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嫚的文學教室：寫作的美學與技藝

一、有「對的作文」嗎？

孩童從對文字和語言產生視覺印象開始識字，到國小老師教授拼音寫字、造詞造句，然後是看圖寫作，直到高中、大學的入學考試要考作文，我們的作文人生便是這樣一步一步展開。

只不過這個階段的學習，指導的人總是教我們寫「對的作文」。

什麼是「對的作文」？小說家、文化評論家楊照小學四年級看《作文範本大全》練習寫演講稿，還從中學到如何寫「對的作文」。方法是，拿到作文題目，先想要如何和「反共復國」扯上關係，將語氣激昂的「愛國報國」結語想好了，然後再以結語回頭推想前面該如何鋪陳。舉例來說，如果寫〈遠足記〉，不必費心想前幾天的遠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專注先找遠足和「報國」的關聯，然後想到報國要有遠大志向，馬上接著聯想遠足去了白雞山，從山頂可以眺望遠方，那就既可以強調「登山強化我們的心志」，又可以「描述遠望時刺激出對大陸山河的懷念」，一篇「對的作文」很快就寫出來了。

楊照寫這段文字的用意，在於說明自己的作文人生開始於學會寫「對的作文」。寫對的作文應該是很有用的，幫助他在歷次的升學考試中拿到高分，順利進入第一志願的學校就讀。只是，他也不禁疑惑，寫這樣的作文除了博取分數之外，意義何在？後來閱讀更多更廣，許多純粹的、文學性強的作品，讓他忽然懂了，「原來這世界上還存在著另一種充滿趣味與挑戰的寫作─為自己，為表達自己所思所感而寫」。

我的寫作歷程應該也是從「對的作文」開始的吧！我性子急，又沒有人嚴格要求我把字寫好，每一項功課總是草草完成。在作文這方面，即使文從字順，那僅有的文采也因潦草的筆跡而被忽略了。直到小學五年級時，第一次有機會被老師指派參加作文比賽，過了這麼久，寫作內容已不復記憶，只記得為了寫好那篇作文，我在家裡舊報紙堆翻揀，從報紙上抄了一些「暴政必亡」、「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等成語。作文送出去後，我自己明白不會得到名次的，因為那是一篇只有文句堆積，連作者本人都看不懂要表達什麼的作文啊！

坊間的「作文搶分祕訣」

到底「對的作文」是什麼模樣呢？有一次我請一位國中會考和大學學測作文都拿高分的學生，寫下他的國文老師傳授的「作文搶分祕訣」，他列出以下四點：

(一)作文要高分，文章至少要有五百字；分段是必要的；第一段最好不要多於三行，且每段的行數不能差太多。

(二)文章要有起承轉合，隨時引用優美詞句，最好是從課本的古文四十篇中找出句子。

(三)凡有論點必須舉例，在第二段舉正例，第三段再舉反例，更有突顯主題的效果。善用時事或歷史，否則就要寫出親身經歷、感人肺腑的例子，並謹記時時扣題。

(四)首尾呼應會有強調的感覺，想不到要寫什麼時，就把作文題目再照樣造句一次。可以使用排比，引用偉人的名言佳句會更有力。

這個學生最後還加上一句，「雖然老師沒有強調，但是字寫得好看是必要的，字體也不能太小」。

這份作文拿高分教戰對策，對於在考試作文中獲取高分，應該有一定的幫助；我在學測、指考及國家考試的閱卷工作中看到的許多作文，大概也是按照這些寫作原則，套著公式化的寫作模式，像填充題一樣訓練出來的。

不過，為考試而寫作文，以及為自己寫作，畢竟是兩回事。坊間各種琳瑯滿目教導寫作的書，教材一本一本出版，教學光碟一張一張發行，也有許多標榜幫助學子獲取高分的補習班，如「統測創意作文班」、「國中會考作文衝刺班」、「國小情境式作文班」等等，如果寫文章像數學、英文、理化等學科去補習，那麼一旦在日常生活中不再需要應用，是不是也會用過即丟呢？

了解自己為什麼而寫，讓寫作回歸表達思想情感的單純目的，或許文學可以是陪伴我們一生的最大契機。

二、寫作是可以教的嗎？

有人說：寫作怎麼可以教？尤其是把寫作換成「創作」一詞，大家總覺得，文學創作是天才的事，怎麼可能被教得出來？

我們的孩子從小學才藝，音樂、舞蹈、繪畫，有些是成人對藝術美學的想像，如學拉小提琴、學彈鋼琴；有些是為了學校課業的輔助，如心算、書法及作文等，當寫作和語文教育連結，而以考試等第為目的時，寫作自然成為一種技藝了。

