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迷亂 ◎何敬堯
(前略)
「說到底,天狗――到底是什麼樣的妖怪?」
話一說完,西裝男子便轉身離開堤防,跨著大步往路邊的一排行道樹走去,拾起了一支木棉樹掉落的小樹枝。
「這種模樣……是日本天狗的普遍樣貌。」
一邊說著話,男子一邊在砂地上用樹枝做畫,畫出了一張老人的臉龐,濃眉大眼,並描繪出長鼻子的特徵。
「這是最典型的天狗樣貌,有著長鼻子、有翅膀會飛的天狗。根據江戶時代出版的書籍《天狗經》所言,日本山林中一共棲息著十二萬五千五百隻天狗。並且,天狗很熱愛戰爭,在武家時代常常暗中策動許多戰事。所以民間傳言,只要有天狗出現的地方,就會有兵燹禍亂。」
「帶來災禍的妖怪嗎……」
「沒錯,從一點來看,與使者大人的傳說挺類似。追蹤天狗的源頭,可能最早出現的天狗,是聖德太子蘇我馬子合編的《舊事記》中,提到了神話人物素盞鳴尊吐出了一股剛猛之氣,化成了『天逆每』。『天逆每』是可怕的邪神,頭部是野獸模樣,鼻子十分尖長,很類似後代天狗的形象。因此,我覺得很奇怪。」
「哪裡奇怪呢?」
「在天狗的傳說裡,長鼻子是很通行的描述,可是杏子小姐目睹的妖怪,卻是臉部漆黑,並沒有說到長鼻子的特徵。」
「的確,表妹並沒有說到那名怪人有長鼻子。」
「那麼,為什麼杏子小姐會認為那是天狗呢?既然是臉部漆黑,所以應該是指『烏天狗』吧!」
「原來如此,是烏天狗啊。我在柳田先生的書中,讀過這個說法。他的書中,寫了很多關於天狗的故事。」
「烏天狗又稱鴉天狗,在《源平盛衰紀》中稱呼為小天狗,是一種全身漆黑如墨的妖怪,所以臉龐當然也是黑色。所謂大天狗,則是面貌赤紅、鼻子高長的『鼻高天狗』,法力比小天狗還要厲害,所以小天狗會被認為是大天狗的部下。據說,烏天狗形象猶如漆黑的烏鴉,能在天空自由飛翔,形貌如同半人半鳥。」
「聽起來與表妹遇到的怪人模樣很相似。」
「不過……杏子小姐遇到的妖怪,真的是天狗嗎?」
「咦,怎麼問題又兜回來了……」
「因為我現在講的天狗,不管是大天狗或是小天狗,這些形象都是從江戶時代以來,人們逐漸相信的形象。可是在更早之前,人們相信的天狗,是不一樣的形象。」
「天狗形象會隨著時間改變嗎?」
「這是當然的。日本國傳言是八百萬神鬼妖魔棲居之國度,但其實,這麼多種類的妖魔鬼怪,很多並不是日本本土所產生的傳說。如果要考證日本妖怪的起源,有七成的比例其實是從中國文化引進,兩成的比例是來自於印度文化,只有一成的妖怪,是日本土生土長的地方傳說。例如天狗,就是從中國所傳來的妖怪形象,經過日本幾百年來的在地化之後,才創造出來的獨特形象。最早的中國天狗,是這種模樣……」
男子隨即低下頭,在長鼻子老人的臉龐左側,逐漸描繪出一隻彷彿有著狐狸形狀的野獸,野獸身上的毛髮形成條紋與斑點的輪廓,看起來似乎也很像大山貓。
木棉樹枝摩擦地面發出了沙沙聲響。
「在中國的古書《山海經》中,說到天狗居住於陰山,形狀如同大狸貓,頭部有著銀白色的毛髮,會發出『溜溜溜』的叫聲,這種叫聲想像起來……還挺可愛的,是吧?並且,因為天狗素來有食蛇的本領,所以也被視為抵禦凶害的奇獸,能帶來吉祥。可是,擁有御凶之能的天狗,後來卻逐漸演變成形容彗星的詞彙,在《史記》跟《漢書》之中,天狗星都被描述成會引起壞事的徵兆。到了唐朝,諸多中國文化流傳到了日本,日本受到了天狗之說的影響,才慢慢發展出屬於日本天狗的獨特故事,甚至也混合了佛教的元素。據說生前心地善良的僧人,輪迴轉生後會成為『善天狗』,負責守護世間的修業僧侶。」
「原來還有這樣的轉變,真是奇妙。」
