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錄七篇短篇小說和一篇附錄,描寫人內心的惡意與卑劣,以及交織著真實與虛構的人生故事。
張惠菁、盛浩偉專文導讀
榮獲林榮三文學獎、臺北文學獎的青年作家謝凱特,除了三本描寫父親、母親、家族與關係的散文集屢獲各界肯定,他也是小說高手。首度出版短篇小說集《我在等你的時候讀了這東西》,以七篇小說描繪在社會或關係中歪斜的人,附錄亦收錄他研究所時期備受矚目的作品〈如何讓孩子乖乖回家吃飯〉,寫母子間的愛怨交織。
他捕捉人世間那些無以名狀的瞬間。人有多面性,不是單一剖面,多篇小說描摹同性戀的袒露與隱藏,一如〈蛤蜊〉吐沙,有時吐露真話,有時迸出謊言,其開合也猶如靈魂的敞開與閉合。同名篇章〈我在等你的時候讀了這東西〉,敘述讀著外甥的得獎作品的男同志,彷彿內心不為人知的另一面被看見和寫出來。〈燈是怎麼壞的〉中屢屢告白失敗的同志,與拿著燈管走過來的男同事能否電線走火呢?原本是〈平行〉關係的單身女櫃檯與已婚男司機,因為練習開車發生交集。每次色情電話上工前都會說繞口令〈紅鯉魚與綠鯉魚與魚〉的女子,和一個男子交換不鹹濕卻精采的故事。
謝凱特以敏銳的觸角,探測人心中隱藏的某些虛構與真實。許多時候,大部分人的內心都曾萌生惡意與卑劣,又像蛤蜊般啟動防衛機制,不願承認歪斜而努力站得端正,但歪斜其實是人間可愛之處。如同疲於照顧失智母親躲進倉庫的孩子,或是因悖德的想法感到心喜心驚,我們正是小說中那些歪歪的人,歪斜的活著,在人與人的關係中尋求平等與平衡。作者細膩的敘事手法,搭配出人意表的結尾,使得這些忽男忽女的角色,演出人間歪斜卻真實的模樣。
作者簡介:
謝凱特
東華大學創作暨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著有散文集《我的蟻人父親》、《普通的戀愛》、《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曾獲臺北書展大獎非小說類首獎,入圍臺灣文學金典獎。
章節試閱
蛤蜊
「蛤蜊是有靈魂的東西。」
想起這句話時,緯紘正在公司內偌大的員工餐廳喝著附餐的蛤蜊湯。他抓著大開的蛤蜊殼,吸走蛤蜊肉。他可以想像嘴裡的畫面:蛤蜊肉從殼上被拔起,咀嚼,儲存在肉裡的湯汁噴濺後瞬間萎縮,變成一坨類似口香糖的東西,吞嚥,抵達胃裡。
說起來是有一點點恨意的,「蛤蜊是有靈魂的東西」這句話是高中同學林說過的,卻讓他一直記得,迄今都不知過了多少年。
高中畢業旅行的環台行程從島的南端北上,到了西部,一群高中生脫下鞋襪走進潮間帶,拿著漁家供應的器具,鐵耙、網篩,在沙灘裡挖掘、尋找蛤蜊。緯紘、林和阿盟三人離開同學一小段距離,在團體的最邊邊,蹲在沙子上。林熟練地挖著,塑膠盒裡很快就堆起了一座蛤蜊山;緯紘想追上林的速度,卻總是挖到寄居蟹和小碎石;蹲在中間的阿盟一手夾著菸抽著,另一手拿鏟子漫不經心地敲打沙子。挖蛤蜊要用心眼看啊同學,林說,把這件事說得跟什麼超能力似的。
體驗的行程很快結束,所有學生被帶到岸邊,動手烤起親手收穫來的蛤蜊。網架上的蛤蜊碰到高溫後,就繳械般地從黑黑黃黃的邊緣冒出泡沫,不久,兩側的殼全然展開,坦露柔軟肉身,毫無防備。林迅速用夾子夾起殼緣,俐落地將乳白色的湯汁匯集進塑膠碗裡,遞給他和阿盟。
林的老家離此處不遠,從小被養蛤蜊的祖母帶大。小時候的林放學就往海邊的養殖池跑,幫忙祖母挖蛤蜊、篩選蛤蜊、幫蛤蜊換幾次池子、最後才會變成食材,在市場和餐廳之間流連。每每看著隔離被貨車載走就想到自己,林也像蛤蜊一樣在老家塗墼厝與台北的電梯大樓之間遷徙,有時爸媽將他帶在身邊,有時丟包給祖母,是到了最後年事已高的祖母不再醒來,像個永遠關上殼的大文蛤,肉身瑟縮在簡陋的床鋪和被窩裡,林才到台北來生活。只不過和林成為同學沒多久,都即將畢業了,緯紘才知道這件事情,感覺上才剛從遙遠的彼端靠近了林一點點,接下來兩人又要漸行漸遠。
「蛤蜊是有靈魂的東西,」林說,「明明就拚命把自己藏在沙子底下,但就是很倒楣地被發現了,還這麼容易被煮熟,一受熱就打開殼,而且這麼好吃。」
