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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負著沉重的責任,移居佛羅倫薩的計畫並沒能夠迅速付諸實行。
拉斐爾盡心盡力完成祭壇畫《童貞聖母的婚禮》時,所得到的讚譽幾乎是鴉雀無聲的,因為人們面對傑作都感覺到詞窮,感覺不知該如何讚美才能表達自己的心意。很多人甚至歸功於神意,神意使然,年輕的拉斐爾創作出的這幅作品是人間的奇蹟,沒有神的眷顧,人無法成就這樣的美麗之物。
佩魯吉諾也來了,看到這幅作品之後,未曾有任何的表示,靜靜地走了。剛剛完成同一個題材的作品,自己為畫面設計出的靈動、歡快的氣氛,在拉斐爾端莊、秀美與優雅的小小戲謔比較之下顯出了雜亂與輕狂。佩魯吉諾知道自己被比下去了,怎麼會這樣?一時卻想不透。作品完成的喜悅已經蕩然無存,他獨自回到佩魯賈,甚至覺得自己再畫下去簡直是毫無意義;不再畫了,經濟的損失又無法估量。他陷於兩難之中。
此時,拉斐爾已經離開卡斯泰洛,他剛忙完一系列的聖母聖子畫像,如今正在佩魯賈加緊完成貴族歐迪(Oddi)家族的委託。這是一幅重要的祭壇畫《聖母加冕》。祭壇畫下方還有三幅精美的鑲板畫,分別是《天使報喜》、《三賢士來朝》,以及《聖母在神殿中呈獻聖子》。
這幅祭壇畫原本是鑲板油畫,一七九七年,時任義大利方面軍總司令的法國名將拿破崙,擊潰盤踞在義大利的奧地利軍隊之後,得到這幅祭壇畫並攜回巴黎。了解到這是拉斐爾的作品,拿破崙商請專家們將這幅作品移轉到畫布上,以利長久保存。多年後,作品回歸義大利,並被梵諦岡博物館珍藏。
大功告成,拉斐爾懷著雀躍的心情整理行裝,準備奔赴佛羅倫薩。
拉斐爾一向擁有女人緣,歐迪家族的祭壇畫更是讓整個家族感覺榮耀。一五○四年年底,歐迪家族中的一位貴婦對拉斐爾鍾愛有加,主動為他寫了一封信給佛羅倫薩的執政者蘇得利尼(Pietro Soderini),請蘇得利尼為「爾比諾的拉斐爾」提供方便。
懷裡藏著情深意切的「介紹信」,拉斐爾終於來到了名城佛羅倫薩。幾乎是一踏進這座大城,拉斐爾就愛上了她,空氣裡飄拂著歷史的芳香,到處是古蹟,到處是藝術品,滿街都是藝術家。拉斐爾幾乎要醉倒了。但他畢竟是見過世面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拜會蘇得利尼。
面對彬彬有禮的翩翩美男子拉斐爾,尚未打開那封來自佩魯賈的飄著香芬的信件,蘇得利尼已經是笑容滿面,他熱情地歡迎拉斐爾,表示願意為拉斐爾提供所有的方便。
佛羅倫薩是藝術之都,是見過大世面的。青年才俊拉斐爾的到來沒有在這座名城掀起任何的漣漪。佛羅倫薩在靜靜地觀察,倒要看看這位人見人愛的年輕藝術家在自己的地盤上能有甚麼作為。
拉斐爾沒有貿然直奔達文西工作室,也沒有直接奔向米開朗基羅繪製巨大草圖的市府舊宮,他來到一家著名的畫坊,吉蘭達約的畫坊。我們已經知道曾經與少年米開朗基羅有著親密師生之誼的老吉蘭達約已經去世。老吉蘭達約的兒子瑞道夫(Ridolfo Ghirlandaio)同拉斐爾同年,同樣十一歲就失去父親,小小年紀便肩負起畫坊主人的責任。兩位同齡人一見面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相同的身世、早已熟悉的畫坊工作氛圍讓拉斐爾感覺輕鬆自在。