西川先生果然對於神祕學這一類的事物很有研究,這些關於天狗妖怪的故事考證,我聽得很興味盎然。我來回注視著地面上的兩幅砂畫,有著長鼻子的濃眉老人,以及像是大山貓的異獸……誰能想像到,原來兩者都被稱作天狗呢?光是天狗這一個詞彙,經過各方表述,就衍生成諸多不同形象。
「詞語,擁有生命,會隨著時代而變化,也會隨著不同的講述者,產生微妙的差異,或者蛻變成截然不同的面貌。因此,被詞語所定型的妖怪,同樣也會隨著詞語的轉變、述說者的相異,擁有與眾不同的形狀。所以,讓我們返回本島的情境……臺灣島上也有天狗的傳說嗎?」
這時,男子便將手上的樹枝放回木棉樹下,轉身面向我,並且從黑色洋服的口袋中拿出一張紙片。
我以為他是拿吳老師所寫的紙條,可是對方卻是將一張黃色的紙張遞給我。
那是一張符紙,是師公用來除魅消災用的紙錢。
「我這次來臺南,其實是為了來尋找『外方紙』這種特殊的紙錢。昨天也在府城的各家金香舖跑來跑去,想要將一百零八張的『外方紙』蒐集齊全。被我僱用的人力車伕,應該一整天都體力透支了吧,因為被我呼來喚去,請他跑遍府城每一家的金香舖。不過,一整天下來,他應該也賺得很夠。總而言之,這張符紙,便是外方紙。」
「外方紙?那是什麼?」
「外方紙是一種紙錢,是臺灣道士用來祭煞改運的一種道具。據說世上有一百零八種關煞,所以有一百零八種不同圖繪的紙錢,用來鎮壓各種煞氣。像是這張紙錢,就是為了祭送天狗。」
我從西川先生的手中拿起黃色的符紙,長方形的紙條邊緣畫著黑框,框中畫著一隻黑犬在雲霞上踏足飛奔,並且低頭凝望雲間的縫隙,彷彿正在窺探雲朵下的世界。黑框的正上方,則寫著「天狗錢」三個字。
(待續)
庭院深深◎楊双子
(前略)
吳家有鬼。
蘭英做東碧舍的妾室以前,早聽說了這樁流言。
吳家是理應有鬼的。
每天蘭英走那條成列雕花鑄鐵欄杆的長拱橋,穿越清香浮動的荷花池,深入軒亭,踏遍燕尾屋脊底下沁涼的一層層一間間大紅厝,終至那綠蔭幽深的花園,便每天確認一回吳家裡當然有鬼。
吳錫泰開臺祖在國姓爺時代的府城臺南發跡,嫡庶血脈開枝散葉,到得吳鸞旂吳部爺建造起臺中州這座豪宅名園,吳家八代傳家,在臺島足足有兩百年了。
吳部爺清國時代捐納貢生的那時,吳家已是舊東大墩首富,地方人稱為吳部爺,吳家這座的大紅厝便也稱作吳部爺公館。儘管是改朝換代的皇國時期,人們還這樣稱呼。
皇國時代市區改正,吳部爺公館佔地可自櫻町、楠町直到花園町,落在花園町的公館末端便是那座終年綠蔭深深的吳家庭院。大正年間吳部爺亡故,東碧舍入主,重修庭院並起雅號名為怡園,公館一掃吳部爺那時的肅穆嚴整,更像一座花團錦簇的現代公園。
是這樣豪奢的人家哪。雙層門樓掩住吳家百年繁華,入門以前蘭英也無從想像裡頭的楊柳堆煙與簾幕重重。
──聽說過嗎?不聽話的使用人,會被推進井裡淹死的那個傳言。
──真好笑,那是市井裡的無稽之談。
──可不是嗎?吳家哪裡有不聽話的使用人!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年輕的使用人之間的確有過這樣的耳語。
蘭英十六歲以𡢃婢身分入吳家,就是那時的事情吧。那一年是大正十五年,年底天皇駕崩,攝政宮裕仁皇太子登基改元,又是昭和元年,對皇國子民來說是難忘的一年。
對蘭英來說也是難以忘懷的一年。
女子公學校卒業,捐棄高等女學校的入學資格,少女蘭英褪下學生制服,穿上吳家𡢃婢的大襟衫,很快在那幽綠的花園,在那火紅的大厝裡受到東碧舍的青睞,落作他怡園奼紫嫣紅裡的一朵嬌花。
其實蘭英是受抬舉了。
東碧舍初初以雙臂摟住她纖細僵直的腰枝那時,以蓄著短髭的嘴巴啃咬她光裸顫抖的小臂那時,蘭英是許多𡢃婢裡的一個,無數嬌嫩花朵裡的一個。那庭院裡還有比蘭英更加新鮮馥郁的嬌花,春光迷眼,朵朵芬芳動人。
