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掐死 按住喉部使窒息至死
那傢伙掐住我的脖子,拿我的頭撞地板,大概是決定不了,到底是要勒死我,還是想把我撞到腦袋開花。
若非如此,便是他厭煩了用一般的殺人方式。
我拚盡全力想甩掉他,但簡直自不量力。我,西羅‧麥克恩泰,人稱「電玩高手」,想撂倒這種大坦克?
想得美。
小蝦米鬥大鯨魚的勝算可能還大一些。老實跟你說,我能讓他眼球突瞠,已經很厲害了,至少表示我不是個澈底的廢物,他還是得花些力氣的。
若是換個時間,我頭側挨一記,八成就倒地不起了。這次本人死撐著不倒,唯一理由就是我太怒了。
我不是生他的氣,我是說,他多少在我的意料中,要不然他還能怎麼辦?這是我自找的。
我氣的是我老媽,都是她的錯,全得怪她。
她平常就那樣。
假若安德——那是我老娘的名字——不是那麼難相處,她十四歲時,便不會流落街頭了。
要不是她那麼——這麼說好了——漫不經心,就不會在十五歲時生下我。
要不是她那麼爭強好勝,也不必在二十五歲,硬要證明自己可以讀法律學院。
若不是她那麼吝嗇,也不會拖著我陪她去上所有夜間課程。(我是說,偶爾花十塊錢請保姆是會死嗎?她每天吃炸薯條都不只那個錢。)
如果她不是那麼杞人憂天,就不會逼我每晚陪她讀書了。
要不是她那個樣子,如果她只是個中規中矩的無聊媽媽,我就會對法律毫無所悉。
假如我一點都不懂法律,就什麼都不會說。
而我若什麼都沒說,這雙油兮兮的大手就不會掐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腦子也不會在眼球後方彈跳,看見奇怪的白光,聽到男性天使呼喊著:「回家來吧,西羅!回來吧!」我應該在滑板場裡廝混,做一般十五歲小孩子會做的事:遊蕩閒晃。
老實說,我受夠安德打亂我的人生了,我不會再放過她了。我突然好想掐死她。
那大概正是我需要的吧。一個目標,一個能驅策我的東西。我突然橫勁一生,雖非超人的神力或類似的東西,但亦足矣。我把那傢伙的拇指扳開一兩公釐,我的氣管隨之一張,吸入一小股空氣,然後直盯住他的眼睛,說出我必須說的話。
「Res judicata.」(一罪不二審)
第二章
事實陳述書
事實的陳述以及相關法條,由申請、上訴、動議雙方各自提出。
五個月前。
我第一次看到道奇‧佛蓋爾跟安德在一起時,以為他要逮捕安德。
聽起來瘋狂,實則合理,我敢打包票,每個人都以為是那樣。我的意思是,誰不會那樣想?當你看見一名警察奔過大街,抓住某個穿著軍靴的瘦小女生時,自然會以為他要給她上手銬。
如果你是那個瘦小女生的孩子,自然覺得她一定是用手肘去撞警察的牙齒,在原本已有的罪狀上,再加一條「抗命拒捕」了。
你絕對沒有料到的是,警察竟用手臂圈住她的脖子,彎下他那顆碩大的頭,湊到她臉上,然後——我真沒有開玩笑——用鼻子去蹭她的耳朵。
假如安德抽身將那傢伙海扁一頓,那麼我還會覺得活在現實裡,可是她並沒有。
她也用鼻子蹭回去。
等我從震驚中回過神,我已經準備好去逮捕他們兩人了。刑事法中雖然沒有「蹭鼻子」罪,但應該列進去,畢竟裡頭有公然猥褻罪,更別提虐待兒童了。(如果看著兩名成人——其中一位是你老媽——在公共場所與人親暱,還不構成虐待兒童的話,我不懂還要怎樣。老實說,我懷疑那種情緒創傷會不會有癒合的一天。)
幸好安德抬頭換氣時,瞧見我站在那兒怒目瞪他們了。她就像被自己老爹活逮在門廊上跟人親熱似的,慌忙從那傢伙身邊跳開,然後努力眨眼裝萌,彷彿那麼做,看起來會很無辜。我只是搖搖頭,她以為我很好騙嗎?
