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一九九三年我寫了一百首三行詩,以「小宇宙:現代俳句一百首」之名出版。隔了十二年,在寫完詩集《苦惱與自由的平均律》等候出版的空白期,我突然興念寫另外一組「小宇宙」。從二○○五年五月三十日開始,到八月三十日,以三個月時間形塑「小宇宙Ⅱ」粗胚。等《苦惱與自由的平均律》印出後,二○○六年一月,又動手增刪先前的草稿,完成第二組一百首三行詩(本書第101至200首)。在寫這些新作時,我即思索將它們與一九九三年的「小宇宙Ⅰ」合併出版。看了「小宇宙Ⅰ」第97首詩的讀者,也許要說:「喔,我知道,一個小宇宙加一個小宇宙,等於一個小宇宙。」它們合起來自然是一個小宇宙,但它們似乎也是相互對照、較勁的兩組小宇宙。
在先前為「小宇宙Ⅰ」寫的序裡,我曾描述這些詩是「以三行為囚室,置之絕處而後生」。在寫完「小宇宙Ⅱ」後,我發覺裡面有一首詩(第167首)這樣寫:「囚:/個人睡個人的榻榻米」。如果要我比較這兩組「小宇宙」有何不同,我要說「小宇宙Ⅰ」裡的一百首詩是「各首睡各首的榻榻米」;每間「三行囚室」是只一個榻榻米大的獨立房間——空間雖小,卻坐、臥、洗、拉各種功能兼備。「小宇宙Ⅱ」裡的那些「三行囚室」,有些固然也是自身具足的獨立小室,有些卻合數室為一間,成為互相通連的套房(suite)或組曲(suite的另一意);讀者出入其中,覺得各室之間似隱有相通之情節或氣氛,有的甚至有點連載小說或連續劇的意味。
這些套房通常由相鄰之室組成,譬如「小宇宙Ⅱ」的109與110首;128與129首;139與140首;147與148首;151與152首……等。但也有隔空呼應,跳接跨連者,譬如101與121、193等首;113與143首;113、114、115與177、179等首;135與149前後幾首;158與167前後幾首等。說到最後,整組一百首三行詩就是一個大房間,一個小宇宙。不同的讀者在不同時候進入其間,可能組合出不同的大小套房。如何樂在其中,成為這個大囚室裡快樂的囚犯,是上帝這個典獄長賜給我們的最大恩典。
在「小宇宙Ⅰ」的序裡,我提到這些三行詩有一部份是對古典俳句或其他藝術經典的致敬或變奏。「小宇宙Ⅱ」裡,也有一些是從前輩或友輩甚至晚輩或自己的詩作轉化而來。不管是奪胎換骨,或整型移植,詩的家庭之旅是孤寂的宇宙家庭之旅中,最具體而溫熱的一環。
莊裕安在附錄於一九九三年《小宇宙:現代俳句一百首》一書的評論文字裡說,「再逼使他(陳黎)創作下一個一百首,立可白、迴紋針、保險套、V8、大哥大,沒有一樣不可以入詩……」。在《苦惱與自由的平均律》裡,我寫過一首《立可白的夜》。在「小宇宙Ⅱ」裡,我用了「大哥大」,還有一些莊裕安當年寫那篇文章時中文詞庫裡可能還沒有的「轟趴」、「視訊」、「三P」、「低溫宅配」……等。我與莊裕安當年因為對音樂、電影……之愛,愚昧地錄了成千上百現已發黴、丟棄或等著發黴、丟棄,佔據家裡不少空間的BETA、VHS錄影帶,怎麼知道如今一張手掌大的薄薄的DVD,就能安全、方便地收錄那些偉大的經典,並且可以快速地複製或編輯。軟體的輕盈或許能説明我們化解「生命」——這最死硬派的硬體——難以承受的硬與重,讓我們略略感受其柔與輕。在「小宇宙Ⅱ」最後一首,我說:「我要縮小我的詩型,比磁/片小,比世界大:一個/可複製,可覆蓋的小宇宙」。我的詩覆蓋前已有之詩,且被後來之詩覆蓋;我的詩複製被不同世代旅人詠歎的生之況味,且被不同世代旅人複製。這些詩,在二十一世紀初,被我在電腦裡寫成,搜集在一張手掌大的薄片裡,而後被轉印成書。我知道,以後,承載這些詩的軟體會更小、更輕,但我不確定,被這些詩所承載的宇宙人生,會不會變得比較不硬、比較不重。讓我複製莊裕安一九九三年的話:「讓我們來發現生命中難以承受的輕,生命中可以享受的《小宇宙》。」
二○一二年,我因手疾、背痛,不能使用電腦或提筆寫作,困頓中只能以鉛筆從已存作品中圈選文字重組成新詩作,既再生既有之文字,也企圖再生、復活自己身心的力量。三月至七月間,完成了不少此類「再生詩」,其中六十六首取材自前作《小宇宙》兩百首,我稱之為「新《小宇宙》六十六首」,二○一五年一月起又大幅修改,即排印於本書左下方頁面的第三組詩——「《小宇宙》變奏六十六首」。如是構成一本立體的詩集:兩百首「母詩」,加上六十六首「子詩」、新生詩。
二○一六年一月.花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