只是東碧舍一次忘情,嘴唇貼著她的耳根囁嚅說:「家裡有鬼……我說這家裡有鬼,妳相信不相信?那鬼就是吳部爺,是我爹……妳相信不相信?」蘭英慢吞吞回過身子把東碧舍汗溼的頭臉抱在懷裡,發出甜美的聲音:「我相信,我相信……」埋首在她胸脯裡的東碧舍竟然眼淚奪眶而出。
那之後,蘭英讓東碧舍抬成了妾室。
她是受了抬舉的。
蘭英年歲漸長,東碧舍不改寵愛,終至她能在千金小姐燕生的書房裡伴讀漢詩和法蘭西文學。使用人之間因而總說,東碧舍雙手掌珠,一個是嫡親的獨生女燕生,一個是年輕的妾室蘭英。又說蘭英僅僅稍長燕生幾年,東碧舍視作女兒愛憐有加,不失為一樁佳話呀。
每天蘭英進庭院剪花,預備送到燕生的書房案上,由衷微笑如同由衷心想這吳家當然有鬼。
「是不是該換一壺茶了?」
蘭英這麼說,俯案寫字的燕生宛如甦醒似的把臉抬起來。
那張鵝蛋臉上有挺直的鼻樑,深刻的雙眼皮,兩彎上挑的眉毛看起來有冷淡驕傲的少年神氣。唯獨那雙眼睛,甦醒未醒之際像個童稚的孩子。
可是甦醒未醒僅只須臾,燕生一說話便流露超齡的沉著:
「哦,那就換一壺吧。」
「知道您會這麼說,已經讓人端來了。」
「這樣啊……」
瞥見跟隨蘭英進書房的年幼𡢃婢正端著冷茶向外走,燕生從鼻子裡發出小小的笑聲,像是數算幼𡢃走遠了才又開口。
「蘭姨娘總是這樣體貼入微呢。」
「您這是在譏刺妾身嗎?小姐。」
「四周無人,不必裝出無辜的模樣。」
燕生隨手擲筆入筆洗。
筆洗水珠外濺,飛落案上剛剪來的三月春花,點滴暈溼半截練字紙。水糊了的幾行字是「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蘭英微笑起來,伶俐收拾汙損的字稿,復在書案鋪上新紙。
「石鵬先生開的功課,這是練字,還是讀書呢?」
「行了,特地支開使用人,今天又想做什麼?」
「何必說得這樣惡毒,妾身不過想為小姐磨墨鋪紙罷了。」
「……哼,情同姊妹那一套說詞,虛名實禍呵。」
燕生嗤之以鼻,眼眉間的倨傲與那張橢圓臉蛋不甚相襯。
可那是多麼令人著迷的神情哪。
蘭英簡直無法從燕生的臉蛋上移開目光。
兩百年的吳家,現任當家老爺東碧舍年過三十才得一女,元配夫人如同其閨名綠蘋,庭院裡兀自濃綠,任憑東碧舍取次裡外花叢,竟然依舊再無所出,舊東大墩嫡系第十代便只有燕生了。
儘管東碧舍抱養螟蛉子,最終看重的還是血親的獨生女,乃至於自吹自擂寫出「掌珠女勝兒豚犬,不愧延陵舊世家」這種漢詩句。可是燕生確實與眾不同,才讓東碧舍執意扶持這年少的獨生女做吳家的來日棟梁。
燕生是這樣受到吳家珍視倚重的克紹女。少女的柔美,少年的得意,全在一個人身上了似的。人前她有禮溫煦,深埋骨髓的傲氣便無人得以窺見。
正因為如此,蘭英才著迷燕生這罕見的神情。
(待續)
河清海晏 ◎陳又津
(前略)
鮮紅色的燈籠,從神社延伸到岸邊。英夫彷彿走入東洋畫中,祭典的氣溫入暑升高,人們的汗液也混雜蒸騰,只有初見的少年由遠變近,那日穿著的西裝換為浴衣,英夫對青春的適應變化感到不可思議:三個月前的少年無疑來自南國,那柔軟溫潤的軀體與慵懶的氣質,如今另有一股冷冽的精神,在他體內如冰塊結魄,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英夫在喧鬧的人群中暈眩,一切狂鬧喧肆皆靜止在這一瞬間。英夫慶幸自己擁有辨識少年的眼光及機運,得以見證南國與日本的文化在這少年的身上完美地交匯,那副健康毫無瑕疵的身體,是最優良的畫布,想像著僅憑一滴鮮血就能在他身上染上櫻花的花瓣,英夫隨時皆可為少年作畫,大把大把的創作時光置放在貪婪的畫家面前,純粹的藝術將在英夫的筆下誕生。英夫退後一步,想為少年找到最適合入畫的角度,但遠方的轎隊已抬著神明走入街廓,人潮洶湧彼此推搡,英夫並無轉圜的空間。且天氣實在太熱,肌膚所接觸的是彼此黏膩的手臂,英夫暗暗地深呼吸,果然聞見自己的體味散發開來,剛洗好的身體又沾上塵世的俗膩。一閃神,英夫被人群推距海晏兩步之遙的地方。
