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拍攝靜止的閃電
「首先,我們要先解決器材的問題……」S在會議一開始就擺出主導者的姿態,眼神閃著自信的光彩,語調平緩而有力,現在想起來,這正是一切災禍的開始。
畢業製作分組時,我就警告過你,不要單憑個人情感來選組;你沒把我的話聽進去,死盯著蹲在地上綁鞋帶的S低腰牛仔褲頭露出的股溝,顯然同性的忠告往往都是耳邊風。
當然S的魅力無庸置疑:當了兩年電影社的社長,策畫過校內幾次轟動的影展,她早已是系上的風雲人物;S並不屬於穿著打扮時尚又儀態嬌豔的那型,相反的,纖細身材的她總是一貫緊身黑T恤深色牛仔褲,特別細的深褐色長髮綁成一束陽光微風穿透無礙的馬尾,帶著冷漠傲然的臉上,似乎天生的好膚質從來沒有化過妝,五官不特別漂亮但有一股脫俗的氣質,總能吸引別系的男生大老遠跑來看她一眼。
她的傳聞比外型還要出名,就像是宇宙中難以偵測的黑洞,擁有巨大引力,使得週遭的時空都以S強大的重力為中心而彎曲凹陷。你當然也是無可避免在那膜狀宇宙繞著軌道向中心滾去的一顆小行星,一旦被吞噬,就毫無逃生的機會。
因此當分組的時刻到來,你終於鼓起勇氣去向S詢問同組的可能;在那之前, S連正眼也沒有瞧過你一眼,你就像速食店兒童餐附贈的廉價玩具,世俗、安全而且構造簡單,裡面僅有小小的迴力機構或是發條裝置,比起S那種複雜無比的超凡心智,你們層次與程度實在相差懸殊。
你不懂攝影、軟體也差、就連寫篇文章都錯字連篇;我唯一能解釋S讓你同組的原因,除了你有車家裡又有錢之外沒有別的。
拍攝影片雖然可以向學校借器材,但要拍出有水準的傑作,還是有許多必然的開銷,因此你在交通或資金上可以幫忙。S很清楚你對她懷有好感,像那樣的風雲人物可以很輕易地辨別平凡者的傾慕,或是潛在的利用價值;她透過你邀我入組,當然不是因為我們交情好,而是看中我後製剪輯得過幾個學生獎項的緣故。
我對S沒有什麼好感,因為我本來就不喜歡鋒頭太健的人;雖然如此我還是答應加入這個畢製組;我很清楚S是有才華的女孩,熟知影史發展與各類電影表現手法,是全系教授寄予厚望的明日女性導演,能跟她合作是難得的機會,我很好奇:一起唸電影四年了,我們這樣的組合能夠拍出多麼與眾不同的作品。
同組的同學T,是系上有名的蕾絲邊,一頭朝天短髮染成赭褐色,小眼雀斑國字臉的不協調外貌,成為女同志似乎省事又自我感覺特別許多;並不是我以貌取人,特立獨行的怪咖是我敬而遠之的對象,但她又偏偏是編劇課中成績最好的同學,擅長揣摩小人物的心境,每次讀她的劇本我都有泫然欲泣的感動,聽說T還身兼小劇場演員,也出版過兩本獨立發行的詩集,在某個小圈圈裡享有崇高的地位;像這樣匹配的對應關聯與特立獨行的特質,讓S和T經常出雙入對,上學期她們常常在學校外面的摩斯漢堡親暱擁吻,在學生閒語間很快傳開:T穿著垮褲,露出男用四角褲的花褲頭,S小鳥依人地躺在那上面,她們互相把手伸進對方的衣服底下,這些傳聞讓一年級的大學新生對她們崇拜得要死。
我對同性戀其實沒有偏見,但這樣不顧旁人眼光摸來摸去,讓我很看不慣;雖然在學校可以盡量離她們遠一點,沒想到畢業製作還是成了同組組員;我欣賞的朋友類型,是像你這樣為人爽朗又直率、好相處的大男孩;如果不是因為跟你大一開始就同寢室,一直有種患難兄弟的義氣,我也不會自找麻煩和她們同組,就算再有才華都一樣。
幾次的畢製會議,終於讓你回家跟父母請了大筆款項;本來畢業後打算賣掉換新的中古車,現在只能繼續延役了。至少你開心如願,每次開會時總是陶醉於S調度指揮的風采:她的確具有某些成功導演的特質──敏銳、表達精確而且要求完美,為了一個畫面可以反覆討論整個下午,絕不輕易妥協。
在我們的畢製影片中,有一幕極有技術挑戰性的畫面:在某條河流出海口的荒涼濕地,鏡頭朝向一望無際的灰色調海面,烏雲密佈的天空,一道閃電劃過天際……這簡直是可遇不可求的影像!身為小組中負責攝影剪輯的我馬上抗議,這一幕何其困難?要先踏破鐵鞋去勘景,鐵定是人跡罕至的野外,所以要搭掩蔽物,視野要好、沒有太多人造物,還必須預先知道雷雨雲的方位,不能太近否則拍不到東西,也不能離太遠不然對不到焦;空氣不能汙濁不能有光害;還要有預知氣候的超能力,梅雨季節或是夏天雷雨包成形才有可能,最好是颱風外圍高壓迫近,但若下起暴雨又沒辦法拍攝、毛毛小雨則不會有雷擊;就定位之後,還要調整機器的光圈焦距,可能要用長時間反覆的拍攝才能得到足夠篩選剪輯的片段;我向她們坦承:要拍出這樣的景,幾乎不可能!
