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湖之夜
大湖
大湖,在海島的東側,也是島上第一個看見太陽升起的地方。盛夏的第一道曙光,總是迫不及待地在睡夢中,就開始敲打著人們的夢境,催促著島上的人們醒來。生活的節奏,全依著這道晨曦開始……
當陽光從海的另一端,爬過廣袤的洋面,在浪尖閃爍,在海平面飄起五色交織的光芒時,最先被告知天亮的地方,就是睡美人。父親說,睡美人是大湖的極東之地,神靈居住的地方;傳說是這樣敘述著──隔著睡美人,礁石還有小山的背面,八仙曾經住過那裡,留下的神蹟依然沒有被時光磨去,還留在小島人的記憶裡,留在口耳相傳的傳說之中。許多故事發生在那裡,像海風裡悠揚的聲音,述說著大湖人心中的崇拜。
大湖的西邊是滾水坪。黑潮在這裡路過,強烈的洋流日以繼夜地衝激著突出的海岬,深藍的海面漂滿泡沫,將滾水坪煮成一片永恆沸騰的海。再更外面則是突然遽降、深墬不可見底的大洋,深藍近黑的海水藏著平靜的洶湧,柔順的表象底下水流混亂,像藏著迷惑水手的陷阱,吞噬過許多路經的船隻,許多漁人也永遠地被留下。
而礁岩邊有一處溫泉,至今名稱沒有改變過,便是朝日溫泉。
溫泉一帶狹長的海岸,是極陰之地,大湖人的先祖通通長眠於此,是死者凝視的國度,連海風,都帶著嗚咽。大湖與滾水坪海岸之間,隔著一塊宛如巨犬的大石,給陰陽兩界劃下道來,人與靈、生與死,日夜分隔著。父親總是慎重地交代我,不論白天晚上,都不可越過那塊巨石到滾水坪,因為那裡是亡靈的國度,鬼魂居住的地方。而那塊大石就像招魂幡,永恆地立在那裡,在生者與死者圍繞之處,歷經風化依然見證大湖人所有的生,與死,晦暗一如天將明的渾沌顏色。
大湖剛好就座落在睡美人和滾水坪之間,夾在神靈與鬼魂之間,被包圍形成一個小小的岸邊盆地;而人煙、細沙與碎石便是這塊土地的靈魂。李、蔡、王姓幾戶人家世代散居於此。早期的大湖並不平靜,時有山精魍魎作祟,死了很多人。在那段不平靜的歲月裡,父執輩們不遠千里,越洋到東港請來一位大師父,在大湖正中央的半山腰上,立了一塊南無阿彌陀佛碑,鎮住了邪祟,保護了每位住在大湖的人。每逢初一、十五,大湖人都要虔敬地焚香祭拜,佛碑因而成了大湖的精神中心。當陽光閃耀在佛碑之上,似有菩薩慈悲低眉的輪廓一閃而過,鎮住了大山陰影裡那些遙遠的惡夢。
夏季的熱浪總是從晨曦中就開始襲來。又矮又小的咕咾石屋四散在大湖中央,規矩地向南方排列。因為小島的夏季颱風頻繁的緣故,門窗特別小,屋頂還要壓幾塊咕咾石。夏夜的熱浪悶住整個咕咾石屋,將人們趕到屋外,我喜歡睡在屋外,以天地為席,與大自然共織一場美夢。山風恆吹向海的那一邊,黝黑的皮膚上結滿層層疊疊的露珠,雖然有幾隻蚊蟲作怪,但也換來清涼的一夜好眠。隨著東方露出魚肚白,陽光隨時在催促著一天的開始,大湖人的生活,全都跳躍在陽光的節奏中。
太陽和月亮是生活的中心,在沒有電的年代裡,微弱的煤油燈只有在冬季才能使用,大湖這裡沒有道路通往大山的另外一邊,唯一的通道,僅能依靠退潮時才會露出的海邊小路,萬一遇到天氣惡劣的時候,只能走過山小道,才能去往山的背面。南寮,就在山的背面,朝向臺東的方向,是綠島最大的村子。
大湖東邊的尾仔湖散著幾塊沙地,連接著大湖山邊的那些土石地,山與海在這裡相遇,共譜大湖人生活的序曲。白天,沙地上的土豆和蕃薯田裡有做不完的工作,從早春到夏季剛好一季,除了收成外,還有一樣重要的工作就是保存。大太陽下,沒有一個人可以閒著,曬土豆、曬地瓜簽,一忙起來就是好幾日,所有可以勞動的人口都要投入,連五、六歲的小孩都要參加──在那個艱苦的年代裡,那就是生活中的大事,大湖人的重心,是不能迴避的辛苦。