她嗲聲嗲氣的用一副校長的語氣對我說:「唉呀,是你啊。哈囉,西羅。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
「妳沒想到?」我說,「我的意思是,剛才那場小演出,不是為我 演的嗎?」
她本想說「什麼?」,意思是「你這話是啥意思?」,但我忍不住咳笑一聲。我不會讓她輕鬆過關的,安德也很清楚這點。她調整衣衫不整的T恤,試圖擠出笑容。
我真的可以看到她的腦筋四處飛轉,打開各個抽屜,翻找墊子底下,搜遍口袋,想找個能對付我的辦法。
最後她轉向那傢伙,說道:「呃……道奇,這是我兒子,西羅。」
那傢伙的眼睛瞠到都凸出來了, 像憋住一大口嗝氣似的。「 兒子?」他說,「妳沒跟我說過妳有兒子。」
老媽的大實話顯然很不中聽。
她咬牙勉強笑道:「我當然提過呀!」她轉身站到男人面前,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我太了解她了,安德一定是用她那對美麗的眼睛對他的腦袋作法,那是她的終極絕招,老媽能用那種眼神拔掉一個人的指甲,讓每個人變得服服貼貼。
那傢伙開始點頭說:「噢,對齁,那個兒子!當然當然!」他伸手想跟我握手,「你好啊,小傢伙!」
小傢伙!
有沒有搞錯。小傢伙?!
我算啥——小狗還什麼的嗎?這些大傢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平時沒事拿他們渾身筋肉的魁梧體格遮住我們的視線也就罷了,難道還要把我們當成小可愛嗎?
我故意讓他的手懸在空中,不予回應。一會兒後,他自討沒趣的聳聳肩,把手插到腰上(狀似本來就是要插腰的),然後說:「呃,我想我該走了,如果要準備今晚……呃……去那個……嗯,妳知道的。」
安德甚至沒看他,只是回道:「好啦,那就再見了吧。」
兩人雙雙揚起手,彷彿要做童子軍宣誓,接著安德轉身踏步離開,我仍能聞到她身上飄著那傢伙的古龍水味。那男的是怎樣,泡到古龍水裡了嗎?
安德抓住我的臂膀,裝出模範母親的樣子說:「唉呀……今天學校怎麼樣呀?」當我是很好哄的小可愛。
我寬宏大量,裝做沒事的微微笑說:「很有趣。我們討論了一些多年來,學者都無法解釋的謎題。」
「好酷——喔,例如什麼謎題?」老媽喜歡覺得自己生出一個坐在班級前排的聰明小孩。看到「蹭鼻子」事件後,你大概很難想像,但整體而言,安德把當媽媽這件事看得過於嚴肅,彷彿我是她的期末報告,就算犧牲掉我們其中一人,她也一定要拿A。
「噢,妳知道嘛。」我說:「諸如如何建造金字塔啦……恐龍遇到什麼事啦……或像安德‧麥克恩泰這樣的左翼瘋子,怎麼會跟警察約會之類的謎題。」
她當即翻臉,你都可以聽到模範母親的面具,碎在人行道上的聲音。她把嘴脣噘到鼻孔裡,怒目看我。「他不是警察!」
「我覺得看起來就是。」
「人家是副警長!」
「哦。了不起。」
她瞪眼大嘆一聲,朝我射來了一枚空氣飛鏢,我迅速矮身躲避。接著安德說:「西羅……福來德……麥克恩泰!你在法庭上待過那麼久時間,應該知道警員跟警長的區別吧!」
安德又要訓話了。這是她轉移話題最愛用的招數之一,我氣定神閒的任由她數落,反正我也攔不了。
「假如你有用心,就應該記得,至少在新斯科舍省,警長和副警長是治安人員,而非警務人員,他們是在法庭系統中工作的,負責執行法官的意旨,維護法庭秩序,護送犯人出入獄所之類的職務。反之,警員則負責調查犯罪、逮捕、處罰違返交通的人、在街上巡邏、處分噪音問題等等。」
她乾笑幾聲說: 「你絕對不會看到警長在街上親身參與那類事務。」
這太容易反擊了。
我說:「我覺得看來很像是在親自參與。」
這話刺到她痛處,老媽把嘴抿得死緊,活像氣球上的結。「這位先生,你給我聽好。」她說,「你不能那樣跟我說話,我是你母親,所以你嘴巴最好放尊重點!」
她竟然講出這種話?叫我?嘴巴放尊重?她感覺不出這話有多麼諷刺嗎?是誰會跟饒舌歌手一樣飆髒話?是誰三度藐視法庭?還有,噢,對了——是誰剛才用嘴巴去蹭某位警長的耳朵?