瑞道夫告訴拉斐爾,自己曾經跟前輩畫家巴托羅謬(Fra Bartolommeo di San Marco)學畫,而且應允拉斐爾一定找機會介紹他們認識。正聊得高興,一位青年畫家來訪,他是出身藝術世家的亞里斯托提勒‧桑格羅(Aristotele da Sangallo)。交談之中,拉斐爾很高興地發現亞里斯托提勒曾經跟佩魯吉諾學習繪畫,「但是我更鍾情雕塑,所以我現在跟米開朗基羅大師學習雕塑。」亞里斯托提勒這樣說。他又告訴兩位朋友,米開朗基羅在市府舊宮議事廳繪製的卡西納戰役草圖接近完成,他來找瑞道夫就是想請老朋友同自己一道前往觀賞。瑞道夫工作繁重走不開,拉斐爾便同亞里斯托提勒一道前往市府舊宮。兩位新朋友一路走一路談,十分愉快。
舊宮廣場上人潮洶湧,擠得水洩不通。亞里斯托提勒熟門熟路帶著拉斐爾穿過層層迴廊進入議事大廳。這是第一次,拉斐爾看到米開朗基羅,同時看到他正在完成中的作品。
對繪畫異常敏感的拉斐爾在瞬間被感動得熱淚盈眶,讓身為米開朗基羅弟子的亞里斯托提勒興奮得滿臉紅光。
這是怎樣緊張的戰前時刻啊,拉斐爾已經聽到了警號的鳴叫「敵軍來襲!」,正在沐浴的士兵們緊急著裝、迅速將武器抓在手上、緊急中旗手正在把軍旗舉起來……。畫面上男性碩壯的肌肉正在跳動,每一根強韌的骨骼正在奮起,每一張臉上都迸發出對大戰的渴望以及必勝的決心……。
米開朗基羅正在全神貫注地工作,面部表情幾近瘋狂,手的動作卻是毫不猶豫的,線條如同飛射的箭矢強有力地出現在巨大的畫紙上,震動得那個脆弱的木架搖搖晃晃。
良久,米開朗基羅放慢了速度,繼續加強著一些細部,終於,停下手來。猶如樂曲的終了,室內爆發出的歡呼聲似乎喚醒了米開朗基羅,他緩緩地轉過身來。亞里斯托提勒拉著拉斐爾擠上前去,將自己的新朋友介紹給老師。
拉斐爾眼神迷離,激動之情溢於言表。米開朗基羅的目光何其銳利,他看到了這位年輕紳士不同一般的面部表情,微微點頭,並未說甚麼。動手收拾畫具,自然是弟子服其勞。拉斐爾恭謹行禮告別,退了出來。
夜深,拉斐爾信手畫下這一天的觀感。面對手中的素描,思緒萬千。
燭光黯淡,拉斐爾坐在昏暗中,閉上眼睛,米開朗基羅繪製的草圖再次在眼前浮現,他再次被震撼、被激動。在這樣的時刻,他冷靜地提醒自己,需要另外一面鏡子,才能真正了解米開朗基羅的偉大之處。
隔天,拉斐爾獨自一人來到達文西的工作室。米開朗基羅畫草圖的市府舊宮寒冷、四壁透風,這裡卻是溫暖、舒適、暢亮的。米開朗基羅張貼畫紙的木架粗糙、簡陋;達文西卻為他的草圖製作了精巧、細緻的木架,隨著木製扶手的推移,木架可以開合伸縮,畫紙便可以上下移動,非常方便。米開朗基羅作畫的時候並無任何助手,圍觀者們也都悄無聲息凝神觀看;達文西這裡僕從如雲、笑語喧譁,熱鬧得很。兩位大師工作狀態的差異讓拉斐爾心下驚異。兩人作品的風格更是不同,達文西的草圖上是凶猛的廝殺、馬腿的交纏、武器搏擊時巨大的衝撞之聲以及戰鬥者冷酷、凶狠的面容……,與米開朗基羅筆下的蓄勢待發大相逕庭。拉斐爾不由得血脈賁張……。
達文西畫了幾筆之後正跟朋友說笑,一眼看見站在眾人當中鶴立雞群的拉斐爾,便親切地招呼他。拉斐爾上前同達文西見禮,言詞得體,舉止大方,達文西非常歡喜,拉著拉斐爾噓寒問暖有說有笑。助手們早把畫具收拾起來,端上茶點。工作室的氣氛頓時變得像優雅的沙龍,異常溫馨。
就在這樣的氣氛裡,拉斐爾談到他對草圖中戰馬的觀感,「每一條肌肉同骨骼的關係都被描摹得淋漓盡致……」