美國小說家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的啟蒙導師約翰‧加德納（John Gardner）也討論過這個問題。他在大學教創意寫作課程，常常有人問他，寫作這種事教得來嗎？可是卻沒有人懷疑音樂、繪畫需要拜師學習嗎？

約翰‧加德納說：寫作是一種非常強調「天分」或「靈感」的藝術，以至於它不像其他藝術一樣，是可以把創作手法傳下去的。這樣的感覺也許有一部分是正確的，與繪畫或作曲相較，寫作技巧也許比較沒有那麼具體。

普林斯頓大學新聞學教授約翰•麥克菲（John McPhee）認為，「當人們說『你不可能教人寫作』，我總覺得，不是這樣的，他們不理解什麼是教學。寫作老師當然無法為學生創造出基本的寫作能力和原初動力，但是卻可以幫助學生看出自己作品中的優點和缺點。寫一篇文章會讓你意識到一些東西、收穫一些經驗，然後你開始下一篇，這樣，你就又進步了一些。」

約翰•麥克菲年輕時曾經當過游泳教練，教過青少年游泳，班上所有孩子其實都已經學會游泳了，但作為一個游泳老師，他還是想讓他們游得更好，游得更有效能，既節省力氣又提高速度。這個道理同樣適用於教授寫作，學寫作的人已經會寫字造句，也能組織文章，但教寫作的人還是希望他們可以寫得更好。

約翰•麥克菲認為，真正能教會人們寫作的，是寫作本身。寫作最好的老師，還是寫作。這也是為什麼學院裡的寫作課必須非常自主，你必須去寫作，然後在課堂上繼續學習，這才是最基本的寫作學習。

散文家王鼎鈞寫過《文學種籽》、《作文七巧》、《作文十九問》等算是提升寫作技巧的參考書籍，這幾本現在年輕人看到書名就覺得古板而不會去翻閱的書，但青年作家楊佳嫻則認為這幾本的內容很務實，讓她獲益良多。書中除了告訴讀者如何拓展文章，還包括如何經營、如何收尾。楊佳嫻國中時收到國文老師送的《作文七巧》和《作文十九問》，她覺得王鼎鈞這一系列的書不只是應付大考或參加比賽的技巧，運用在創作上也很有幫助。

確實，這些寫於三十、四十年前的所謂作文書，如今讀來仍能讓喜愛閱讀、有志於寫作的人觸動與感發，而能心領神會。王鼎鈞《文學種籽》裡提到，「寫作雖然不是木匠做桌子，不過剛起步的功夫可能和木匠做桌子差不多，一個尚未成為作家的人，可以把寫作當作一項技能、一門手藝來學練。便是這個道理。」這個意思便是認為寫作可以訓練，尤其對初學者來說，在學習寫作初期，像木匠做桌子或紡織工人學織布一樣得從基礎學起。

若只是教初學寫作者如何構思、如何避免犯錯，或許並沒有辦法讓他們成為更有趣或更有創意的人，但是卻有可能讓他們在這些練習寫作的過程中找到自己喜歡，或最適合表現的風格。所以，誰說寫作不能教呢？我是這麼想的。

三、為什麼要寫作？

寫作是一個創造的藝術，只給一個題目，我們就要將人、事、情、意、景、物結合，完成以後會讓閱讀者產生共鳴、感通，進而使作者的情意變成社會大眾的共同經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才發現有多麼困難，尤其在寫作和考試劃上等號後，作文教學漸漸往公式化的訓練方法發展，即使讓學子在大考中得到高分，卻不能保證他們已經掌握了寫作的藝術。對於為考試而寫作的學子來說，「你為什麼寫作？」是個不需在意、探究的問題。

小說家白先勇於「他們在島嶼寫作」的紀錄片《姹紫嫣紅開遍》，一開頭的畫面是白先勇說出他為什麼要寫作。那是法國《解放報》記者訪問時問的問題，白先勇回答說：「我寫作是因為我希望用文字，將人類心中最無言的痛楚表達出來！」

一、有「對的作文」嗎？

孩童從對文字和語言產生視覺印象開始識字，到國小老師教授拼音寫字、造詞造句，然後是看圖寫作，直到高中、大學的入學考試要考作文，我們的作文人生便是這樣一步一步展開。

只不過這個階段的學習，指導的人總是教我們寫「對的作文」。

什麼是「對的作文」？小說家、文化評論家楊照小學四年級看《作文範本大全》練習寫演講稿，還從中學到如何寫「對的作文」。方法是，拿到作文題目，先想要如何和「反共復國」扯上關係，將語氣激昂的「愛國報國」結語想好了，然後再以結語回頭推想前面該如何鋪陳。舉例來說，如果...