是不是!
「我是說真的!」她表示,「所以你最好放聰明點,對了,」——她走在前方,這樣就不必看我的臉了——「你得幫我辦一件小事,伊克博檔案的事實陳述書得在明早之前寫好。」
我得先打住,解釋一下。
你大概發現了,安德這個人超級帶種,不僅有膽量、正義感、勇氣、拚勁,她的膽氣濃到都要從耳朵裡噴出來了。不是真的噴啦——但至少大部分時間如此——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
有時那樣很好。
比如說,若非安德鼓起勇氣把胖房東告上法庭,老柴德先生和他那二十二隻貓只怕要露宿街頭了。
安德若沒種去告潔淨乾洗店,只怕他們還是會把不怎麼潔淨的汙染物倒到港口裡。
還有,老實告訴你,要不是安德有膽氣獨自扶養孩子、讀法律學校、讓母子兩人有飯吃,不太惹麻煩,那麼今天的我,大概會住在寄養家庭了。我要強調的是「不太」兩個字。
安德的帶種也有不好的一面。
例如,被我活逮她跟男人在大街上親熱,竟然還有臉跟我說,我必須整晚待在家裡幫她工作。
拜託好不好,說真的,應該被禁足的人,不是我吧。
我突然感受到綠巨人浩克要爆裂襯衫前的狂怒了,我澈底抓狂的說:「休想,安德!那是妳的工作!」
「本來是,現在變成你的了。」語氣彷若送我禮物。
「為什麼?」
「因為我沒法做,我很忙。」
「我就不忙嗎?相信我,我還有比坐在家裡,幫妳整理法律文件更好的事情可以做。」
「哦,是嗎?例如什麼?」她轉頭狐疑的看著我,像是逮著我做壞事。
我絕不會讓她翻盤得逞,她這招在法庭上也許有用,但在這裡休想奏效。
「少來,」我表示,「我絕不說,妳先講。妳今晚到底什麼事那麼重要,讓妳無法親自寫那份陳述書?」
她撥弄手上的戒指,伸出手,檢視自己的指甲。(你會以為她斑駁的黑色指甲油,是故意弄出來的。)安德清清喉嚨,「呃,我有……嗯……」
「停,別說,我來猜。」我說,「我今晚,有,呃,一點小事。」
她開始在皮包裡找菸。「不對!」她說,「不是那樣。你怎會那麼想?只是呃……唉呀,對不起。等我一下,我點個菸……這真是個壞習慣……我真應該……」
我再也忍不住了,便說:「妳別再拖拖拉拉了行嗎?你我心知肚明,妳今晚要跟那個傢伙出去!」
她從菸上抬眼睨著我,舔舔手指,噗一聲把火柴掐熄。看她的表情,我猜她把火柴當成我的頭了。
我說:「妳何不請雅圖拉幫妳寫陳述書?她是律師,是妳的合夥人,去請她寫。」
她彈掉菸上的灰,垂眼看著街道,好像突然不確定她的公車在哪裡。安德說:「我不想那麼做,你知道我不喜歡打擾她。」
最好是工作進度再次落後,然後不去「打擾」她啦!不,雅圖拉一定不喜歡那樣,一點都不會喜歡。律師事務所裡只有她們兩人在管,破舊的小辦公室就在葛庭根街一間炸魚薯條店的上面。她們有太多客戶遇到一堆問題,景況淒涼,因此工作絕不能堆積,這一點雅圖拉很早就知道了,安德怎麼還不懂?
