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盜蒙太奇

2／秩雲

2021.12.25（六）

　　搖搖晃晃坐在床板上，我心裡訝異：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台別緻整潔的改裝露營車。
　　車長約五公尺，寬應該有兩公尺半，車廂高我一些，一百六十公分上下。正副駕駛座後面還加了一個單人座位，就在正中間。櫥櫃延伸出桌面，座椅攤開成床鋪，電器櫃隔開流理台，全是原木打造。椅墊、抱枕、窗簾用青色棉麻布料縫製，很搭配米色的壁燈。車頂開了一個大天窗，看得見青天、白雲、樹梢，不時還會飄進落葉……一切那麼祥和美好，唯獨開車的男人，映著駕駛座上方的圓鏡，對我露出過於和藹的燦笑。
　　藍秩雲說：「這輛車是我自己設計的喔，叫做『青田號』。接下來幾天我們就住這裡了。」
　　「青田號，難怪用了這麼多綠色……」我看向他，等他解釋。
　　「手機關定位、關機了嗎？」他說。我嗯了一聲。「好，那就不會被追蹤了。我們先去華山市場吧，那裡的燒餅豆漿很不錯，是來台北必吃的經典早餐喔。」
　　「藍先生你……你剛剛還好嗎？」我說。他給了我一個沒聽懂的表情。「就在三十分鐘前，你拿手槍指著我，逼我說了半天有關蒙太奇的事，你現在怎麼突然──」
　　「妳說這把槍啊，假的啦，只是模型玩具而已，不信妳看。」他把槍往後一丟。
　　「啊！」我趕忙接住，好輕，槍孔只是個凹槽。「那你剛剛那個狀態是？」
　　「你就是達達啊？」藍秩雲看向副駕駛座，「你比照片可愛多了吔，今年幾歲了？」
　　「……」達達綁著安全帶，伸出手比四。我幫忙著說：「不是啦，達達，你今年已經五歲了，下個月五號你生日，你就六歲了。」達達點頭，加上兩根手指。
　　藍秩雲又說：「所以你真的不會說話嗎？」
　　「……」達達搖搖頭。我又幫腔道：「也不是完全不會，特別練幾天的話，還是會喊人、打招呼什麼的。我們剛見面的時候，他就叫過我『姆姆』，就是媽媽的意思喔。」
　　「嗯……」藍秩雲點點頭，「那你喜歡糖果嗎？我有巧克力喔。」達達搖搖頭。「不喜歡啊。你脖子上的香火袋好舊了，是誰送你的？」
　　「呃……」達達愣住，看向我。我用嘴形暗示他：阿公、阿公……
　　「太複雜就沒辦法用比的了呀。」藍秩雲說：「那我買玩具給你，還是你比較喜歡玩平板電腦？」
　　「……」達達立即伸手比二。
　　「第二個選項是吧，嗯……好聰明喔。」藍秩雲輕拍他的頭頂，從櫃子裡抽出一台10吋平板遞給達達。達達立即開機，短小的手指滑來滑去。藍秩雲又從鏡子裡看向我，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說道：「黃小姐，這就是妳說的最後王牌啊？」
　　「沒錯。我相信，只要能查出達達的身世，就可以抓到白勝雪的把柄，讓鉑宇對我們撤告。」
　　「我也查過，這位白昱達小弟弟，傳言是白勝雪和酒店小姐一夜情生下來的，媽媽是誰都不知道，腦袋還有點……。感覺白勝雪並不會特別疼愛他……妳綁架他，真的有用嗎？」
　　「嘖！」我差點拍桌，「我說過，這不是『綁架』達達，我是在救他！」
　　「救他？」
　　「今天早上我親耳聽到，白勝雪他要買凶殺達達吔！」我看見他面露狐疑，「是真的啦，白勝雪好幾次想害達達，白家許多人都說過，我也親自經歷過一次，要不是達達運氣好，早就沒命了。」
　　「有這種事？白勝雪要殺他的親生兒子？」
　　「是真的，白勝雪親口承認過的！你不要不信……達達你說，我是不是還救過你一次？」
　　「……」達達緩緩點頭。
　　「喔……」藍秩雲揉著短落腮鬍，將達達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如果這件事是真的，白勝雪真的要殺達達，那妳這個計畫，確實有機會可以賭一把。」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之前認為我沒機會成功嗎？」
　　「呵，我是說──會更有機會成功的意思啦。黃小姐，火氣不要這麼大，放輕鬆。」
　　「這……如果你還有別的方法，儘管說，只要能比我的計畫更有效，我絕對照辦。」
　　「呵。我要是有辦法，就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了。」他想了想，「妳是什麼時候結辯？會判多少錢，心裡有底了嗎？」
　　「就在春節過後吧，大概……會判賠七千萬。」巨大的壓力頓時讓我全身緊繃。
　　「七千萬！天啊，我才被判賠一千七百萬吔……嘖，也是啦，妳直接從鉑宇總公司偷出蒙太奇α給大家下載，也算是活該──」
　　「你──」我一拍桌面，「我說過，我是被白勝雪騙的！你才是真的活該！其他下載盜版的人都協商了，繳了二十萬權利金就沒事，就你一個人不願意！聽說你剪接影片，一分鐘就收幾千塊，這台車也很貴吧！你還不去開庭、不請律師，被法院通緝完全是自找的，根本沒必要搞這麼複雜！」
　　「複雜嗎？還好吧。」他僵著嘴角一笑，「而且，要是我沒被通緝，誰來幫妳呢？」
　　「我、我聽你在胡扯……」
　　「呵，黃小姐，適當發洩一下，有助於放鬆心情，能夠增加效率喔。」
　　「你……這……」發過兩通脾氣，肩膀真的放鬆不少，也消除了初見的尷尬，「……你不要轉移話題啦，回答我，你那個頹廢的狀態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就是突然心情低落，很多人不是都會這樣子嗎？」
　　「我從來沒見過誰會那樣──」
　　「華山市場到了，達達你快看，好多人在排隊喔，繞了快一圈吔，我們要去裡面吃大餐喔！」
　　「哇！」達達看向窗外，滿臉開心。
　　「唉……」我望向窗外的人潮，「……我吃不下。藍先生，還是快點照計畫行動吧，不要去人多的地方，我怕拖太久，他們要是抓到我們，那就──」
　　「不要急，趕在妳上電視之前，我們得把握時間做好一切準備，先讓節奏慢下來。只有保持冷靜，認真投入這段旅程，事情才能夠順利。」
　　「上電視？……」我想了一下，霎時心臟怦怦直跳，「對，有道理……那該怎麼做？」
　　「我們要抓緊時間，練習當一家人。」