達文西狡黠地笑了,一隻手有力地抓緊拉斐爾的手腕,把他拉近自己,用很大的聲量直接地說,「解剖,親手解剖,無論是蟲子、蜥蜴、一匹馬、還是一個人……,非如此,你不可能得到真知……」達文西的話淹沒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在這裡,達文西解剖屍體的事情完全不是祕密,有一個助手還大聲說,「大師對屍臭毫無感覺,真讓人受不了……」引發更多的笑聲。達文西滿臉得色,神情愉快地看著面前的「小朋友」拉斐爾。拉斐爾矜持地微笑著,並沒有任何的表示。
告別之時,達文西在拉斐爾手裡塞了一個小紙筒,笑嘻嘻地跟他說,「輕輕一吹,裡面的東西會掉出來,小意思,給你留個紀念……」還順勢在他肩上拍了一掌以示親熱。
返回住處,管家見拉斐爾回來,趕快在起居室添加蠟燭,然後將門虛掩,退了出去。
拉斐爾看看手裡的小紙筒,想著達文西表情豐富的面容,微笑起來,在桌前坐下,真的在紙筒一端輕輕一吹,一張紙嗶地一聲飛了出來,在桌子上彈了開來筆直落在他面前。這是一張解剖圖,一匹馬的解剖圖,馬的肚腹部分筆觸格外細膩,竟然是一匹未曾出生的小馬。拉斐爾感覺渾身發冷目光呆滯腸胃痙攣,不經意地抬頭,在明亮的燭光下,面對自己的一面鏡子清晰地反射出達文西在這張圖背後所寫的註記,「屠馬,被明令禁止,但是一匹母馬因難產而死亡。機會難得,我抵達之時,母馬尚有體溫……」
拉斐爾抖著雙手,將圖捲起來放回小紙筒。他強自鎮定下來,打開抽屜,取出信封、信紙,在信紙上寫道,「……,大作無比珍貴,璧還,並致上誠摯的謝意……」在信封上寫了達文西的大名,將小紙筒放進信封裡,將信封封好,用了封蠟,蓋了自己的鈐印,正準備請管家送到達文西的工作室,想了一下,決定自己專程送去,便將這個信封放進抽屜,熄滅了燭火,回到自己的臥室。
這是一個艱難的夜晚,拉斐爾輾轉反側無法入睡,母馬圓睜著的眼睛如在眼前,母馬的肌肉骨骼血管神經纖毫畢現,小馬蜷縮著了無生氣……。時間雖短,拉斐爾的視線卻如同照相機一般,已經將那張解剖圖刻畫在腦海中,再也拂之不去……。毫無疑問,拉斐爾不但在理智上無法接受親手非法解剖,就是在生理上,他也無法接受。睡不著,他下床,跪在床前禱告,「上帝啊,我無法這樣對待生命,雖然我知道對於一個畫家來講很可能是必須的,但是我就是不能,我的心、我的靈魂、我的身體都不能接受……」床側的燭光照亮了穿著睡衣的年輕人,室內靜謐而溫暖,拉斐爾終於漸漸安靜下來,上床睡了。這一個晚上,母親入夢來,溫柔地跟他說,「……不要惶惑,你一定可以找到變通的做法……,不要焦慮……」,拉斐爾在夢中感覺母親的手正輕撫著自己的肩頭,他開心地笑了,用自己的兩隻手將母親的手包在其中,貼在自己的臉上,沉沉地睡了。
早上,管家拉開窗簾,燦爛的霞光射了進來。管家看到拉斐爾將醒未醒時甜美的笑容,高興地笑了,自去準備早餐。
達文西工作室大門外,一位助手正在檢視商販送來的葡萄酒,看到拉斐爾走來便熱情地招呼,殷勤地告訴拉斐爾,「大師今天正在畫《蒙娜麗莎》,在那間小畫室,你聽到音樂聲,推門進去就是……」
果真,循著音樂聲,拉斐爾很容易就找到那間小畫室,厚重的地毯之上立著畫架,一個小樂隊正在彈奏歡快的樂曲,達文西手拿畫筆、調色盤在畫架前左右移動,忽然之間他停下了腳步,仍然面對著畫布,揮動著畫筆向身後的樂隊叫道,「換一首有趣一點的,我要她笑起來,笑起來……」一位助手看到拉斐爾,便走來招呼他,拉斐爾將手中的信封交給助手,在他手裡塞了一枚金幣,很親切地跟他說,「大師正忙,不打攪了,請把這封信交給他。」助手眉開眼笑,「您放心,放心,我當面親手交給大師……」