憑什麼我得擔心那些垃圾事?她是母親,是律師耶,我只不過是個孩子。我應該要擔心自己的膚況(我確實挺擔憂的),煩惱女生的事(我也有),學校的課業(我還好,至少沒有很擔心)。這是大人的事,太不公平了。
更不公平的是,我甚至不能讓她看出我的擔心。當時我最不希望的,就是讓安德擔心我在煩惱,那會使我更加憂慮。我只有一個選項:
按捺住,做自己必須做的事。
我回身開始像《法律與秩序》影集中,對陪審團說話的大牌出庭律師般來回踱步。「我看我有沒有說對,妳要我花一整個晚上,在妳的一份檔案裡,撰寫法律陳述書——沒錯,是妳的檔案——好讓妳跟妳的警察男友出去玩?」
老媽聽了大抓狂。「我跟你說過,他不是警察,還有順便告訴你,人家不是我男朋友!我們只是……呃,朋友而已。」
「好吧。」我說,知道她在撒謊,她若不是被戳中了,絕不會那麼生氣。「我的媒體藝術課有份錄影作業,我今晚要開始做,可是沒關係,妳甭擔心,沒問題。我會幫妳寫陳述書。」
她眼中的詭異橘光熄掉了,鼻孔裡不再滲出有毒的菸氣。安德眼中泛光。
「真的嗎?噢,西西!我就知道我可以信得過你!」她抽出嘴裡的菸,用雙臂環住我的脖子,開始在我臉上亂親一通。我最討厭她這樣了,我若沒被那種尷尬或二手菸的氣味給弄死,也會被她的鼻釘戳掛。
我把她從身上剝開。「好啦好啦好啦,妳別再放閃了,把熱情留給穿警察制服的先生吧。」我說,「我話還沒說完,如果妳答應幫我買新的長滑板,我才幫妳寫陳述書。」我覺得我應該得點好處。
她踉蹌後退,張嘴惱怒的看著我,像是嗆到骨頭,安德甚至發出乾嘔的聲音。
「你是在勒索我嗎?!」她說,「勒索你的親生母親?!」
我停下來想一會兒。「 是啊。」 我接著說, 「 妳那樣講也不算錯。」
她又被那根骨頭噎到了。「不可思議!我簡直……簡直……說不出話!我們是家人耶!家人要相互幫助!」
「沒錯。」我說,「這正是我想說的。我幫助妳撰寫陳述書,讓妳今晚跟警長大人去﹃那個』。妳可用撰寫陳述書的一部分費用,幫我買個滑板。有些人或許稱之為勒索,但我稱之為公平的使用者付費。」
安德露出無招可用時的扭捏動作,她重重抽了口菸,準備破口大罵,但我們倆都知道任她再怎麼飆罵都沒有用,因為她根本站不住腳。
「好。」她說著從嘴角噴出一道菸。「罷了罷了。總有一天,當你回顧此事,一定會跟我此刻一樣感到震驚。你會驚駭的憶起,自己竟然未能感念這份良機,為一個善良的家庭服務,讓他們免於被遣回飽受戰火蹂躪的家園,反而從中謀取私利。你完全沒有顧慮到你的母親為了賜予你現今擁有的生活,做了多少犧牲,她愛你勝過世間任何一切啊。不,那些你全都不在乎,你看到快速致富的機會,便撲了上去。罷了,我相信有一天你會夠成熟,會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寒心。我將耐心的等候你來道歉。」
真愛演,安德會耐心等候才怪。你真該看看她在爆米花爆好時,衝向微波爐的那副德性,就像水裡嗜血爆衝的食人魚。
「你給我把陳述書寫好——要按照我的標準!然後我就可能幫你買個蠢滑板。」
大部分小孩應該會滿意了,但本人不然。我很清楚自己的對手是誰,安德跟所有優秀的律師一樣,一定已經在找破綻了。
我絕不會讓她得逞。
我打開背包,拿出從學校媒體室借來的錄影機,要她重述剛才的允諾,並叫她把手伸出來,確定她的手指沒在背後打勾(譯注:一種手勢,意為「請上帝原諒我撒謊」)。我甚至要一名路過的女孩當證人,並錄影存證。
這下子安德絕對無法賴帳了。
我一路雀躍回家。
我從不知道,原來敲詐勒索這麼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