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種在心裡的玫瑰
寫作於我已不是少年時的躍躍欲試,不知從何時起,它變成淪肌浹髓的想當然耳。
我應該算是產量不少的文字工作者,雖然起步不早,三十多歲才開始,卻延續甚久,至今仍勤寫不輟。我儘量維持適度的產量,不多不少,時有文章見報,但又嚴防寫太多,唯恐編輯見了走避不及。當然得感謝報章雜誌的編輯不嫌棄,但也嘉許自己的恆心與毅力。
寫作的魅惑力難擋,沒有任何演講、評選或評審行程的日子,我總是慣於早起一杯咖啡在手後,就打開電腦,開始在腦袋中掃描寫作的題材,跟這些題材道早安,然後,認真跟它們建立關係。
即將出版的新書《早安,窗邊上的玫瑰》,源自於我最喜歡的兩位電影大師的作品:小津安二郎《早安》和阿莫多瓦《窗邊上的玫瑰》的名稱組合。小津的《早安》幽默地用很會放屁的長輩備受兒童的崇仰、模仿,暗喻寒暄猶如放屁,都是生途必要,寒暄之能潤澤人際一如放屁是開刀後病患轉危為安的關鍵,電影顛覆了寒暄是「無心意的贅語」成見,非常幽默有趣。我極喜小津電影裡穿街過巷的小市民家常,他直探語言的欲吐還藏及延展性,這是我下筆時戮力追求的境界。小津電影中,不時呈現從狹小屋宇間的縫隙仰望天空的鏡頭,凸顯井底看天的人生難免的局限,我完全能憬悟這份虛心。
阿莫多瓦一逕聚焦「女人心事」。《窗邊上的玫瑰》的主角人物莉歐,是個「花系列」言情小說的暢銷作家。她婚姻出現危機,寫作面臨浪漫和寫實的抉擇,市場機制與心之所向交戰,讓她失落縈心,感覺諸事不順;最後回歸生長的土地,在母土上接受鄉親、沃土的撫慰,毅然拋開猶疑困擾,展現窗邊上玫瑰般帶刺的強韌生命力,傾力回應內心的召喚,由是隨心所欲地誠實寫作。電影的展演,綿裡藏針,戲中還有戲,演、歌相互連綴,都會的繁複躁急對照故鄉的悠長舒緩,溫馨的民情夾帶著村俗的憨厚,真是豐饒有致。鋪敘的節奏,韻律感十足,巧思處處,堪稱靈動無比,我看它多少遍都不厭倦。
我之所以不憚辭費,用筆墨勾勒兩齣電影的情節,志在傾吐個人的寫作理想。我越界向大師致敬,私心裡蠢動著熱血,希望文字也能如小津的簡約明淨,以小搏大;手法則希望取法阿莫多瓦的搖曳生姿。當然那是奢望,但人生沒有過度的夢想,怎有機會得乎其中!我尤其羨慕他們的電影總是流暢從容,即使是黑色恐懼或藍色憂傷中都夾帶讓人莞爾的趣味。
其實,我更聯想起年少時閱讀的《小王子》。小王子離開他深心愛戀的那朵玫瑰,遍遊各小行星,到處道早安、說再見。他想結交新朋友,卻常因失望而感受寂寞。他原以為他懸念的那朵玫瑰是獨一無二的,卻在途中的一個花園內,一口氣就看到五千朵模樣相同的,他大為吃驚、失望。幸而就在那時,他邂逅了狐狸。狐狸開解小王子,做朋友必須經過馴養,才能建立關係。「馴養」的意思是:「對我來說你不過是個小孩,和成千上萬的其他小孩沒有兩樣。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對你來說,我和成千上萬的其他狐狸沒有什麼不同,但若你馴養我,那麼我們便相互需要了。對我來說你就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對你來說,我也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
小王子很快就領悟了原來他和玫瑰深摯的情感是建立在日日的相互照應上,家鄉的那朵玫瑰對他而言,因此與眾不同。狐狸還告訴他「馴養」須有耐性,「起先,你要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就像那樣──在草地上我用眼角看你,你不說什麼。語言是誤會的根源,但是你會每天坐得靠近我一點。」我驚訝地發現「語言是誤會的根源」正是小津《早安》所要演繹的重點,也跟我一向主張的「不管寫作或閱讀都是相互靠近的練習」不謀而合。
啊!正是這樣。因為日日望向書桌上的稿紙或電腦,每日跟它晨昏定省,所以,寫作成為我生途中最鍾愛的玫瑰。我日日勤加澆灌,它天天陪我度過晨昏。我的玫瑰不只擺在窗邊了,它甚至種進了我的心裡;何況,我的初中英文老師老早以前就幫我取了英文名字──Rose,是無意中的巧合?還是原本就自「愛」自憐?