從考試作文到文學寫作

赴香港為中學生及中學教師以「寫作與閱讀」為題做一場專題講座，交流時間有一位教師問道：如何提振學生的寫作動力？這個問題問倒了我，我自己的經驗是，自從我學會如何組織文字以表達自己的想法伊始，就是想寫就寫，寫作本就是感到內在有一股不得不發的衝動，如詩人瘂弦先生所言「拿起筆來你就是作家」。那麼，為什麼會有如何開發學生的動力之一問？因為，在脫離升學考試之前，學生必須為考試而寫作，加上寫作是沒有訣竅、必須日進有功的事情，所以在面對為了考試而寫作的學生面前，當老師的不得不思考如何讓學生喜歡寫作，願意經常去練習。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寫作的人，因緣際會接觸了許多書，那些文字構築成的書的世界，比在一九六○、七○年代貧瘠灰敗的我的人生要豐富、瑰麗得多，於是我一無反顧投入閱讀世界。我讀書時並不覺得是為寫作準備，如同史蒂芬‧金說的：「我讀書並非為了學習寫作，我讀書是因為我就喜歡」。當這些書本的識見成為我內在的一部分，我拿起紙筆，像我看過的那些作家寫文章一樣，把我想說的話、想創造的故事寫下來。

我從未想過我會出一本書，告訴讀者寫好文章的關鍵。雖然我在大學裡教小說、散文創作，在一些社會性或校園裡的寫作班、文藝營授課，告訴那些想寫作的人我自己的創作經驗，如此而已。我沒想過有一天我會開一門「寫作訓練」的課，然後把我曾經傳授過、分析過的一些方法條理錄下，成為這一本書。

不久前看的一部日劇，劇中那位擔任資料科負責人的主管，在搜查會議上，慷慨激昂訴說即使是一個只管輸入資料的警員，仍然有熱情及能力可以參與搜查工作，追查出真犯人。我自己解讀這位主管的意思是，雖然只是管理資料的警員，只要有足夠的訓練、認真努力的精神，一樣可以像其他警員一樣，勝任辦案工作。寫作也是，只要有足夠的訓練、認真努力的精神，一樣可以寫出好文章。

回到寫作和升學考試的關係，作為一個教寫作的老師，我無法為學生創造出寫作能力，以及開發出創作的原初動力，但是我可以幫學生指出他們作品中珍貴的部分以及有待調整之處，寫完一篇，改過一篇，再開始下一篇，你會感覺到自己進步的那一點點。雖然可能只有一點點，卻也可以一點點積累成一大步。

在升學考試的階段，寫作就是作文，作文當然不必然是文學（雖然我也看過考試作文具有文學性）；為考試而寫作的目的也不在培養文學家（雖然現代文學作家也都經歷過寫考試作文的階段），但是為考試而寫作文章的階段會成為往事，跟隨我們一生的卻是文學作品。因為文學的力量讓人驚嘆，某位成年後才學中文的人被文學大師稱讚中文不錯、很清暢，但其實他詞彙有限，想華麗也不可能，他說大師的這句讚美「像是在誇一棟家徒四壁的窮人的房子體現出簡約主義風格」。簡單一句話形容得多妙，家徒四壁、窮人房子說的正是中文所學有限的人，而用簡約主義風格來描述，正顯示出取其長處的讚美是多麼高明。

坊間指導寫作的出版品甚多，尤其教導小學生寫作文、教導中學生寫出會考得高分的作文更是占滿書店及圖書館的書牆，提供給高中以上或大學生甚至社會人士的寫作指南卻不太多，一本具備實際創作能量，又有教學現場的經驗，把寫作的構思原理、寫作技巧等統整的教材，應是幫助學生擺脫不知如何學習、老師不知如何教學的困境的第一步。