　　　　　　◇　　　◆　　　◇

　　我與達達換妥了衣服，三人戴上口罩、帽子，一起進入華山市場。
　　起初我真的沒胃口，拿好餐點就座後，頓時感覺餓壞了，一邊大吃一邊評價：「厚餅好有嚼勁，蔥花蛋好鬆軟，夾起來一口咬，靈魂都被填滿了！」「油條酥脆爽口，油汁像焰火一樣在嘴裡迸開！」「鹹豆漿攪拌一下，竟然凝固成超嫩的豆花吔！」「焦糖甜餅又酥又甜，臉頰都要融化了！」
　　藍秩雲全程難掩笑容，離開時對我說：「妳吃得真投入。」
　　我直搔頭，說：「沒辦法，吃播太久了，下次一定改進。」
　　「不用改，妳這個狀態不錯，很放鬆。只是啊，兒子吃得滿臉的時候，記得幫他擦一擦。」
　　「喔，是啦是啦，抱歉抱歉……」
　　再次上路，青田號以最低速限前進，由國道1號出台北，經蘆洲、五股、林口，到桃園龜山，抵達林口長庚醫院。停好車，藍秩雲先帶我看了一圈車上的設備，並準備去看一趟醫生。
　　「老婆，我要去拿兩個星期的血壓藥，妳要不要一起去，隨便看個什麼病，免得短時間內沒機會用到健保卡了。」
　　突然被叫老婆，有點害羞，我說：「要走快走，別在這說蠢話，健保就是被你這種人拖垮的。」
　　「嗯……這句話罵得好，有幾分家人的意思了。」
　　「……你真的是喔。」氣得我好笑。
　　我陪達達玩了好一陣子，等藍秩雲回來，帶我們到附近一家東北牛肉麵店吃午餐，我又開始評論：「牛肉的刀工雖然寫意，卻可以吃出各種口感。」「麵條有彈性，湯頭超濃，喝一大口好暢快。」「藍先生你……」我見他嘴形暗示，立刻改口，「……老公，你沒有很喜歡啊。達……」我再度改正，「兒子，你怕燙，多吃點水餃和斤餅，很香很Q喔，媽媽幫你擦擦嘴。」藍秩雲立刻朝我比出大拇指。
　　下午，我們就近到桃園A8環球購物中心，買衣服，買鞋子，買變裝道具，買齊所有生活用品和各種零食點心，還有兩支新手機和兩張預付卡晶片……都是藍秩雲付錢。我們互叫老公、老婆，把達達叫做兒子，一搭一唱，對著櫃哥櫃姊，瞎掰出許多襪子亂丟、牙膏亂擠、亂買微波食品之類的瑣事，所有人都認為我們是一家人。