本書的封面,承蒙奚淞先生賜字添光,他並和黃銘昌先生以圖文搭配方式惠賜「葉葉如欲吐語」一張,特別在此申謝。外子所繪五張輯圖的風景,靈感來自老友紅珠位於紐約上州凱茲磯山居家樣貌,藉此連結,我們慶祝情誼多年,熱情永遠不減。另外,要特別謝謝九歌出版社長期以來的關照與支持。合作了二十八年餘,九歌總是無條件支持,我習慣性地把這分厚待視為理所當然,從未言謝,因緣於老錯覺已是一家人,真是不好意思。
跋
人生有「幸」
前幾日,為了一場演講,我在電腦裡翻找著一份資料,不經意間看到下面這封信:
親愛的廖老師:
很冒昧地寫信給您,我是上星期開始旁聽台灣作家專題課的學生,也是同學們口中憂鬱文青──之群的學妹,我的名字是幸萱。
不瞞老師說,來聽老師的課以前,我手裡彷彿也拿到了副壞牌,並且走了一段有些曲折的路。再一次回到起初離開的原點時,也帶回了許多尚未痊癒的細碎傷口和淡淡淚痕,惱過怨過忌妒過甚至恨過,不明白為什麼就是無法像身邊許多的人一樣,走上看似理所當然的坦途、順利地開展目的明確而風景舒朗的旅程。而在心情平復再度開始振作以後的這一段日子,偶然聽見什麼相關的話題依然還是會有些微傷感。
然而,昨天老師分享的那段往事與稍後的一席話,讓我幾乎要在教室裡落淚,心裡充滿了溫暖的感動。我並非不明白人生裡難免總有些意外,也曉得上帝常會在每個人的生命中安排各種化妝的祝福,然而老師昨天和我們分享的那段過往是那樣的真實而有力量,讓我更深刻地體認到那些人生困境背後的課題和意義。
我仍然記得自己來時的模樣和這一路上所擁有過的種種起伏,花了兩年或者我所不知更長的時間,學會謙卑與柔軟的功課,重新調整了自己以後再度回到原點,我如今更明白自己手裡握著的並非注定了無希望的壞牌,因著老師的故事讓我更堅定相信,生命每個階段都帶著逆轉勝的可能。
真的很謝謝老師,昨天下了課以後很想直接向老師表達心裡那些感謝和感動,但實在是害羞又怕詞不達意,心裡許多的激動和感觸只好用文字來表達。我想我永遠都會記得昨天那個陰天微雨的午後,坐在課桌前看著老師眉眼帶笑地談著曾經是憂傷過往時臉上綻放的神采與光芒,願來年我也能如老師一樣,用這樣真誠動人的生命體悟為他人帶來美好的祝福。
祝老師無論是在什麼樣的日子裡,身體和靈魂都充滿力量。
幸萱敬上
看完了這封信,鼻子驀地一酸,說不清楚確切的感受,感動是,擔心似乎也有那麼一點。依我一向的習慣,是不大可能對這封信已讀不回的,但我曾回覆了她什麼樣的文字?或我的回覆是否曾經給她些許的安慰?或曾經讓她明確知曉這封信對我的意義嗎?
因為時隔多年,我的記憶已然模糊,但由信裡寫的一句「我如今更明白自己手裡握著的並非注定了無希望的壞牌」猜測,這位同學提到的,我分享給他們的那篇文章,極可能是收錄在二○一三年出版的《在碧綠的夏色裡》(九歌)的〈人生不相見〉一文。內容是回首我年少痴狂時的一次純真的愛戀,時移事往後,與當初痴戀對象重新邂逅的惆悵與領悟。也許那時她也面臨跟我文中所寫同樣的困境,她從我回述時的微笑釋懷中,看到事過境遷的逆轉勝可能吧。
經歷了十餘年,這位同學當初的問題必然解決了吧?她如今過得安好嗎?文筆相當不錯的她,還寫作嗎?她如今安在?我不禁好奇並關心起來。
我認真商請一位當年的研究生陳淑玲幫忙協尋,淑玲敏慧,也對老師的託付極為上心。雖然對幸萱沒有印象,但透過層層關係,高效率地在半天內將這位名為「幸萱」的學生緝捕到案。幸萱在Messenger裡的電話回應我的是歡快明朗的聲音,我瞬間熱淚盈眶。我邊用電話和她應答,邊飛快地登上她的臉書觀看照片。臉書上觸目所及是幸萱光燦的笑容和小家庭的甜蜜互動。(感謝淑玲和之群)
接著,她很快從遠端寄來一張今年暑假帶學生們去台東做建築服務的照片,丈夫和女兒一前一後站著,好登對的一家人。知道她已然有了美好歸宿,真是太高興了。
我們談著別後種種,知她目前還在進修、寫論文。她說:「感謝老師一直掛記著我,我現在在做的研究是關於原漢雙族裔原住民青年的族群認同議題,也算是在回應自己生命的重要課題。或許能透過這個方式給予正迷惘著自己是誰、該走向何方、成為什麼模樣的年輕一代一些力量,或是成為撐開某種生命空間的支點。」我回看她照片中臉龐上的分明輪廓,猜測這個論文非但對她的族群探源深具意義,也必然會給處於迷惘中的人,帶來深刻的鼓舞能量。
我不忘探問這位昔年的文青是否還執筆創作?她說目前先把創作能量放在努力寫作論文上,以後再說。我後來滑開她的臉書貼文來看,幾乎每篇都是對社會的關懷,不管是轉PO為外籍漁工募冬衣活動或支持香港的年輕人、為白紙運動加油,甚至介紹發人深省的原民議題電影……在在都展示了她對社會正義的焦慮。這種焦慮及用心,據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祕魯作家尤薩的說法,就是文字的創作動機;而很神奇的是,我居然在貼文中看到一句萬分熟稔的句子:「內心沮喪疲憊的時候,就抬頭感受萬物的溫柔。」跟我常在新書簽名會中為讀者所題字句有深度的吻合,我只是換句話說:「偶爾抬頭看看天,常常俯首想想人,文學就在抬頭、俯首間。」幸萱以為自己沒有在創作,實則這些論文或貼文都是廣義上的「創作」。
互道珍重後,掛掉電話。我有些激動,不期然想起元稹的〈遣悲懷〉詩:「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他生緣會既是難期,就更該珍攝今生的邂逅。我感謝幸萱的勇於示愛,讓我覺得人生有「幸」。雖然我們彼此接觸時間只是短暫,因為一封課後回饋信,我恍然憬悟這些年來敬謹以赴的教學、演講和寫作都變得意義非凡。即使我只是像上面所說,敘說了一段曾經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