鬼海與海晏學著周圍的人將一排一排的鞭炮,對準烤紅的犁頭,扔向神轎劈啪作響,臺灣習俗相信這會讓生意越炸越發,因此每年本島人花費在鞭炮上的金錢,據統計直抵得上一艘軍艦預算。兩名少年一面扔鞭炮,一面對神轎嘶吼,英夫原以為那是少年對未來玫瑰色的許願,走近仔細聽才知道全是些最惡毒下流的字眼,彷彿只有藉著鞭炮的聲響,他們對世界的不滿才能在此刻宣洩。
當轎隊走到滿佈鞭炮的定點,所有鞭炮同時引爆,剎那間火光四飛,煙霧滿天,聲音之大彷彿平地雷聲,炸完的下一秒,天空下起炮屑雨來,四周一片響起歡呼。
徹底毫無保留的火之盛宴,這在江戶絕對不可能發生,因為東京全都是木造房屋,政府當局嚴令禁火,即便是皇居外苑的煙火,也不過在天上綻亮瞬刻,從不敢這樣毫無節制。神像隨著鞭炮聲途經崇敬祂的信徒,有名七八十歲的老嫗痛哭失聲、跪地暈死,下一刻為了搶奪平安糖,迅速從地上爬起生虎活龍,手腳敏捷全不輸給青春少年,兜攏好一大包。海晏和鬼海搶來的怕還不到老婦的一半。
「這個給你。」海晏掌中捏著幾顆頹癟的糖粒。像個歷劫歸來的勇士。英夫對糖果沒有多大興趣,但看著海晏喘氣的模樣,心疼地吃下毫無層次可言的食物。
神轎之後,排列著一連串藝閣遊行,海晏一面解說這個是媽祖元神出竅救大哥,那個是千里眼順風耳雙妖鬥法,再過來是玉皇大帝策封仙籍、鄭和下西洋呼求娘娘相助、保生大帝告白遭拒……英夫這才驚覺臺灣的海神竟是個女神,終身未婚,二十八歲升天,外貌因為神威顯赫,看來像是個福態的母親斂眉低首,超脫俗世之外。不似希臘的神祇愛欲沾染,相較之下西方的海神波賽冬,一怒則海底湧現怪物,揮動手上的三叉戟即是地震海嘯,蒼生黎民只得匍匐於祂的喜樂,就連宙斯也不敢攖其鋒。
轎隊往更遠的地方行去,藝閣後方仍有一群黑壓壓持香三跪九叩的信眾,那大多是鬼海所言無生產能力的老者,藉由跋涉苦行肯定自己的價值。但這些既無美貌又無財帛的零餘者,毫無看頭可言。等不到這些人走完,觀禮的人潮早已散盡。
海晏提議說要撈金魚,鬼海和英夫二話不說自然捲起袖子,端起紙屏和臉盆,一步一步逼近金魚,三人的陰影籠罩水池,但英夫望著金魚還不知道從哪下手,網子就破了,海晏笑吟吟看著鬼海一手一隻,利用網子邊緣較硬的鐵絲,將金魚彈入未濕的紙屏,在金魚還來不及呼吸困難時就扔進臉盆,海晏看著金魚旋動的身軀,以及脫離水面不知所以的那一刻,比動手的鬼海還要屏氣凝神;英夫看傻了眼,因為海晏感興趣的不是盆中金魚的數量,而是金魚被撈起時那種細微無措的痛苦。
那些尚在畫紙中漫遊的金魚,無論或紅或藍都有種揮不去的陰影。近視的少年為了看清降臨在他人身上的痛苦,以無比華美的想像力複製同樣的慘境。然而對受難者而言,苦痛並未減少。
遊人被魚驚起的水沫分心,網子破裂,兩人看著盆中沉甸甸的漁獲,英夫說,「這樣可以了吧?」
「但我家沒地方可以放金魚耶。」海晏看向英夫,但美術教室的魚缸也不可能放得下幾十隻小魚,帶回去恐怕死得更快。
「不,這種小魚本身就不可能久活,水裡放了發色藥劑,帶回家只會加速牠們死亡。」旁邊的顧客都聽見英夫的話,放慢撈魚的動作,但這反而讓他們的網子被水浸破。綁著頭巾的臺灣小販似乎沒聽見這話異常開朗地吆喝招呼。
「與其放回海洋,不如在這鹵素燈照耀下結束牠們短暫的生命吧。」海晏親手倒回一盆金魚,而被解放的金魚稍後又重新落入別人的網裡。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