　　　　　　◇　　　◆　　　◇

　　青田號駛從國道1號，經台61線，一路抵達新竹運動中心，我做重訓，藍秩雲打沙包，達達跳彈簧床，之後痛痛快快洗了熱水澡。
　　天暗下來，買了鹹水雞、各種蔬菜、烤地瓜、花生豬血糕，加上一整條的生乳捲奶油蛋糕，湊成豐盛的聖誕大餐。開車到經國大橋下一處雜草地，待在青田號裡，邊吃邊看數位電視。七點整，新聞台播報頭條新聞，全球確診人數即將突破三億，死亡人數也已經突破五千萬……然後該來的終於來了，我和達達的照片占滿整個螢幕。
　　女主播打著蘋果光，報導著清晨於陽明山白家別墅發生的綁架案……畫面切換，鏡頭給到一名男性，約莫四十歲，穿著黑色皮衣、牛仔褲，體形魁梧，頂著平頭，狹長的臉型有點帥氣，眉宇間還帶著一股堅毅的陽剛，彷彿是一位剛剛退伍的特戰隊軍官。字幕打著：刑警大隊偵五隊隊長朱志城。
　　我忍不住瞇起眼睛說：「……他是朱志城？」
　　「妳認識？」藍秩雲說。
　　「不，不認識……」
　　電視畫面裡塞滿了攝影機、麥克風、相機，記者們蜂湧上前：「朱警官，這件事與黃曉艾盜取蒙太奇α的事有關嗎？」「聽說白家搜出了很多監視器鏡頭，卻沒有錄到任何畫面，是被刻意破壞的嗎？」「黃曉艾拿刀砍傷五歲的白昱達，現場都是鮮血，是真的嗎？」「聽說她帶走很多珠寶，大概價值多少錢呢？」「白昱達已經被撕票了嗎？」「白家已經付七千萬贖金了嗎？」「白昱達的屍體已經解剖了嗎？」……
　　「你們到底是哪裡聽說的，全不是事實！」朱志城皺起眉頭，方正不阿的臉上頓時充斥著厭惡，「由於作案情節重大，一切尚在調查，不能吐露任何細節。警方已緊急發布通緝通告，絕對會動員最大警力，以最快時間救回人質，偵破此案！」
　　記者還想追問，朱志城已退回警察局，留下一片混亂。
　　畫面切回女主播，公布了一組電話與網站，請求觀眾協尋。突然又緊急插播一則最新消息──白勝雪在個人臉書發表了簡短聲明。她看著截圖朗讀道：

　　「黃曉艾小姐，求妳放過達達，他只是個五歲的孩子。有什麼不甘、什麼企圖、什麼目的，請都衝著我來，不要牽連無辜！不要一錯再錯！請求妳，務必要斷絕貪婪的念頭，不要被邪惡控制，不要傷害達達。否則，我將用盡一切手段，讓妳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我瞪著螢幕，不由得咬緊牙齒。轉台，同樣的新聞……再轉，還是一樣……達達都看愣了。
　　「太快了，」藍秩雲關上電視，揉了揉短落腮鬍，「報警就算了，但才經過十二小時，就完全披露給所有電視台知情，真的太快。我一開始的預想是先獨家，之後才會大肆播報呢。」
　　「確實快……」我可以想像白勝雪得逞的表情。
　　「更沒想到，其中還有那麼多假情報，這一手可以說是又妙又狠，占據了發言權，胡亂栽贓，一下子就把仇恨值拉到最高點。」
　　「是呀，他就是個說謊大師……」我早該看透的。
　　「再加上這番聲明。若是一般綁架犯聽到，不說撕票，也不說發起狠來，切斷幾根手指，至少也得把肉票抓來揍一揍。老婆啊，看來白勝雪不打算留下任何餘地，就是想要激怒妳呢。但他愈是這麼做，愈是要逼妳對達達下手，這就說明，他不知道我們的計畫，認為妳是一時激動才帶走達達。更證明妳說的沒錯，這個男人真的想要害死達達，而且手段很卑劣。」
　　「沒錯，他就是個大人渣。」我咬牙切齒，愈咬愈緊，直到牙齦滲出一絲血腥味，突然警醒：我做這一切，可不是為了傷害我自己呀。「算了。老公，我今天已經很累了，不管他，我要睡覺了。」
　　「嗯……」藍秩雲看我開始鋪床，不住點頭微笑，「好，很好，妳很冷靜，這樣很好。雖然計畫才剛開始，但是我相信，距離成功已經不遠了。」
　　「呼──。要是真的這樣那就太好了。」
　　「放心啦，一定會的。我去外面上個小號。」
　　趁他下車，我悄聲衝到駕駛座，手伸進車門置物籃，找出他從長庚醫院帶回來的藥袋，一看：

　　姓名：藍學峰。科別：精神科。

　　忽然之間背脊一涼，不禁感到前途多舛，卻已經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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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秩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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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秩雲
　3／約會
4／車伕
　5／前任
6／片場
　7／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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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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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換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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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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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觸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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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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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追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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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秩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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