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版自序
這個世界會好嗎?
很小的時候,鄰居華家男人鷹鼻深目,嗜酒。酒後不是掂菜刀就是拎斧頭,要劈女人。記憶中他家男孩光著腳衝進我家,有時是早晨有時是半夜,冰天雪地,嗓音沙啞劈裂:「我爸要殺我媽了!」
──那份驚恐,也一次次嚇裂了我的心臟。長大後極怕驚嚇,極度膽小,應是那時養成的。
有一天,大家還沒吃晚飯,街上傳來呼叫──他媽媽在前面跑,他爸拎著劈柴的大斧後面追。一街人都跑出來看,拉架,勸說,那男人見女人加速了,竟輪圓胳膊投標槍一樣把斧頭擲了出去,好在沒剁著人。再後來的有一天,中午放學時光,他母親服劇毒倒在自家院落,回家的大女兒當場就疼瘋了。
還有一夏姓鄰舍,那男人也奇特,他家上有老母,下面兒女成群,男人只是一普通工人,可他們家一年四季有雞有魚,肉食飄香。幾個女兒花枝招展,老爹老娘冬天皮襖夏天絲綢,他自己也吃成了那個年代少有的胖子。他家是哪來的錢呢?人們納悶兒。
後來知道全憑一張嘴,和腦絡。他會幫A求B,告訴C自己朝裡有人,北京的什麼親戚在做大官。在他的斡旋下,有的人當了兵,有的人轉了正,還有人在北京瞧病住上了院。都是一些難辦的事兒。他的老爹老娘死後還成功埋進那個著名的八寶山。
也有辦不成,露餡兒時。他就東躲西藏,扎花頭巾扮女人逃掉,躲不及時直接跳進豬圈……那時人們管這種行為叫騙子,很痛恨。沒幾年,此方法盛行,且到高層,人們開始豔羨、承認這是一種能耐了。
我曾慶幸沒有生在華家,渴望夏家。
投胎這事兒不由己,沒有人不想過好的生活。可有人一出生就是「羅馬」,而有的人卻終生要當騾馬。回首前塵,半生惴惴,惶恐多憂是常態,而快樂像日子裡的鹽。是文學,她搭救性命般,拯救了我。遼闊的閱讀和寫作,讓我沉重的身心有了片刻的輕逸,舒展,自由。也有了一片扎實的大地。
年輕時嚮往樂土,中原一居三十年,見識了北方男人殺伐用斧頭,這裡的人屠宰不用刀。土壤和收成的關係,讓我持久陷入憂傷,那是一種身在泥淖,有力使不上的絕望。
寫此篇自序時,窗外,正秋陽燦爛,馬路上卻闃無一人──生活跌進了魔幻大片樣的戲劇,這麼好的陽光,只有幾個「大白」和「紅箍」可享,其他人不許下樓。「特殊時期」,手機被迫加入了許多群,群裡見識了許多平時沒有機會打交道的人。一個短視頻,一年輕男子正崩潰般的自搧耳光,左手狠抽左臉,右手猛打右邊。下面是一片呲牙的笑臉,還有人說講究,打掉了口罩還不忘戴上──同胞遭難動物尚且兔死狐悲,這些,還是人類嗎?
有人在罵染冠者是「走地雞」,怪她到處走。這些人對每天免費的捅測幾乎是興高采烈,按著大喇叭的吆喝排長龍,一個一個,毫無挂礙、也毫無心理障礙地張大了嘴,伸上去──魯迅筆下那些麻木的人,他們冷血的子子孫孫,一直活到今天。
還看到一則消息,海那邊那個女作家,她的書不許看不許賣了。而此時,這套書還在編印中,允許賣允許有人閱讀。有一點點慶幸,也有一絲絲羞恥。
這個世界會好嗎?
業餘寫作幾十年,創作過很多種文體,其中最愛的,還是小說。為之嘔心瀝血。那些書中的人物,曾陪我度過許多歲月。文學之於我,是生命的撐持和苟延,她幾乎宗教般,撫慰著我的精神和情感。二○一五年冬,有幸受秀威之邀,去海那邊走了走,看一看。曾與一出版界令人尊敬的老先生會面,他本身也是很優秀的作家,出版了很多自己和同行的好書。當時,他把一本書平攤開來,放在桌面,中間的書頁柔軟而有韌性,絲綢一樣順滑。老先生慨嘆多媒體對紙介的衝擊,那份敬惜,珍愛,至今讓我難忘。他說文學也是他的宗教。
汽車終止了馬車,是人類的進步。但汽車是要有剎車的,沒有剎車的狂奔是可怕的。拙作文叢,自知是巨浪中的一滴水,一塵沙,讀者有限,稿酬也不可觀。但我心中,還是懷有一份夢想,一份羞澀的,可能會被人嘲笑的希望夢想:未來有一天,某書店翩翩走進一個人,或兩個,他們是關錦鵬李安以及那些熱愛藝術的行家,這套蘊藉著我生命的悲喜之書恰巧與他們相遇,一閱還很會心,嘿,這部小說我要改編她!
──多麼美好!
最近新開頭了一個小說,開篇用了東亞諺語:「河水高漲時,魚吃腐蟲;河水乾涸,腐蟲吃魚」。一個人一生的幸與不幸,與時代的漲落有關,也與自身角色相涉。生在華家好還是夏家妙?端看自身所處的網格。華家那個持斧頭的爹,他掌管著全家人的命運,生殺大權,對他來說,全是好日子。而夏家呢,那些兒女們,老爹們,則顯得幸運。
金魚是需要一泓清水的,蛆蟲熱愛腐灘。當滿天下都是一口大爛泥塘時,那泥鰍這個品種,它一定活得最歡。
網上又在流傳一張圖片,「這個世界會好嗎?」──有人把原來的答案「會的」劃掉,改成了「等通知」。
抬頭看窗外,整整封閉一星期了。群裡大家都在問:什麼時候可以解封呢?什麼時候可以下樓?明天允許大家出門去自己買菜嗎?孩子能不能上學?
還有問俄烏炮火的,問怎麼才能出門治病?去奔喪行不行?
管事的一律回答:不知道,等通知!
所有人的生活,在等通知。
身心疲憊。我關掉電腦再次來到窗前,窗外,秋陽已凉,寒意許許。如果此時可以去戶外走一走,該多好啊!可是不能,暫時不被允許。明天,明天可以嗎?我問蒼天,蒼穹巨石般沉默。
里爾克說:「我們必須全力以赴,同時,又不抱持任何希望。」
只能如此。
感謝敏如,感謝人玉,感謝秀威,也謝謝和這套書相遇的讀者。
明霞於二○二二年九月,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