大湖的夜晚,在一片漆黑中,因為黑暗,所以把整片世界變成神祕的未知。大地彷彿停止了呼吸,萬物失去色彩,視覺因而失去作用;只有天際恆久閃爍的星光,還有蟲鳴聲,伴隨著島嶼靜靜地躺在大海的懷抱中。闃靜的夜裡,長浪拍打海岸的節奏穿越了風聲,顯得特別清晰。但是沒有人會在夜裡走動,因為夜晚始終讓信仰的深處泛起騷動、不安;夜,是連半山那塊佛祖碑都鎮壓不住的巨大空虛。因為看不到,所以島嶼被黑暗主宰──隔著那塊宛如巨犬的大石,鬼魅就在那裡。
姊夫是村中的乩童,他在一個晦暗的傍晚,看到一個個往生的親人,在日落將滅的餘燼中,從墳地走向滾水坪的礁岩,然後消失,沉默的身影消失在海浪泛起的霧氣裡,在那道招魂幡之後,那個唯有死者方能踏足之地。姊夫的話像層層擴散開來的漣漪,撩撥起大湖人最敏感纖細的神經,導致這整起事件餘波蕩漾,整整在大湖發酵了好幾個月,成了大家耳語裡不能言及的祕密禁忌;像令人戰慄的夜風,在黑暗裡低吟,連夜裡本該皎潔的月色,都因而蒙上幾分陰沈詭異,在那個沒有電燈的年代,一天因而只剩下半天可用;因為夜,是大家不敢越過的禁忌……
大湖的小澳在村子的南邊,隔著那塊巨岩與滾水坪相連。小澳只能容納少數的舢舨和一艘十六匹馬力的小木船停靠,而且僅能在夏季,因為一旦冬季來了,東北季風會掀起巨浪封住小澳,巨風乘著長長的浪,自海的另一端呼嘯而來,用力地撞擊海岸,倒灌進小澳內,海面因而漂滿細碎骯髒的泡沫,空中瀰漫著水霧,彷若漫天的劫灰。冬季那騷動不止的混亂海面,是長達半年的禁令,沒有人可以逾越。
夜釣
母親連續生了五個女孩,沒有生下男孩,被父親引為遺憾,因為女孩是漁船的禁忌,不能上船的,假如船上有女人的話,便會釣不到魚。所以當我終於出生的時候,全家都歡喜得不得了,因此我從學會游泳開始,便開始陪著父親坐上舢舨船出海釣魚。
父親那艘小舢舨是黑色的,外殼塗滿了瀝青防水,不到十公尺長,輕快一如水鳥。船首兩隻大大的木眼睛,用來看破一切迷霧,指引漁夫方向,還有閃避水中鬼魂、凝視洋面下的魚群的功能。眼睛旁各漆上一塊大紅色,是吉利的象徵。小舢舨有兩枝木槳,左槳向前划動,右槳則用來控制方向,兩枝槳一起划起來,小舢舨就在一搖一擺中向前走,彷彿在潮水中遲疑地踱步那般,搖晃地飄在洋面上。
在馬鰮魚豐收的早晨,父親都會留下最新鮮的幾隻,用繩子從尾巴綁好後投入十幾公尺的深井中倒掛著,因為井裡溫度較低,用來抵擋時間的腳步,好好地保存馬鰮的鮮度。而馬鰮,是準備晚上出海釣紅雞魚的餌料。
夜釣是很慎重的事。下午一到,就把井中湃著的馬鰮魚拉起來,順著魚背脊的線條,一塊塊地切成細細的長條,再加一點鹽巴稍微脫水,讓魚肉既不會太爛又硬一點,才方便拿來勾在魚鉤上,用來釣紅雞魚再好也不過了。
大湖兩側分別有座突出的海岬,黑潮在這裡罕見地溫柔畫上一條半圓的直線,形成一個湖灣──這是大湖漁人們討海的圈子,沒有激流,風勢也較小,不會有掀翻小舢舨的風浪。這是綠島像母親一樣,跟大洋,還有黑潮討價還價爭來的一方小小的安寧天地;整個夏季,大湖人們的舢舨船就在這方平緩的水域中活動,坐船出海的時候,背後的阿眉山投下巨大的陰影,彷彿綠島母性的眼神,溫柔地照拂著大湖的漁人們。
第一次登上舢舨船,是在我六歲那一年。
一大早父親就告知我:「今晚跟我出海釣魚。」語氣平緩得猶如遠方安靜的洋面。與父親平淡的語氣相反,我幼小的心靈頓時被雀躍及興奮給點燃。從我有記憶起,每天站在澳仔邊看點點歸航的漁船,那些漁人身手矯健的身影、一條條讓人羨煞的大魚,從大海裡來。我想到成群結隊、川流不息的大魚,尤其是那隻會變藍色的芭蕉旗魚,在深藍色的洋流裡迅捷的剪影;還有澳邊堆積成小山的馬鰮魚,魚鱗在陽光下熠熠生揮;以及會飛的飛魚,從水裡到天空拉出一條像天際的弧線,激起潔白的水花及泡沫……一股衝動轉變成幻想,今晚我一定要親自抓到牠!
