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百合(節錄)
西方傳說中,夏娃和亞當受到蛇的誘惑吃下禁果,因而被逐出伊甸園。夏娃悔恨之餘不禁流下悲傷的淚珠,淚水落地後即化成潔白芬芳的百合花。百合花象徵著淒美的愛情。
東方人則視百合為吉祥之花,具有百年好合之含義。白百合之雪白象徵著感情的無瑕無疵,天長地久,相伴一生。
水月的外婆愛花。她家二樓陽台與防護欄上總是擺滿了各種大大小小的花盆,那是外婆在買菜途中買的花。奇怪的是,原本新鮮漂亮的花草被外婆買回來養不了多久,就都成了枯枝敗葉。那些裸露的盆盆罐罐,令她家的「花圃」不僅不爽心悅目,反而凌亂不堪,有礙觀瞻。這成了水月學生時期,每次假期回去打掃清潔時與外婆的「鬥爭」:水月悄悄把那些花盆扔掉,又被外婆一一撿拾回來,而外婆則繼續買花種花,繼續種出一堆殘花。困惑之餘令水月想到「閉月羞花」,可能確是在外婆這朵祖母級花兒面前,花們都自慚形穢地羞愧而亡?
只有一種花例外,那就是香水百合。外婆彷彿與這花天生有緣,家裡瓶插的香水百合,永遠新鮮欲滴、香氣襲人。
這個陰冷的冬天,冬至以後,照顧外婆的李姨就不讓外婆下床了,說這樣才不易感冒。每天清早,她用熱毛巾為外婆洗臉擦手,為她穿上毛衣外套,把枕頭立起來,九十六歲高齡的外婆就半躺在床上,暖暖地裹在被子裡數她的佛珠了。通常,餵外婆吃完早餐,擦灰拖地打掃完簡單的衛生後,李姨就放心地提著籃子外出買菜了。
可是今天,李姨有點恍惚,昨夜沒睡好。她憶起昨晚的月出奇地亮,風出奇地大,雖關閉了窗戶,但風吹得窗外銀杏樹晃動不已,樹枝不時拍打窗櫺砰啪作響,真可謂:「月白風高,樹影在地。」
李姨忙了一天,晚上總是睡眠不錯,半夜只須起來一次,侍候外婆起夜或讓外婆喝點水,這已成了習慣。可是昨天半夜,李姨似醒非醒中,見一老先生立在外婆床前,隨即他弓下腰,好像在細細端詳外婆,又似在對外婆耳語。李姨努力想睜開眼,可就是睜不開,彷彿依稀中,老先生鬚髮皆白,頭頂有點禿,但長髯飄飄,仙風道骨。
待下半夜李姨醒來,只當自己做了個夢,也不再想它,依然侍候外婆起夜等一應事宜。才從睡眠中起來迷糊著的外婆咕噥著說:「他來接我呢,怕是我的時候到了。」李姨心下一驚,忙問:「您說啥?誰來接您?」「老先生啊,看來他還是放不下我的。」外婆答。李姨下意識四顧,屋內灑了一層銀輝,屋外乾枯的銀杏樹枝晃動,劃出鬼魅般的陰影和聲響,令人毛骨悚然。
原本緊閉的窗戶,開了一小縫隙,而外婆床頭的那瓶香水百合,卻移到了窗外。
外婆深知這花兒的嬌貴與脾性,每天傍晚,外婆都要讓李姨把香水百合擺到窗台外吸吸潮氣,讓香水百合承接晨昏天地交合的靈氣後,再拿回放在床頭,因為外婆已習慣了在這花香中入睡。可昨晚李姨壓根兒就忘了把花擺出去。
此時窗外的百合,在銀月下的風中搖曳有如婀娜多姿的佳人,清新脫俗,香氣襲人,多變的風貌如夢似幻,含情之模樣惹人憐愛。
李姨知道,外婆孤身一人,由遠在國外的外孫女水月贍養,水月每年回來一兩次,看望外婆,安排好外婆的生活及照顧一應事宜。李姨心知肚明,水月是完全信賴她的,把外婆的一切都交託給她。因為她並不是保姆市場請來不知根底的保姆,李姨的母親曾是外婆家的奶媽,把水月的母親──周家大小姐一手帶大。待李姨出生時,李姨父母已是人到中年,貧窮、酗酒的父親是一家人的噩夢,對妻子及孩子們常常打罵。
當周家大小姐看到身上青紫的小女孩,常常忍不住落下淚來,大小姐在城裡讀了書,對人人平等的新思潮有了一定的瞭解,加之生性寬厚善良,大小姐就忍不住去找那打人的人評理。沒喝酒時的「惡霸」見到東家大小姐倒是懦弱得像一團棉花,頭點得像雞公啄米。大小姐又找來木梳和篦子,為小女孩梳那糾結的頭髮,用篦子為她篦頭上的蝨子卵,紮上小辮,結上兩根蝴蝶結。大小姐把她轉過身,為自己的工作感到滿意,說她是個清秀好看的小姑娘呢。那是小女孩時的她最快樂的時候,那種溫暖的感覺跟隨了她一生。李姨又嘆息:「那麼善良、那麼美麗的大小姐,卻應了紅顏薄命!」那是大小姐離開老家若干年後的事了,其中的故事、其中的蹊蹺她確是不知的。