儘管如此,S和T卻不願退讓,一個堅持非得要這個畫面才能呈現出電影的深度,另一個幫腔說這個畫面是影片中人物重要的心境與詩意上的隱喻……我突然被當成只咬住技術問題發脾氣的無知攝影師,什麼sense都沒有只想要輕鬆混畢業……最令我不爽的,是你這個有異性沒人性的傢伙竟然軟綿綿地貼上她們那邊,還說拍出這個景才能顯現出我們的厲害!
六月底的某一個下午,我們開車到了曾文溪出海口的海堤旁,無比幸運地找到了一處廢棄的碉堡:除卻要先清運滿坑的垃圾、清完還有一股濃濃的霉味與無數的蚊子之外,倒也還是個遮蔽海風,又能朝向出海口安全架設望遠鏡頭的地方。
架完了攝影機,黑雲已經壓得快到頭頂了,但無論等多久,就是沒有打雷的聲音,你自顧自的巴著S不放,從你口中吐出的無聊話語讓每個人都在背對你時猛翻白眼,我不停翻著分鏡表,盤算著後面還有多少場景要拍,心裡想像著一拳打在你臉上的愉快感覺。
第一天的守候就這樣過去了。
第二天的守候就這樣過去了。
到第一個禮拜結束時,我提議用電腦動畫:班上有一個動畫組的同學,特效軟體揮灑自如,我們只要拍好陰天出海口的景,回去請他幫忙加上閃電就好了!要多亮多閃什麼形狀都可以,還可以炸飛海上的漁船哩!你高興得大叫太棒了怎麼不早講?完全忘了當初附議要實地拍攝這一幕的人是你……S和T互看一眼,冷冷地堅持一定要拍到真實的閃電。
我早就知道答案了,所以也不意外;重點不是呈現怎樣的閃電,而是自視甚高的傢伙總認為沒有嘗到苦頭稱不上為藝術犧牲。你垂頭喪氣的樣子像條海堤上的流浪狗,更加堅定了她們的信念。
在等待的時間裡,我通常都拿張童軍椅守在器材旁,除了在出現打雷徵兆時可以第一時間搶拍之外,令我吃驚的是: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會操作學校這部3CCD的商業攝影機!我們讀了四年的電影系,這台機器也出借過無數次,竟然連你都不知道要怎麼調整畫面色調峰值;所以我只好像個孤獨的狙擊手一樣,守著攝影機等待;並且幫心不在焉的你重溫大二的攝影器材操作實務;S與T一點都沒有顯露出想學的意願,一不留神兩人就不知道手牽手消失到哪裡「勘景」散步去了,我深深覺得在這個小組中,被指責想以電腦動畫完成作品的我才是唯一不偷懶的傢伙。
一次我們守候到深夜,你趴在器材箱上睡得像田裡的瓜,T回家趕赴令我們百思不得其解的門禁,原來向她這樣特立獨行的女同性戀竟然也有必須遵守的家規;幽暗的碉堡中,買啤酒送的LED野營燈獨撐場面,偶爾我和S會零零落落地交換後製意見,我們心裡都知道對方基於某些原因防著自己,換成你能理解的說法,就是不對盤。
現在想起來,我們四個人都不對盤。
S說她畢業後想繼續拍電影,她說不能忍受人只能照著既定的路去走……從小S就熱愛藝術電影,特別是影展中人性無比扭曲的那一類;我知道你最愛看的電影,片頭一開始的五分鐘通常會有三萬發以上的子彈亂竄,重金屬搖滾的配樂讓你熱血奔騰,連片頭字幕都還沒跑完就死了數十人;就興趣這方面而言,你和S根本也不對盤,
畢業後你想要進入電視台當記者,就算從基層的技術人員開始也沒關係,我很害怕你錯字奇多的國文能力,跑馬燈的字幕總有一天會讓人完全看不懂;除了緊咬不放的劣根性之外,我實在找不出你有任何當記者的潛質。
T痛恨這個社會以及社會以外的一切,每天都覺得自己的性向被社會壓抑與迫害,因此除了S之外,她幾乎不跟我們講話,但偏偏S常常以最直接的諷刺來處罰或虐待她;當T說她畢業後想繼續在小劇場中當編劇時,S臉上露出的鄙夷之色,像是某種化學作用在她們兩人的表面之下激烈地產生反應; S和T這樣不完全擬態的假性戀愛,是我和她們不對盤的主因,也因此我竟能在這個小組中保持清醒,看著你拼命討好S,當司機當雜工當印鈔機,還樂此不疲。