下午五點多,終於讓我盼到了出澳的時間了。太陽還高高掛在西邊的山頂,我帶著興奮的神情、簡單的一籃魚線、幾只魚鉤、父親自己做的天秤加上手工鉛錘,還有湃在井底切好的那些馬鰮魚餌。父親讓我幫忙扛著那具簡單的木錨──勾字型的三根木頭後頭綁上一塊大石頭,對於年幼的我而言扛起來非常吃力。
我扛著它一路跌跌撞撞地走過通往澳邊的那段小路,咬緊牙根終於把它一鼓作氣放到舢舨的大眼睛上頭。歇了一口氣之後,接著父子合力把船給推下水。我們先聯手從舢舨的後側兩個角把船尾扛在肩上,一齊用力一推,結果船沒下水,卻因為用力不均而歪向一邊;幸好旁邊有位大伯幫忙,把船順利給推下水。父親看著我,沒有責備的口吻,只有無奈的眼神。
小舢舨順利下水後,終於到了離澳出航的時間。我爬上小舢舨的船頭,父親左右搖起那兩枝木槳,蕩起嘎啦嘎啦的水聲,吹起航行的節奏,一搖一擺的破浪,輕巧的像水面的鷗鳥,翱翔出澳灣。離了平靜的小澳後,洋流上海浪開始擺蕩起來,小舢舨的船頭指向睡美人的方向,如同百歲老翁般碎步向前,夾著井然有序的槳聲,顛簸地走向美人礁下的小澳。
父親划行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來到羊哥窟前方的海域,他把小舢舨停了下來,測試了一下洋流的方向,調轉船頭,使它指向海流流過來的方向。我趴在船頭興奮地看著夕陽將洋面染成鮮豔的橘金色,突然聽到船後方傳來,父親叫我把木錨推下海的指令──因為太重,我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才艱難地把木錨給推了出去。木錨拉扯著錨繩,很快地到達海底,接著父親走過來船首,將錨繩給綁好、栓牢。小舢舨終於穩穩地停駐在東邊的灣澳中,隨著洋流的節奏輕輕地擺盪。這是今晚的釣點。
隨著夕陽躲進山頭裡,餘暉染紅了東邊的水域,海面每個小小的浪尖就像成千上萬的鏡子一樣,反射著五光十色的彩暉。接著夕陽進一步地完全沉沒,如同焚毀那般,海的顏色變了,由金色轉成藍色,再變為黑色,阿眉山的輪廓模糊成僅剩剪影,大海上漸漸地伸手不見五指,父親在船尾的身影遂變為黑烏烏的一團。眼睛還沒適應這突然的黑暗,只聽得見海風、洋流的聲音,低微的像夜色裡細碎的嗚咽。
暗夜裡海平面開始不時地閃爍著點點螢光,介於明滅之間,順著海流漫無目的地漂蕩四方。我第一次看到漂浮的螢光,心中湧起了極大的戰慄──大湖人的傳說中,螢光是鬼魂的化身。此刻的海裡,是不是正躲著成千上萬的鬼魂,自水面下幽幽地仰望、凝視著我?黑夜裡的大海完全不似白天時的溫柔,改成一副森然的面孔,遠方滾水坪那塊巨石,如鬼魅般露出了兇猛的臉孔,正惡狠狠地盯住我們。此刻的大洋,彷彿有百千遊魂飄蕩身旁,黑夜裡頭,正是陰司降臨的魔性時刻,讓人不寒而慄。