沒有想要成為作家卻寫了許多文學作品；沒有想要成為語文教師現在卻在大學專任教職，時間把我推到這個點上，既然我寫作三十多年，編著有文學作品五十餘種，結合文學創作和寫作教學的能量，讓我期待能以有系統的寫作教學，帶著有能力的學生據此琢磨寫作藝術，即使是對寫作有興趣但不知如何精進的人，也可以獲得基本的寫作能力。而更重要的是，讓開設寫作課程的教師，有一本課程教材可以使用，這是我完成這本書的初心。

這一本書不只是寫作指南，不只是一位創作者的經驗談，更重要的是，希望把校園寫作從升學考試提升到文學的境界，寫作可以訓練，優美的寫作也可能達到。本書第一部分討論寫作是什麼、為什麼要寫作？提醒讀者（或是考生）反思寫作的意義；第二部分則循序漸進，提示寫好文章的關鍵，每一章節都有對應的文章，把寫作原理透過相關的作品賞析，達到深入淺出的學習效果；第三部分則選取時下最盛行的主題類型，形式優美、結構完整的範文，讓寫作原理能全面展示。

感謝幼獅文化泊瑜主編的堅持，努力督促著我完成這本書，也謝謝細心的編輯燕翔，讓我粗枝大葉的性格不至於創造太多失誤。

每一次在寫作訓練的第一堂課，我總是問學生，「寫作是什麼？」

有人說：寫作是表達內心想法、感覺的一個途徑；寫作是自己跟自己在LINE上連線；寫作是一段旅程，尋回內在的自己；當然，也有人說，寫作是分數，幫助我考上理想學校；寫作是紀錄，紀錄我至此的人生，讓我找到好工作……。不管你認為寫作是什麼，在這本書裡都可以找到屬於你自己的答案。希望這本書讓你認識創作的美學，以及學會寫作的技藝。

從考試作文到文學寫作

赴香港為中學生及中學教師以「寫作與閱讀」為題做一場專題講座，交流時間有一位教師問道：如何提振學生的寫作動力？這個問題問倒了我，我自己的經驗是，自從我學會如何組織文字以表達自己的想法伊始，就是想寫就寫，寫作本就是感到內在有一股不得不發的衝動，如詩人瘂弦先生所言「拿起筆來你就是作家」。那麼，為什麼會有如何開發學生的動力之一問？因為，在脫離升學考試之前，學生必須為考試而寫作，加上寫作是沒有訣竅、必須日進有功的事情，所以在面對為了考試而寫作的學生面前，當老師的不得不思考如何讓學生喜歡...

自序　從考試作文到文學寫作

Part 1　從「寫作」常見的三個問題說起
一、有「對的作文」嗎？
二、寫作是可以教的嗎？
三、為什麼要寫作？

Part 2　寫好文章的關鍵
一、寫作情境的判斷
二、文章的核心——主題
三、蒐集寫作材料
四、組建文章架構，注入文氣
五、說一個好故事
六、描述心情，讓感覺變立體
七、辨析事理、言之有物、見解獨特
八、善用修辭技巧
(一)譬喻：用舊經驗引起新經驗
(二)轉化：轉變性質化成不同事物
(三)摹況：描述所感受到的境況
(四)映襯：以相反的事實作對比
(五)對偶：相近之語法字詞意義成對排列
(六)排比：三或三個以上結構相似
(七)層遞：三或三件以上按比例遞減
(八)雙關：一語同時關顧二事物
九、作品的最後一道工——修改與補強
(一)運用明白曉暢的常用詞
(二)避免指涉不明的歧義詞
(三)小心錯用詞語
(四)注意論述邏輯
(五)慎用成語
(六)嘗試反面論述
(七)減少贅字，戒掉廢話

Part 3　散文類型與範文
一、親情散文
二、旅行文學
三、飲食書寫
四、讀書心得與評論

附錄　延伸閱讀

自序　從考試作文到文學寫作

Part 1　從「寫作」常見的三個問題說起
一、有「對的作文」嗎？
二、寫作是可以教的嗎？
三、為什麼要寫作？

Part 2　寫好文章的關鍵
一、寫作情境的判斷
二、文章的核心——主題
三、蒐集寫作材料
四、組建文章架構，注入文氣
五、說一個好故事
六、描述心情，讓感覺變立體
七、辨析事理、言之有物、見解獨特
八、善用修辭技巧
(一)譬喻：用舊經驗引起新經驗
(二)轉化：轉變性質化成不同事物
(三)摹況：描述所感受到的境況
(四)映襯：以相反的事實作對比
(五)對偶：相近之語法字詞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