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花.匆促的夜
白色花瓣逐漸舒展開來
彷彿想擁抱無聲無息的夜
重重複瓣綻放
以華麗的盛放勾引銀白的月光
企圖挽留月與夜的匆促腳步
那年,她種的曇花突然長出花苞,幾天後,花苞飽滿結實,她預料那晚會開花,就約他來家裡賞曇花。
她對他說起曇花的身世:「搬來這住處後,就看見陽台上這盆不知名的植物,見它日日枝繁葉茂,也不怎麼留意,還是鄰居告訴我這是曇花,即將開花,我才知道。聽說曇花只在晚上開花,白天就謝了,今晚我們好好看看它到底什麼模樣,那麼神祕。」
她對曇花的好奇,也如同對愛情的試探,他們的戀情才剛開始萌芽,兩人在同一所大學念書,不同科系,卻選了同一門通識課,偶然上課時的鄰近座位,因為借筆記聊開來,慢慢熟稔,常常同進同出,週遭的人當他們是一對,沒談過戀愛的彼此就也懵懵懂懂的視對方為戀人,開始學習怎麼去戀愛,小心呵護一生中第一次的戀情。戀愛究竟是什麼模樣?他們正逐漸掀開這朦朧的面紗,如同等待曇花的美麗現身。
暮色降臨,她小心翼翼的將曇花移至屋內,清白色的花苞緊閉,懸掛在枝枒上,毫無動靜,如同舞台上等待開啟的聚光燈,正等待好戲上場。他們坐定,將目光定住在曇花身上,屏氣凝神,靜待這場花的演出。
夜的腳步逐漸逼近,植株在昏黃燈光的掩映下,優雅含蓄地隨著陣陣晚風輕擺枝枒,彷彿試探世間冷暖,不敢驟然開啟心房,漸漸的,緊閉的花苞如唇輕輕開啟,欲語還羞,卻依舊不敢全然投身夜幕的懷抱。
牆上的鐘一聲多過一聲的敲著,流光滴盡,燈殘夜漏,夜正逐漸走到盡頭,即將消失在下一個白晝的開端,花苞輕輕搖顫,不再設防,白色花瓣逐漸舒展開來,彷彿想擁抱無聲無息的夜。重重複瓣綻放,以華麗的盛放勾引銀白的月光,企圖挽留月與夜的匆促腳步。
不再遲疑的曇花終究抵不過冥冥已定的命數,黑夜終究被白晝吞蝕,天際逐漸泛白,曇花悄悄收起花蕾,將一切邂逅又離別的心事包裹起來,企圖回到原來開花前的姿態,假裝若無其事,彷彿一切未曾發生,讓所有沉沉睡去的人一夜無夢醒來後,依舊看到的是它的矜持含藏,看似留住青春,但已垂首的花朵及花苞末端褐萎的倦態,難掩已老的容顏。
他們整晚守著曇花,看透曇花短暫且滄桑的情事,如大夢一場,但無眠的兩人臉上都露出疲態。
爾後,他們也如同那晚的曇花情事,矜持的她如同遲疑試探、不敢貿然投入長夜懷抱的曇花,和男友玩著你追我逐的戀愛遊戲,但隨著黑夜逐漸走向盡頭,白晝來臨,曇花終究無法抵禦生命的變數,她也如同那晚與黑夜撕扯的曇花,留不住夜,他愛上了一個像陽光一樣燦爛的女子,所有的情事在陽光下清朗明白,他們如夜戲一樣的戀情悄然落幕,黯然分手。
時光流轉,陽台上的曇花開過一次又一次,在夜晚的角落裡重演著相同的情事,卻已經沒有人熬夜等候。常常,在她發現曇花花苞時,卻總是失望地看到已綻放過的憔悴疲憊,它在昨夜或更早的夜裡已經無聲無息地開過了,她懊惱不經心地錯過,卻又想到那晚與他看了曇花,已經揭開了它的神奇奧秘,如同已經看過的淒美小說,不但因為知曉結局而興趣缺缺,更因為情節的酸楚不忍再閱,她也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愛情中,一個個的他走遠後,才懊惱光陰的短暫和自己如曇花的遲疑,而她也學會像悄悄開過的曇花一般,將心事層層裹起,裝作若無其事。卻也難掩憔悴的容顏。