守候雷雨將至的夏夜,我們繼續喝著早已不冰的啤酒;S在幽暗的碉堡中問我,將來畢業後想做什麼。我苦笑了一下,若說是想去廣告公司上班應該也會被輕視,於是隨口編出因為生性懶散慣了,如果可以,我想去當臨時演員,而且只演屍體,各式各樣的屍體:沙場賭場命案現場,解剖檯下水道或埋在地底下的棺材,只要是一動也不動地躺著,什麼都不用做,要被畫上多恐怖的特效妝都無所謂,還可以順便補眠……搞不好我能在屍體的臨演界闖出名聲,哈哈。
S的眼眸在黑闇中爍著光,她被逗笑的時候比較好看。
聊著聊著我們又回到了心中渴望拍攝的電影場景,S的腦中,就像唯美畫面的生產線,能夠源源不絕地創作出一個接著一個的動人畫面;我們聊到電影的大哉問,她說電影就是人生的解答,需要用一輩子來追尋……可惜你睡著了,否則你要是看到她認真的神態,說不定立刻就感動落淚!因為連我也不得不有點佩服S,有些人天生就具有某些特質,也許你就是喜歡S這種特質。
夜漸漸深沉,外面天空突然傳來石轤轆滾動般的低頻震動,我和S跑出碉堡,雷雨一滴一滴像是機關槍掃落下;我和S像是非洲草原上突臨雨訊的久旱動物,驚愕著一動也不動地以身接雨,越過海堤吹來微微鹹熱的海風;走離碉堡透出的光暈,黝闇中我們互望一眼,突然之間毫無預警地兩人就像磁鐵一樣擁吻;天空中閃著雷,彈珠般的雨滴打在身上有點麻癢,而你在碉堡中熟睡。
由於不能讓你醒來後,發現我和S遍體淋濕;我先開你的車載S回去;一路上車內異常沉默,淋濕的衣服貼住肌膚,體溫蒸散青春的氣息溢滿狹窄的車廂空間:從沒想過S身上的味道會令我腦袋發癢,我竟感到一種該死的興奮與悲愴;到了她租屋的樓下,S緩慢地選擇用詞,連我都感覺到她心念流轉激起的波紋,混著她緊身的黑色T恤散發出如同幻想中黑玫瑰的香氣,S開口問:要不要上來,擦乾頭髮再走?
我笨拙地吞了一大口空氣:不用了……喉嚨乾得就像久旱的峽谷,從那中間通過的氣流拼湊的語言,有如邪靈附身的發聲。
怕你醒來找不到人,我先回去了,說不定今晚雷雨雲往出海口飄,就能拍到妳要的閃電了。
事實上那天當然也沒拍到畫面,我回到碉堡時,雨已經停了,我把熟睡中的你叫醒,你一邊抱怨著蚊子的兇猛,一邊埋怨著兩個女生都不夠意思……我收拾器材和你一起回去,一路上虛偽地應著無聊的話題。
你別問我這事情怎麼發生的,那只是沒被鏡頭捕捉到的一道閃電。
從那天開始,我和S更是相敬如賓;我常常藉故要趕後製進度,躲在學校的剪輯室裡不參加例行討論,你和S、T倒也樂得趁著連續晴朗的天氣四處勘景;大部分的影像都已經拍完了,所以只是找個理由趁畢業之前好好玩耍而已。
某天你把行車紀錄器拍到的車禍畫面傳到了電視台,居然被拿來製播成新聞橋段,還拿到了影像授權費兩千塊,還有一張社會線組長的名片!你彷彿通過了面試般開心,大聲嚷嚷著說要請大家吃飯;我原本想躲,但實在拗不過你才勉為其難來了,雖然我知道我心裡也期待著,能再見到S。
到了海產店,幾杯啤酒下肚,T察覺出我和S的目光,在空氣中旋轉追尋與閃躲,一張臉垮了下來,眼睛瞇成一條縫,開始藉酒意大爆S的情史。
畢聯會主席的怪僻、被甩後轉到北科大的學弟、在S家樓下大哭鬧自殺的台文系男生、電影社唯一的波蘭籍交換學生、總是遠遠守在榕樹下哲學系的怪咖……這些彷彿實境秀般的緋聞鬧劇其實班上同學早就目擊多次或傳聞已久,也是我以往堤防著S的原因,但是在T的刻意渲染之下,卻像是酒精催化,交替刺激著我們的神經。
