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四三年入冬時節,為了醫治有忠的肝病,才繳完田租的蔡家,又得向地主借貸,憨厚的土水和圓仔夫婦派媳婦阿春坐車前往北港,找地主陳進丁借錢,阿春揹著才滿週歲還在吃奶的兒子永隆,提著一籃當天現採的番麥,站在榕樹王庄村頭的客運站牌下等車。
「阿姊!妳欲去佗位?」水蛙發仔提著竹篾編織的魚簍走到阿春身邊,烏黑油亮的短髮零亂捲翹,被太陽曬成咖啡色的臉龐,有雙炯炯有神的眼眸。
「我欲去北港揣地主借錢,你呢?」阿春抬頭用慈愛的眼神看著弟弟,自然伸手為他整理那一頭亂髮。
「我嘛是想欲去北港賣水蛙,姊夫的病攏無較好喔?」水蛙發仔露出擔憂的神情。
阿春愁眉苦臉的搖搖頭,嘆口氣說:「著肝病哪有赫爾容易好。」
水蛙發仔帶著幾分稚氣的對姊姊說:「我昨暗掠袂少水蛙,今仔日若賣完,錢攏予妳幫姊夫醫病。」
阿春露出一絲微笑,宛如慈母般充滿關懷的對弟弟說:「毋免啦!阿爸佮阿母攏無佇列矣,你家己一個人要閣較骨力扑拼,錢要儉咧以後倘好娶某,知否?」
「我知啦!所以除了學阿爸牽豬哥以外,逐暝我攏去下棧仔佮網箇,放四腳釣仔討掠趁錢。」
客運車駛近站牌停下,兩人買票坐上車,去到北港車站,水蛙發仔在附近找個角落放好魚簍,蹲下來等客人來買。阿春則挽著裝番麥的竹籃朝陳家住宅方向走,永隆在她的背上不時扭動著手腳,發出牙牙學語聲。
應門的女孩領她走進大廳,老太太和少奶奶一起從廳後的房門走出來,阿春恭謹的遞上那籃番麥說:
「這是阮阿母透早去園裡擛的番麥。」
老太太玉枝微微笑著應答:「現擛的特別甜,阿菊啊!提入去灶腳現渫。」
永隆因為綁在阿春背上久了,開始吵鬧起來,玉枝叫阿春把孩子放下來,吩咐媳婦千佳拿桌上的糕餅給孩子吃。
「妳今仔日來有啥物代誌?」玉枝語氣溫和的主動開口詢問,白皙福態的臉龐如同白玉觀音般慈祥。
阿春眼眶泛紅,期期艾艾的說著丈夫生病需要借錢醫治的事。
正拿著糕餅餵永隆,邊逗弄孩子玩的千佳,敏感的開口問:
「恁攏看漢醫亦是西醫?」
阿春無奈的回答:「攏看漢醫,西醫的醫藥費尚貴,阮負擔袂起。」
神情總是有股冷傲的千佳,不以為然的說:「肝病猶是要看西醫較有效。」
玉枝半說笑的對媳婦說:「恁老父是西醫,妳當然干單相信西醫,咱的祖先幾千年來,毋是攏靠漢藥在治病?」她轉向阿春問:「妳需要借偌濟錢?」
「一百塊就會使矣。」阿春羞赧的小聲回答。
「無問題,毋閣我想欲麻煩妳一件代誌,妳佮囝仔抱咧綴我入來。」
阿春疑惑的抱著永隆跟隨在她們婆媳身後走入一個房間,原來那是少爺和少奶奶的臥房,玉枝叫阿春把永隆放在床上讓他坐著玩耍一下,目的是希望能為結婚數年仍無喜訊的兒媳招來好孕。
玉枝回房拿一百圓交給阿春收好,又叫阿菊把早上黑市買的一塊豬肝用油紙包好,連同竹籃還給阿春。
「這塊豬肝是亞米仔貨(黑市物品),妳要藏乎好,毋倘予大人看著,提返去煮予恁翁食,食肝補肝,對伊的病有幫助。」
阿春充滿感恩的離開陳家大宅往車站的方向走,背上的永隆有些沉重的壓在肩頭,她照老太太的叮囑將油紙包著的豬肝夾在腋下,靠鼠灰色厚棉外套遮掩,心裡替少奶奶感到可惜的想著,那麼高貴的千金小姐,有令人羡慕的家庭出身,結果卻生不出孩子,像地主這麼慈善的人家,為何天不從人願呢?