我的心中漸漸被層層的恐懼所纏繞,幾乎扼住我的呼吸,急促的心跳在低低的潮聲中顯得清晰。我刻意轉過頭不去注視滾水坪的方向,將視線移到背後的睡美人礁,看見她夜色裡朦朧的線條,有微弱的星輝鑲嵌其上,溫柔的側臉在天際勾出美麗的曲線,親切地凝視著我。我突然瞭解,為何父親會將小船划向這裡,原來是因為這道神性的目光,鎮住了遊蕩的鬼魂。這裡,是諸神佇立之地。我突然感到心安,長長地吁出一口氣,胸臆間豁然開朗。
我坐在船頭,看父親在夜色裡模糊的身影,正在用老漁人熟悉而明快的手法,給滾仔鉤上魚餌,再「噗通」一聲投入海裡。鉛錘拖住那根粗粗的釣繩,毫不遲疑地直往海底鑽去,「喀啦」一聲,提醒漁人鉛錘已經打底了之後,再垂直拉起兩三噚,免得掛底。
父親一手拉住滾仔這端,上上下下地擺動,全憑手指間的觸感,來判斷線上傳來細微的震動,到底是潮水的擺佈,還是魚兒咬餌的魚汛。這種原始的釣法直觀又快速,一上一下之間持續著一種單調的節奏,而等待,也是一種技術,等待潮水能否給漁人帶來運氣。
在漆黑的大洋之上,父親施展耐心,等待屬於他的海相和運氣──是否今晚的魚兒已吃飽?等待下一個換潮微妙的時間點,尤其在這種漆黑的夜晚,水面下分層湧動的洋流及海水也應該一般漆黑無光,人與魚,在兩個宇宙內隔著一條滾仔鬥智鬥力。我知道父親心裡應該只有單純想著,等待是為了明天需要的那一餐。等待再等待,重複再重複,那些上上下下的動作,還有時刻不停輕微晃動的滾仔。
時間在浪潮規律的節奏中流逝著,舢舨上的露水隨著夜暮深沉而越來越重,沾濕了大小漁人的衣服,漸漸地一股寒意隨著夜風吹襲上心頭。我坐在船頭,依在那兩隻木眼睛旁,因年幼還是對黑暗感到恐懼,而父親只是沈默地進行他單調的垂釣。我因此伸手向外緊緊抓住那隻木眼睛,想到他會替我看住波浪下的鬼魂,保護我不受傷害,加上父親忙碌的身影遮擋住來自滾水坪那道可怖的目光,總算給我帶來一絲心靈的安定。但儘管如此,還是有一絲寒意無法自心頭抹去。
突然間,整艘舢舨船開始劇烈地前後搖動、左右搖擺。錨繩開始嘎嘎作響,使人感到巨大的恐慌,是大海的鬼魂開始作祟了嗎?
但是海面的螢光消失了,象徵著那些在海中的鬼魂被喚走了嗎?這一切疑惑沒有人給我解答。第一次出海的我經不起這樣的搖晃,我腦中開始感到天旋地轉,耳蝸中開始嗡嗡作響,腹中好像有一隻手在翻攪著我的胃一般。直到我再也忍耐不住,突然「哇!」一聲,一股腦把下午吃下的那些鹹魚、地瓜簽全往船上吐了出來。
此刻我心中除了不適,更多的反而是恐慌,以為這一切都是海裡的遊魂在作怪,一想至此,心裡更加地害怕了起來。父親在船尾逕自地忙著,沒有絲毫要管我的意思,只是自己拉扯著那根連接到海底的滾仔繩。此際我心裡有千百個問號迴盪,感到既恐慌又孤立,昏沈的頭殼,四周看不見的無際黑暗,身處在不著岸的無邊大洋中,覺得四周黑暗裡即將會有不可預知的事件向我襲來。沒有人來向我解釋這一切的疑惑、害怕。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