守婦道。和老薛共同生活後,老薛成了她的依靠。不久前,一樓的那個男人因為下崗,憤而占據了一棟四戶的所有窗前,圈起來,養了大狗小狗,野貓被有愛心的人餵得大如虎,最近,鐵絲籬裡又添了狐狸,據說都能賣錢。唐明月是東北人,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跟老薛走在路上,因為一句話,抬手就是一巴掌,當然,不是真搧,像母親捋兒子後腦勺那樣來一下子。老薛是知識分子,處處講究個斯文,他覺得大庭廣眾,妻子捋丈夫的後腦勺,實在痛恨。他總是小聲的:「看看妳看看妳,破馬張飛的。」
「破馬張飛」是東北話,跟東北人生活久了的河北人老薛,已經對東北話運用自如。他發覺東北話痛斥人趕勁,也解恨。唐明月占了便宜,得意洋洋,腳下有彈簧一樣。她知道老薛是輕易不敢打她的,他們鬥勇的歲月,已經過去了,現在,只剩下了鬥智。唐明月回答他的方式是要麼再來一下子,要麼亮開東北女人特有的大嗓門──這時老薛有絕招,他突然低低的一嗓子:「貓!」或「狗!」
──唐明月一下子就蔫了,肩膀夾起,手心濕涼,整個人都折了起來,拉起老薛的一隻胳膊,低眉順眼,像個夫唱婦隨的賢妻。
老薛曾在心裡納悶兒,唐明月鬥起勇來不讓鬚眉,鬼神不怕,可是一隻野貓、一條賴狗、一隻蠕動的蟲子,都能嚇她半死。最初的時候,老薛以為她是在裝,女人嘛,都願意扮嗲。後來,他發現東北女人不玩這套,唐明月是真的怕。晚上散步,腳後湊來的狗會嚇得她突然大叫,她的大叫有幾次把狗的主人也嚇得不輕,嘴裡罵罵咧咧的。要擱別的事,她能瞪著眼睛幹,視死如歸的,但是,眼前是狗,是出出溜溜舔人的狗,唐明月攥緊老薛,不與人爭,灰溜溜地快步朝家走。回了家,眼神是散的,幾個小時之內,魂兒都回不來。
「虧她還有一怕!」老薛常想。這造物主是有安排的,一物降一物,不能讓你無法無天。小唐是個殺她刮她都嚇不住的主兒,可是貓狗、蟲子,能讓她癱。冬天出門,她穿高幫靴子,防狗舔。夏天也不忘穿長褲、高幫皮鞋,全身武裝,就是怕這些東西。偶爾從外面回來晚了,老薛要下樓接她。今天下班找老薛,老薛因為坐吳美霞的車去接王歐陽,直接進飯店了。一忙活,忘記了打電話,待小唐打來,他自知理虧。
有師兄師妹們在,老薛的電話接得禮貌、客氣,他像跟外人道歉一樣連連說著抱歉,對不起,說:「歐陽大師兄來了,大家坐一坐。」
又是「坐一坐」。唐明月的火騰地就起來了,看來是早晨就打定了主意,還裝得輕描淡寫!唐明月一邊走,一邊氣,沒看腳下,一泡狗屎讓她突然一跳,右腳踩在了磚頭上,崴得她直嘶氣。按她的脾氣,現在該抨擊加痛罵,鞭撻他的虛偽,可是轉念,她改變了主意。老薛身邊,此時一定坐著吳師姐、周師妹,她們人人長得虎背熊腰,可是說話都嬌滴滴,笑起來攏著嘴,我唐明月為什麼一定要出演孫二娘呢?小唐改用短信,她把短信這樣寫:「只以為是回請王歐陽,沒想到又是同學聚。我一個人回了,你們慢慢喝吧。」
──怨婦總比悍婦強。她想。
老薛回得很快:「遵旨夫人。」
小唐努力把自己的怒火降溫,再降溫。但她怨婦扮不多久,想了想,又一條:「其實你該給我打個電話的,我也早點回家。」
哀怨變責怪了。
老薛回得還是很迅速,像在專門等她的短信:「非常抱歉,夫人。下次謹記。」
跟誰「夫人,夫人」的,裝什麼孫子呀。怒氣沖得她大步流星,腳崴又讓她一瘸一拐,不跟他短信了,也不再打電話,這點志氣還沒有嘛。她孫二娘的名聲已經在他同學中間廣泛流傳,不能讓老芳、小芳們再看笑話了,她要克制,忍耐,不憤怒,不失態,不讓師姐、師妹們撿樂兒。不就是一個人過狗區嘛,我不怕!
遠遠地,大門口就能聞見狗尿、貓尿和狐狸的臊味,在這春天裡,濃烈得要命。唐明月不能理解,那些滿地出溜的叭狗兒,嘴臉都變了形,甚至可以說是醜陋的,見人就嗅,就舔,就汪汪,撒歡兒都是賤態,為什麼有的人是那麼喜歡?舊時老電影裡的抱狗女人,錦衣豪車,生活奢華無聊,而現在,多少人窮得連孩子都養不好,生活髒亂破,抱狗的閒心是哪兒來的呢?唐明月差不多每天走到這裡,都在心裡責問一遍。
門口沒有堆坐著很多人,看來是吃完晚飯還沒有出來。早些年,唐明月是不願意大門口總是堆坐著人的,那時她單身,出來進去,在竊竊私語中走路都順拐。現在,她盼著門口有人,人多壯膽兒。沒有人,也得過,她蹭蹭蹭,忍著腳踝疼幾大步就躥上了七樓,掏鑰匙,開門,都很迅速,進屋,先坐到鞋墩上,安安神,喘息,撫胸口。有多少次,她問自己:「我是不是潘金蓮用貓嚇死的那個官哥兒變的?怎麼一想牠們,我都手腳發麻?」
老薛曾安慰她,說:「怕這些東西不丟人,魯迅那麼偉大的作家,也怕貓。魯迅說貓的眼睛不敢看,它能攝你靈魂。」
「對對對,說得太對了。就是這樣。」小唐連連贊同。她說貓的眼睛不是眼睛,是深淵,是無底洞,看它一眼,腳後跟兒都冒涼氣。可是還有人敢把牠們抱進被窩兒,又親又熱的。西方那句諺語是怎麼說?──「有些人的美酒,恰是另些人的毒藥。」坐在鞋墩上,小唐又想起了美酒和毒藥的關係。美酒和毒藥,得看是對誰來說,此時老薛桌上的美酒,不正是唐明月日子裡的毒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