偶然間,她無意中聽到曇花的花苞可以當藥食補,就開始將開過的花朵剪下,冰凍在冰箱裡。逐漸地,她擁有滿冰箱冰凍的曇花,憑弔刻骨銘心的第一次和無數次深深淺淺的戀情,如同那枯索冰冷的曇花,失去甜蜜,只是藥物,卻不知道究竟能治好什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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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尾花.一日一生
晨曦微亮
白色的花苞如蒙著白紗的朝聖者莊嚴聖潔
靜靜等待著天光
一枚花瓣先仰起頭來
另外兩枚未開展的扣合花瓣竟如雙手合十祈禱
有如對這一天的虔敬祝福
那年她參加了一場春天的野宴,同行友人剪下家裡綻放的帶葉鳶尾花擺設在野餐桌上,一場春宴更具詩情畫意。餐後,友人告知花莖側生的扇型小苗可以再定植,長成新的植株,於是,她將這鳶尾小苗帶回,種在花盆裡,期待在家也能欣賞花開的美麗景象。
鳶尾花因為花瓣像鳶鳥的尾巴而得此名,也因為花形如蝴蝶,亦叫作「蝴蝶花」。希臘文花名Iris是「彩虹」之意,有如希臘神話裡下凡前來人間的彩虹女神,將善良的人經由彩虹橋帶回天國。既是「彩虹」,此花有紅、橙、紫藍、鮮黃、純白或各色穿插的品種,各有其姿彩,而她最早的鳶尾花印象來自梵谷多幅鳶尾花的畫作,那在原野、庭園或是花瓶裡的鳶尾花,看似靜謐婉約,卻在梵谷流動的線條勾勒下,如同不安、騷動的靈魂,她也隨著這如飛翔軌跡的隱形翅膀,觸動內心的渴望,從心靈窗口向外眺望,她想:這樣敲扣生命的悸動,應該是鳶尾花的神祕密碼吧!
她種的是藍白褐色相間的巴西鳶尾花,平日不見花開,但見狹長綠葉隨風擺盪,清雅飄逸,倒也為生活增添了雅興。隔年春天,下了整晚淅瀝夜雨後的早晨,她竟在葉片側邊發現一朵悄然綻放的鳶尾花,三片純白花瓣守護著內層藍白褐色相間的三瓣花萼及中心的花蕾,有如踮起腳尖的芭蕾舞者,以挺立的姿態撐起一身的平衡,風起時也如盪鞦韆一樣飄來盪去,她想到賈桂琳.伍德生的小說《其實我不想說》,書中追尋自我的母親這樣寫著:「就在逝去的邊緣,在我被放棄以前,在我垂垂老矣以前,在我太害怕而不敢落地之前,我要抓緊生命的鞦韆,與它一起盡情搖擺。」這是時間流逝之間的奮力攫取,是恣意享受的酣暢青春,在長長葉片上擺盪的鳶尾是這樣的心情,梵谷也是,走在歲月鋼索上的人們也是如此吧!
她初見花顏後,接著忙於工作,卻一直惦念著花事,等到下午得空再去探望時,鳶尾花已捲曲收闔成一個小花團,原來這花開的一日就是鳶尾花的一生啊!她想到梵谷畫筆下舞動的鳶尾花線條,難道這是敏銳感知生命涓滴流逝,力挽匆促時光的焦慮與狂熱?
於是,她珍惜下一朵鳶尾花的綻放,看到另一個鼓起的花苞,有如即將孕育生命的母者時,遂於隔日早起探訪,晨曦微亮,白色的花苞如蒙著白紗的朝聖者一樣莊嚴聖潔,靜靜等待著天光,接著,「答」的輕微一聲,彷彿琴弓觸弦的生命啟奏,一枚花瓣仰起頭來,另外兩枚未開展的扣合花瓣竟如雙手合十祈禱,彷彿對這一天的虔敬祝福,接著,花瓣如雙手慎重的展開來,守護裡層的三瓣花萼,漸漸盛開的花形如翩翩彩蝶,悠然在世間起舞。
午後,鳶尾花的白色花瓣末端逐漸往內捲入含藏,在向晚時分,整朵花又捲曲收闔成小花團,一日一生就此謝幕,這樣的告別從容優雅,那捲起的是生命行進間美好風景的掇拾與珍藏,此生難得,且行且珍惜。
隨著日子前行,她的鳶尾花接續綻放,這花開花謝的啟示如天書,在時間流逝的每個蒼白片刻間,在揮霍無度的光陰裡,這一日一生竟是如此的莊嚴而美麗,她想:我該怎樣看待尋常的每一天,如同一生的隆重與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