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跑少年

第一章

逆風，起初大約每秒十五公尺左右，對跑者來說，這風有些大。

風速超過每秒四十公尺時，是輕度颱風，而現在，突如其來一陣風，接近每秒三十公尺的強度，我站不住。

在過往的路跑練習中，也不是沒遇過這麼大的風，但這次就是不一樣，畢竟，和練習的路線不同，此時的我，已經跑過了台灣的西岸，來到台灣之中極為陌生的地點──這裡是超過墾丁鵝鑾鼻燈塔之後，開始北上的柏油路面。

和眾多遊客來去的地點不同，這裡只有小小的雙線車道，右邊是太平洋海面，風向變化有時快有時慢，突如其來一陣每秒超過三十公尺的逆風壓迎面而來，這是這裡常見的風吹沙的強風，冬天會更強，等於突然到來的颱風，儘管我所跑步的時間是夏天，就已經讓人受不了，風夾帶著些許風沙吹來，打到臉上顆顆粒粒，感覺有些痛，我只好低著頭，緊看著地上的白線繼續慢跑前進，突然看見一隻被被壓扁的陸蟹，四分五裂，像是路上的某種標誌，某種塗鴉，我想到好久以前的事情，我抬起腳小心跨過去。

對疲憊的大腿來說，逆風是一股難以想像的沉重壓力，身體的表面積愈大，風壓就愈強，這種最基本的物理，寫在書本上只是文字，但是體會在身上時就是如此痛苦的感受。前幾天好不容易在墾丁屏鵝公路，順風邊逛邊悠哉地慢跑，休息後代謝掉的乳酸，又因為體重與重力，而創造新的乳酸累積在大腿肌肉中，加上通過鵝鸞鼻之後，開始展開一段上坡，我跑了跑停下，回望跑過的上坡，菲律賓海板塊和歐亞大陸板塊的擠壓，讓東部凹凸的地表上的馬路不斷上坡下坡來回不停。

對跑者來說，上坡無比艱辛，我感覺到大腿肌肉力量正在與重力不斷對抗，與上坡的傾斜對抗，與自己的大腦對抗，與整個宇宙的基本公式對抗，我僅可能跑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事實上，「環島慢跑」這活動不需要多快的腳力，只需要「一直向前跑。」這樣就足夠，然而，這也是最難的事。

「一直向前跑。」對任何年紀的人來說，都是可以練習達到的事情，甚至有近百歲的老人能跑十公里，所以只要一直向前跑，速度再慢都會到前方的休息點，困難點就在於，放棄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台灣也並非交通真得不方便的地方，只要靠近路邊的公車站，攔下一班幾乎沒有載人的鄉下偏遠路線公車，或是跑到任何一個小火車站、客運站，就有機會轉搭上回台北的公車，這趟「環島慢跑」的旅程就結束了，但既然都已經從台北往下跑過了墾丁，自然是不可能放棄，已經跑了半途，我要跑完，我想跑完，我一定能完成，只要能這樣想，一切都將容易許多。

我一邊慢跑，一邊低頭看著路上的白線，看著柏油路面上的影子，遮陽帽，變形頭巾與我的背包，變成一個緩慢的濃厚黑影，在柏油路上的白線上移動，影子隨著跑步時間拉長而愈來愈短，代表太陽愈來愈熱，我知道快到必須休息的時間，我一邊跑，拿起手機一看，連上網路，查到此時的溼度大約是百分之六十五，溫度是二十八度，算是舒服的溼度，或許是來到了海邊，風稍微大些的緣故，身上的汗水蒸發得快，也能幫助排汗，降低體溫。可惜降雨機率百分之零，好想從大太陽瞬間變成一場小雨，讓雨水將身體的溫度下降，讓前進的時間能舒服一些，但是天空如此湛藍。每個跑步的人，在長跑艱辛時候，都希望能有一小段小雨，但我明白這是過度的奢求。

來到這裡之後，一切與西部不同，這裡是台灣東西的交叉點，而我已經來到了東面，大部分的遊客都在西邊的墾丁大街，這時段很少遊客，偶爾看到一個路牌，我站在路邊一看，公車路線圖幾乎被風化似的，變成了一整片斑駁的白色痕跡，讓我知道，以我的體能來說，愈快離開這裡愈好。