她快要走到車站時,眼見一班車緩緩駛近,本能加快腳步想趕上,卻被一句嚴厲的日語叫住,她的腳步停頓一下,接著更慌亂的向前奔跑。
「妳莫走!擋咧!」
她聽見另一個男人警告的聲音,心臟快要從嘴裡跳出來一般,客運車的門在她面前打開,她不假思索的直奔而上,透過玻璃車窗,她看見弟弟水蛙發仔拿著一個魚簍,阻擋在一個日本巡查大人與一個台灣人巡查補前面,比手畫腳的像在推銷那些青蛙的模樣。
她躲進車尾角落,車上所有的老少乘客都很有默契的保持沉默,下車的下車,她惶恐的看著弟弟為了替她引開注意力,被日本巡查大人狠狠打了一個耳光,魚簍被摔在地上,青蛙四處跳躍,水蛙發仔手忙腳亂的急著要將那些逃竄的青蛙抓回魚簍裡,周圍的群眾也熱心的幫忙撲抓,原本一臉怒容的日本巡查大人見到這個情景,似乎感覺有些趣味,一時忘記要追查的人已不見蹤影。
客運車慢慢駛離北港車站,阿春過去找車掌小姐補票,低頭要從褲頭裡的暗袋掏錢時,才看見身上的鼠灰色外套,腋下被豬肝流漏出的血水染出一片暗漬,也許是因此才引來日本巡查大人想對她盤查吧?
蔡家的竹管仔茨位於村落的西北邊外圍,再過去就是一條濁水溪的支流,這條溪水也是村民賴以生存,農作灌溉的水源。蔡土水從父親那輩就是貧窮佃農,因為沒有自己的田地,加上生養一大群孩子,俗語說「濟囝分無一口鼎」,兄弟各自成家分到的家產也只有兩籮筐的家當和這間竹管仔茨。他們夫妻租了兩塊田耕作,每天辛勤勞苦也只夠圖個三餐溫飽,為了增加收入,土水還養了一頭專門配種的豬公,做起牽豬哥的副業,為此有忠和有義小時候常和村裡的童伴打架,因為自古以來牽豬哥就是一種不體面的行業,當有人故意戲稱他們是「牽豬哥趁暢」的豬哥水仔的後生時,兩兄弟就會衝向前去跟對方扭打。竹管仔茨一落五間是用大竹管當樑柱,牆壁以竹片編排,糊上石灰、黏土、稻殼攪拌糊成的土牆與隔間,中間是擺放公媽神主牌位的客廳兼吃飯的地方,左手是土水和圓仔的臥房和灶間,灶間後方連接一個小隔間是洗澡沐浴的地方,右手兩間是長子有忠和次子有義的房間,後方不遠處有間簡陋的糞坑茅廁,旁邊連著養豬公的豬椆。
阿春回到家時圓仔已經煮好午飯,她把豬肝交給婆婆料理,從擺在灶台上的水壺倒了一碗溫水喝,再解開揹巾放下永隆,坐在灶門前的矮凳上餵永隆喝奶。
「若毋是米無夠倘食,永隆已經會使得食麋斷奶矣。」圓仔嘆氣說,邊就著灶裡的餘火給兒子有忠煮豬肝湯。「咱的地主實在是大好人,這貴蔘蔘的豬肝也甘予妳提返來煮予病人食。」
「我無見著地主,干單老太太佮少奶奶佇列,我一講欲借一百塊做醫藥費,老太太就提一百塊予我。」阿春掏出暗袋裡的鈔票交給婆婆。
有義從外頭回來,走進灶間倒茶水喝,圓仔開口叨唸他:
「透早就無看著人,你是走去佗位風騷?」
有義仰頭灌下一大碗在灶台溫著的茶水,瘦削的臉上露出一股不滿:
「身軀無半仙錢,會當去佗位風騷?」他放回茶碗,頭一低,眼光自然落在阿春正在餵奶,裸露出的半邊白皙的乳房上,他愣了一下,自然反應的吞了一口口水,做賊似的想離開灶間,卻被老母叫住。
「等一下,佮這碗公豬肝湯捧出去廳裡。」圓仔用杓子將鍋裡的豬肝湯舀入碗公,交給有義。
「咱哪有錢倘買豬肝?」他接過碗公問。
「早起恁大嫂去北港揣地主借錢,老太太欲予恁大兄補肝的。」
「干單一塊仔豬肝是會當補啥貨?」有義的語氣有著深沉的無奈。
圓仔邊洗刷大灶上的鐵鍋,邊回應兒子的話:「有食有行氣,有燒香有保庇。」
阿春抱著已經睡著的永隆回房間,有忠正坐在床沿低頭喘著氣,聽見阿春的腳步聲才抬起頭。
「返來矣?」
阿春應了一聲,把兒子放在床鋪上,為他蓋上棉被。
「我扶你出去食飯?」她轉頭問丈夫。
「我家己行就好。」有忠用虛弱的聲音回答。
阿春看著他蠟黃帶著暗沉的膚色,連眼珠都已泛黃,心頭就像壓著鉛塊般鬱悶。
她和有忠都是榕樹王庄村落裡的人,只是分住村頭和村尾,兩人相差四歲。阿春的父親從小是孤兒,沒父母庇蔭只能做最低賤的牽豬哥和打零工養家糊口,因為家貧母病,聰明伶俐的阿春在十歲時就到台南有錢人家幫傭,過著被苛刻對待的辛苦日子,她總是認命工作且從不怨天尤人。在十八歲那年,成長得青春貌美的阿春開始引起主人家的少爺覬覦,不時趁機對她動手腳糾纏,她向主母哭訴,因此被解雇回家,開始跟著村裡一些年輕男女落廍去役場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