外婆雖已高齡,但皮膚依然白皙,面貌依然端莊,真應了「美人遲暮也是美的」。李姨從父母閒談中隱約得知,作為當年周家少奶奶的外婆不僅是小鎮且十里八鄉都出了名的美人,據說待字閨中時,媒人踏破了門檻,可小姐是頗有主見並早已心有所屬。
少奶奶娘家,母親是裹了粽子樣尖尖腳賢慧的家庭主婦,一生遵循「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祖訓,精於女紅與家務,但頭腦卻也並不死板僵化,當女兒還是小女孩時,把白天裹起來的腳晚上又偷偷放掉的時候,她也只是睜隻眼閉隻眼。只是婆婆督促得緊,說女子若沒有一雙裹得漂亮的三寸金蓮,今後是嫁不到好人家的。結果,長大後少奶奶的腳既不像尖尖腳又不像解放腳。不過那時西風漸進,人們已不以小腳為美,女子們也已不纏足了。
少奶奶父親姓白,是小鎮受人尊敬的私塾先生。但基於古訓,女孩子並不能堂而皇之地進到課堂讀書,當教室裡傳來男孩子們的琅琅讀書聲時,她正在跟母親學家政或刺繡呢;通常女孩子們繡的不是鴛鴦就是蝴蝶,可她最喜歡繡百合花,且繡得最好。
她出生那年的那個季節,她家院裡的一院百合正開得潔白妖嬈、芬芳四溢,白先生就為女兒取名「白合」(取「百合」諧音)。又因她生來愛笑,且笑靨如花,小名就叫了「花兒」。下學後的父親常抱了天資聰慧的小花兒在膝上,玩耍似的教她一些四書五經及詩詞歌賦,天長日久,耳濡目染,花兒也能略通文墨了。閒時,父親也帶著她去茶園看戲,諸如《嫦娥奔月》、《花木蘭》、《梁山伯與祝英台》等等,回到家,小花兒就在院裡的百合叢中,翹著個蘭花指「咿咿呀呀」蓮步輕移地模仿著玩,倒頗有幾分神似。
待字閨中,花兒心儀的並不是鎮西頭富甲一方的祝家大公子,也不是鎮東頭三天兩頭叫媒人來說破了嘴、從城裡讀書回來風流倜儻的胡二公子,而是被父親常掛在口中的得意門生──周家大公子。
周家在鎮上開糖坊,雖不算首富,但也家道殷實。最主要的是周家公子讀書讀得好,從小深受私塾先生厚愛,在先生家出出進進,兩人從小時混熟的,只是隨著年齡漸長,倒顯了生分。她愈發出落得水靈漂亮,而他青年才俊卻為人踏實本分。兩人見面常常話沒說上兩句,倒彼此先紅了臉。
小鎮位於內江地區,內江又名「甜城」,以出產蔗糖聞名。清代至民國年間,內江歷史上的製糖業十分興旺,那一帶產糖量曾占全川七成。那時沱江兩岸農村,以種植甘蔗為主,漫山遍野是一片片猶如綠色海洋的甘蔗林,每當山風吹來,蔗林似綠色波浪翻滾。由於生產蔗糖的原料甘蔗來源很充足,所以有「三里一糖坊,五里一漏棚」繁榮景象存在。當時採取的是糖坊、漏棚土法製糖。
周家世代開糖坊,到這一代,口碑更好,生意更加紅火。不僅城裡置業,鄉下也置地。只因周老闆吃苦耐勞,凡事親力親為不敢懈怠,既要管理糖坊生意又要管理鄉下田地收成,還不時要乘船逆江而上或順江而下,把產品銷往外地。
老闆娘則要負責這大家族繁雜的家庭事務及侍奉公婆等。這時的周老闆就特別想要兒子子承父業,把他肩上擔子一點點接過去。可是兒子人小主意大,他志並不在糖坊,而是考取了省城華西醫科大學。這光宗耀祖的喜事,引得親朋好友、十里八鄉的人都來道賀,周老闆嘴上掛了笑也不能說啥。只是兒子指望不上了,卻指望娶進一門精明能幹的兒媳婦,幫忙料理家中及糖坊各種事務。
媒人上門,一說即合。十六歲的花兒就成為了周家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