早上九點半，以太陽的角度，紫外線的強度，以及我的體溫，或許再跑半個小時就必須停下休息，找個地方躲即將給予萬物超過所需熱度的太陽，我看到前方一公里外有棵樹，我緩緩向前跑，換算距離與時間，或許我必須在這棵樹下休息超過三小時以上，如果可以，要試著吃些東西，不管是巧克力或餅乾，然後喝些水，然後僅可能地在樹蔭下小睡片刻──只是沒想到，當我愈前進，我才發現那棵樹是海市蜃樓影響的幻覺，其實那裏並沒有樹，只是馬路熱度的殘影，一塊陰影，真正的遮蔽處，距離比想像更遠，我只好再放慢腳步，讓時速保持大約七分半鐘甚至更慢才能前進一公里的慢速度，不想要讓身體熱度再增加，嚴格管理體溫，避免中暑。

我一邊思索著跑步所需的所有參數，一邊緩慢前進時，遠遠聽到摩托車聲，這條路上少有車經過，我稍微側過頭看，原來是一個郵差，沒想到騎野狼的郵差在我身旁緩緩停下來，既然停在我身邊，我也索性停下與他揮手打聲招呼，拉下我防曬用的變形頭巾，露出我的臉龐。

我明白，郵差那一瞬間驚訝的表情，畢竟，我這時才剛過十五歲生日，對滿臉鬍渣的他來說，我只是個路邊尋常的小孩，郵差一臉疑惑打量著我，畢竟我看來又不像逃家的小孩──誰逃家會穿著體育防曬服裝，背著背包，一身狼狽的模樣，身上佈滿塵埃，流滿汗水，以及沒有遮住的臉龐上的些許曬傷，大腿都是膨脹的肌肉，我知道，這和我才十五歲的外貌相較，一切顯得太不合理，彷彿我是被放逐丟在這裡似的，和別人來這裡玩耍不同，我是被嚴酷的流放與懲罰。

「嘿，小朋友，你是不是迷路了，怎麼會到這裡？」郵差比了比後方。「墾丁在那邊欸。」

「不是。」我搖搖頭。「我自己要來的。」

郵差點點頭，又皺著眉頭，像是理解了什麼。

「那你要去哪，你現在用走的，去哪裡都很遠喔，要不要載你去？」郵差比了比後座，原來他有兩頂安全帽。

「謝謝，不用了。」我停下腳步，汗珠滴答從臉旁流下，我索性把背包打開，拿出運動飲料，喝一大口。

郵差先生狐疑地看著我的拒絕。

「小朋友，那你在幹嘛？」

「跑步。」我漱口，再吞下運動飲料，簡單地說。

「跑步？」他再度狐疑地打量我全身，遮陽帽，背包，慢跑鞋，的確，我是在跑步，只是這裡是超過墾丁之後，開始往上行的部分，這裡雖然有路，但是路很小條，而且風大，上下坡劇烈，騎腳踏車在此都辛苦了，何況跑步。我當然明白郵差對我的懷疑，任何人在路上看到一個未成年的人，在體驗這麼痛苦的事情，一定有著無比的擔心，他能跑完嗎，他會口渴嗎，他有地方住嗎，他會危險嗎，遇到壞人怎麼辦，他有地方睡覺嗎，會被搶嗎，他有錢嗎，會被偷錢嗎，會不會走一走，就變成失蹤人口？

一路上，各種問題我都聽過了，我也都想過該如何回答。不過，郵差提出了一個一路上，我還未曾聽過的問題。

「那你想跑去哪裡？」

我想了想，我的手比著前方。

「那裡。」

那裡，我看向前方去，右側面有著海浪波濤，波光粼粼，更遠處似乎起了一層薄霧，再往前跑，天氣似乎不會這麼熱一些。

也許。

第一章

逆風，起初大約每秒十五公尺左右，對跑者來說，這風有些大。

風速超過每秒四十公尺時，是輕度颱風，而現在，突如其來一陣風，接近每秒三十公尺的強度，我站不住。

在過往的路跑練習中，也不是沒遇過這麼大的風，但這次就是不一樣，畢竟，和練習的路線不同，此時的我，已經跑過了台灣的西岸，來到台灣之中極為陌生的地點──這裡是超過墾丁鵝鑾鼻燈塔之後，開始北上的柏油路面。

和眾多遊客來去的地點不同，這裡只有小小的雙線車道，右邊是太平洋海面，風向變化有時快有時慢，突如其來一陣每秒超過三十公尺的逆風壓迎面而來，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