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我不是在寫歷史,而是在寫現實
創作《瞻對》這部作品,於我完全是個意外 。
幾年前,為寫《格薩爾王》,我去了西藏很多地方搜集資料。在一兩年的行走過程中聽到很多故事,其中就有一個關於瞻對的故事。《瞻對》是一部歷史紀實文學作品,我本來是想寫成小說,開始想寫個短篇,隨著史料增多,官府的正史、民間傳說、寺廟記載,最後搜集的資料已經足夠寫個長篇了。但是到後來,我發現真實的材料太豐富,現實的離奇和戲劇性更勝於小說,用不著我再虛構,歷史材料遠比小說更有力量。於是我開始更多地接觸這些材料,慢慢就有了《瞻對》。
我去實地考察了以後發現,關於瞻對的故事並不只是一個民間傳說,它是當地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一系列歷史事件,並且與很多歷史人物都有關係。比如道光皇帝,還有清朝另一個人物──琦善。學中國史的人都知道,鴉片戰爭時期有個投降派叫琦善,他曾是清廷的欽差大臣。琦善先是主戰的,因為派人前往廣州與英軍議和並簽訂不平等條約被皇帝罷免。後來道光皇帝重新起用琦善,把他發配到西藏當駐藏大臣,不久又被調任四川總督。就在他從西藏回四川的路上,在今天的甘孜州境內,遇到了被稱為「夾壩」的一群藏人。這些藏人截斷了川藏大道,琦善主張鎮壓,這才發生了清廷和西藏地方政府聯合起來鎮壓布魯曼割據勢力的這一系列故事。
原本我是從事虛構文學創作的,但是在追蹤這個故事的過程中我發現,這些歷史真實發生過的種種事情已經非常精采了,根本不用你再去想像和虛構什麼。就像今天我們在討論現實問題的時候,就常常會感到,今天這個現實世界不用小說家寫就已經光怪陸離了,好多事懂那麼不可思議 ,那樣匪夷所思。
人們研究歷史,其實是希望通過歷史來觀照我們下社會的現狀。觀察這些年來我國出現的少數民族問題,我發現,無論是過去了一百年還是兩百年,問題發生背後的那個原因或者動機居然是那麼驚人的一致 ,甚至今天處理這些事情的方式方法,還有中間的種種曲折,也都一模一樣。瞻對雖然只是一個小縣,但發生在它那裡的歷史也是如此。在這種情況下,歷史或許就對今天有很大的借鑒意義。「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這句話並沒有失效。
所以我覺得,我寫這本書不旦寫歷史,而是在寫現實。我寫作的目的,是想探求如今的西藏問題是從哪裡來的,是怎麼演變成現在這樣的,是為了告訴大家一個真實的西藏。我生活在藏地,寫的歷史往事,但動機是針對當下的現實。這裡面也包含我一個強烈的願望,就是作為一個中國人,不管是哪個民族,都希望這個國家安定,希望這個國家的老百姓生活幸福。
我這次寫作靠兩方面的材料,一個是清史和清朝的檔案,另一個就是民間知識分子的記錄。民間材料的意義在於,很多時候它跟官方立場是不一樣的。更有意思的是,除了這兩個方面之外,這些歷史事件也同時在老百姓中間流傳,因此又有一種記述方式叫口頭傳說,也就是講故事。這裡面就有好多故事,保留了過去很多生動的信息。作為非虛構創作,我知道把這些傳說故事寫進歷史是沒有什麼特別意義的。但是這些虛構的、似是而非的傳說當中其實也包含了當時老百姓對於政治以及重大事件的一些看法和情感傾向。另外,民間文學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對同樣一牛事情有很多不同的說法,這些我都主現書裡了。
從另一個層面上講,間文學還有一種美學上的風格。它沒有歷史現實那麼可靠,但它在形式上更生動、更美。在寫《瞻對》的過程中,我把每一個故事涉及的村莊以及發生過戰爭的地方都走了一遍,這是值得並且可以做到的,走一遍就可以得一個很好的空間感。
過去傳統的族文化中,當有人要寫一本書的時候,他們會在書的前面寫一首詩,表達他將要寫的書中有什麼願景,在佛教裡叫作發願。今天寫作的文體在不斷變化,但是我醞釀這本書的時候,有強烈的發願在心裡。這個發願就是,當我們看到這個社會還有種種問題的時候,我希望這些問題得到消滅。當我們在強調文化多樣性的時候,同時又很痛心地發現不同民族文化之間,在某些程度上也會變成政治衝突。我沛望民族多樣性保持的同時,文化矛盾也得到解決。
到今天為止,雖然外部條件有了巨大變化,但對於農民、對於少數民族地區,我們一些政府官員的想法,從某種程度上看,雖然經過了一些新詞的包裝,卻和一個滿清官員、知縣沒有什麼區別,甚至還不如他們。這本書也可以說影射了社會結構,其實你可以把瞻對看成一個中國的鄉村,它就是稍微落後一點的鄉村地區的處境。
瞻對雖然是一個很小的地方,但它牽涉了幾乎從清代以來的漢藏關係。壬藏問題原來只是一個中國內部問題,近代以來漸變成一個國際性問題。考察這個過程,你會發現它遠不像今天公眾所理解的漢藏關係這麼簡單。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是漢藏關係,不同的民族、文化之間有衝突是必然的。但我們今天只有一種簡單化的思維:要是在族出了問題,都理解為漢藏關係。我寫這本書,也是望對這個認識誤區進行更正,希望讀者能正確認識漢藏關係。
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