歡快俏皮的樂聲繚繞中,拉斐爾退了出來,他走向市府舊宮。
議事廳裡傳來人聲,米開朗基羅已經應召前往羅馬,空曠的大廳一片狼藉,達文西那面牆上的畫面剛剛開始繪製不久,墨色勾勒的線條還在,顏色卻大面積地脫落了,慘不忍睹。米開朗基羅的草圖上面的罩布被掀了起來堆在木架上。三三兩兩聚在那裡的人們手裡都有素描簿,正在臨摹。恍然間,拉斐爾似乎已經看到無數嫉妒的心、貪婪的手撕扯著這幅傑作,將其支解,甚至爭論著碎片在本來的畫面中應當有的位置……。拉斐爾感覺心悸,感覺遭到重擊,頭昏眼花,快步走出,站到了舊宮的廣場上。
陽光下,露臺之上,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側對著他,那俊美的容貌在陽光下格外的柔和。拉斐爾的視線緊緊地跟隨著大衛,信步拾階而上,直到大衛整個聳立在他的面前,拉斐爾感覺剛剛擁塞在心中的塊壘消失了,他覺得迷醉,覺得飄飄然,覺得被大衛的美震撼得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打開素描簿,眼睛不離大衛,畫了一張又一張素描。忽然間,眼睛的餘光看到一紙告示,明令「不准觸摸」。拉斐爾像小孩子一樣開心地笑了,這就是了,母親所說的「變通的做法」就在眼前……。拉斐爾面對羅馬方向碎碎念道,「……請原諒我,請允許我輕輕碰觸一下您雕琢出的肌膚……」
拉斐爾從披風下伸出右手的食指,手指的指腹剛剛接觸到大衛肌肉勻實的大腿,拉斐爾感覺被電流擊中……,那種幸福的感覺永難忘懷。
這一天,拉斐爾早早返回家中,極其流暢地完成了《聖喬治大戰惡龍》的主體部分。
這幅作品的訂單來自親愛的故鄉爾比諾,委託人正是圭多巴爾杜公爵。
一五○二年,教皇亞歷山大六世(Pope Alexander VI)之子,野心家凱撒‧布喬亞(Caesar Borgia)攻陷爾比諾,聲稱爾比諾本是教皇的領地,將宮廷中的藝術瑰寶劫掠一空。為了保衛自己的百姓不至於遭到屠殺,領主圭多巴爾杜放棄一切權勢,流亡威尼斯。人算不如天算,不久之後,教皇與他的兒子雙雙感染霍亂。教皇病死,其子雖然痊癒,但財政狀況已經是一塌糊塗。爾比諾民眾趁勢揭竿而起,奮勇擊垮敵人,收復了失土,迎接自己的執政者返回家園。
一五○三年,出身爾比諾顯赫的羅維雷(Rovere)家族的教皇朱利阿斯二世登基。
一五○四年,一切平定,為了長治久安,被冊封為公爵的圭多巴爾杜選定教皇朱利阿斯二世的姪子為爾比諾王位繼承人,等於將爾比諾置於羅馬教廷的保護之下,得享一段時間的安寧。
為了歡慶勝利,圭多巴爾杜請拉斐爾為宮廷繪製聖徒屠龍的畫作,拉斐爾畫了聖麥可(St. Michael)屠龍與聖喬治(St. George)屠龍兩幅作品,大受歡迎。圭多巴爾杜公爵接受英王授予的嘉德騎士勳位之後,很想送給英國人一件禮物,便請拉斐爾再次繪製聖喬治屠龍這個主題,因為聖喬治正是英格蘭的守護聖者。
一直愛護拉斐爾的爾比諾執政者並不知道一年之間,拉斐爾的飛躍騰越,他只是知道,這件作品非常精采,英國人非常珍愛,爾比諾與英格蘭的關係也更形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