可以看出你漲紅著臉卻又不敢作聲,聽著酒醉的T數落S的風流韻事;S則是眼神空洞,對於那些尖酸諷刺與詆毀一句不回,只是默默地抽菸喝酒,偶爾定睛探詢我的反應;我多麼想從這個可笑的場景中抽離,回到安靜、乾燥又冷到骨子裡的剪輯室……此時,S砰一聲站起來,落雷般甩了T一個耳光,海產店裡酒促小姐嚇得踢倒了地上的空啤酒瓶,S抓住我的手轉頭就要離開,我只來得及對你拋一句「我先送她回去這裡交給你……」,後面傳來男性化的T嚎啕大哭的聲音竟然如此淒厲尖銳,令我想起孩提時隔壁愛哭的小女孩。
你一直到最後都沒有弄懂,這場翻臉的前因後果。
你以為有了行車紀錄器,就能當記者;雖然現在的新聞,全都充斥網路畫面,但有些事情你一定不會明白:再怎麼厲害的行車記錄器,也拍不出一道閃電劃過昏暗灰樸的出海口,那種淒美。
大概是年輕吧?S以為分手不過就是一些悲愴唯美的電影鏡頭與抒情配樂,但是分手是會留下傷痕的──被她甩了的男孩子們,眼神黯淡地在校園中遠遠避開她的樣子,我經常看到。
但是那天晚上我還是跟S上了床。
我愛S的決絕,無可避免地被她心中毀棄一切的傾向所吸引。
黑洞也好、黑玫瑰也好、黑寡婦也好……我完全可以理解你不自量力的衝動;如果我沒有和她同組拍攝畢業製作,或許還不會受那內在藝術感性與天分的感動;如果下起雷雨那天你沒有在器材箱上熟睡,或許我和S就能清醒地忍受你的冷笑話與溫啤酒;如果沒有那場帶有野性氣息的暴雨,就不會在回程路上蒸散慾望氣息時深深中毒;我知道現在說這些都於事無補,我違反了和你四年來的友誼與不成文的男性公約,和你想追的女孩發生關係。
那是靈感,稍縱即逝……
那是高潮,射精的一瞬間就像腦海中的落雷!
那是死亡,快得來不及按下快門。
要拍攝一道完美的閃電,你必須先認清它致命的本質
過了幾天,畢業成果發表限期前的最後一次小組會議,我們終究還是沒有拍攝到S想要的畫面。
令人意外的,T一副沒事的樣子來開會,帶著她自己跑去拜託動畫組同學幫忙製作的閃電片段;S看了之後,默默接受,兩個女生握緊彼此雙手,像是不曾反目一般。
你什麼都好,但我卻覺得:之前苦苦的碉堡守候,就像被耍著玩。
我們把畢業製作的影片重頭播放了一遍,每個人都對我的剪接手法讚不絕口,你特別激動地拍著我的肩膀,用你一貫的開朗直爽,直呼兄弟真有你的啊!當初找你加入真是找對人了!
我看著電影,突然覺得這部超越學生製作水準的作品,簡直是幼稚造作、無病呻吟又極度缺乏某種自知到了極點……我心中彷彿積了累累恥辱的烏雲,鬱住了呼吸,在冷得要命的剪輯室裡,我眼前的影片宣告著:這是一段用盡技巧只為取悅觀眾的獨白。
由偽善者發出的獨白。
T在大家最亢奮,而我最冷靜的時刻,轉頭對我和S說:
「怎麼樣?你們真是一對才子才女,什麼時候才要把你們搞在一起的醜事閃光一下啊?」
一道閃電,燒進了靈魂深處。
你不可置信地望著我。
在你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之前,S用力地將手提包砸向T,袋子裡的東西灑了一地;在我臉上挨你一拳之際,我瞥見S慌張地撿起書名彷彿是《公務人員初等國家考試……》的參考書。
人生的答案,就在電影裡。
我在你的怒火中,扮演起一具臨演的屍體。
在我們離開冷得像太平間的剪輯室之後,彼此枯槁慘白如遭雷電炙燒一般。
(2013打狗鳳邑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