緯紘確定記得自己問了林那些不開殼的蛤蜊呢?它們是怎麼回事?卻一直想不起林怎麼回答的。記憶像是被消音的電影畫面,他只記得林回了一句什麼,表情是帶著笑意的,一旁的阿盟把那碗湯給喝了,聽不出來到底是稱讚還是訐譙地說了:「幹,好鹹又好甜。跟洨沒兩樣。」
林到底說了什麼呢?當下大家都還在取笑阿盟是吃過洨喔不然怎麼知道洨的味道,話語就被鮮明色彩的笑鬧掩蓋過去。緯紘還記得當天是林的生日,晚上的自由活動時間,他自己偷偷去飯店附近的麵包店買了小蛋糕和蠟燭,還寫了一張小卡片。回飯店在浴室點蠟燭時,卻聽到門外的林說:「今天不是我生日啦,我生日是明天六月十日。帳號上寫0609是故意的,69,提早一天的這個日期比較好記不是嗎?」
「可是你又不能決定自己出生的一切。」一旁的阿盟一臉漠然。
早就知道他是個完全瞞不住事情的人,肯定是剛剛出去買蛋糕時,阿盟說溜了嘴。儘管如此,緯紘還是好好替林慶生了,也因此發現,原來自己和林是同一天生日。
而且,他也把那張寫了一些真心話的卡片遞出去了,表達心意了。畢竟,也沒有其他同學會替林唱生日快樂歌。
林不是人緣差,但完全不能說林的人緣是好的。他跟班上同學的互動都很熱絡,無論是因為幹部職務、擔任小老師,或是天生個性如此,總是前前後後穿梭在班級裡,彷彿每件班級事務都有他的蹤影。但這並非大家都喜歡他,反而是因為他的特別之處,而會別有用心地和他調情。林的喜怒都寫在臉上,心情好時,大家就問他是不是又跟誰「買可樂」了;心情不好的時候大家就會說他是「約跑被拒」;心情不好也不壞、面無表情的時候就說:他一定是剛做完,進「聖人模式」了啦。緯紘聽到這些總感到不平,怎麼每個同學表面上看起來都是好好的人,講起話來卻這麼難聽,不管男的女的,成績好壞,幹部或非幹部,連週末跟著家人吃素淨灘發便當給獨居老人的同學,聽到這些,也會跟著訕笑起來,看上去這絲毫不觸犯自己的信仰似的。然而林卻好像一點也不介意,把整間教室當成是自己的地盤,更像是小酒店,隨處轉檯陪笑或佯怒,直到對方識趣閉嘴,他才關掉交際開關,回到自己的座位,社交電池耗盡般安靜休眠。
林應該不喜歡這樣吧,至少,一直都看在眼裡的緯紘不喜歡。
幹嘛把自己弄成這樣?把自己弄得這麼cheap,這麼easy,緯紘在劇裡學到的字,學校補充教材的英語雜誌上不會有的,說一個人下賤、卑劣、隨便,成語典上寫得更難聽,人盡可夫。
緯紘看著坐在前幾排座位的林,林的髮尾並沒有像多數同學那般用電剪斜推,而是自然留長,微微覆蓋耳朵和頸後,就像他在BL漫畫裡看到的誘受的髮型,不乾淨俐落,沒有殺傷力,舉手投足彷彿都在引誘別人對他欺侮或憐愛。但是,欺侮或憐愛,都是上對下的施捨或強迫不是嗎?任一個科任老師見到林時總會給予特別的照顧,遲交作業的罰寫都豁免,五十九分無條件進位到及格,或是指定成為小老師、獲得嘉獎的機會。同學們表面上沒說什麼,私下轉往網路的高中群組討論區發文,寫著「長得可愛就能當小老師,就能遲交作業,人醜錯了嗎」,或是底下嘴臭直白回覆的「綠茶男婊」、「欠幹臭人妖」——這些,在緯紘眼裡看起來都差不多,一樣令人不快。只是,一顆一顆沒有五官的人頭剪影,匿名起來,坐在雲端班級裡,誰也分辨不清這幾句話到底是誰說的、誰回的。唯一有名字的,就是在網路上從來都不說話的林,被指名道姓地攻擊,像是一張印出大頭照的紙靶不停被掃射。
緯紘的恨意並不全然來自於這些謾罵,他更恨的,是林在很早的時候就出櫃。
升高二分組到新的班級,自我介紹時,林直接公開自己的性向。本來應該沒人在乎,全都在台下各自的抽屜裡滑著手機的同學們,聽到林語帶道歉、羞赧,又鼓起勇氣的複雜情緒說著:「大家聽了不要感到奇怪,也不要太激動……」聽聞此話的同學一個接著一個抬起臉來。
「我是同志,我喜歡男生。」
講台底下沉默一片,聽似沒有回應。同學們彷彿突然從長眠中甦醒過來,盯著台上扭捏緊張、手足無措的林,空氣凝結的幾秒內,大概只有緯紘理解那份不知如何是好的糾結,因為在台下的他,此時已經用右手把左手虎口捏到發紫,指甲都嵌進肉裡了,壓出一道明顯的括弧。
(這些是可以講的嗎?把自己扒開輸誠,就能讓別人接受那個太過特別的我嗎?此刻,都已經長大成人的他還在問著自己。)
只有班導師說了些官腔之類的話打了圓場,底下傳來疏散的掌聲,接著大家就把頭低回去,繼續盯著手機打字。輪到緯紘自我介紹時,跟其他同學一樣,只是說了些不引人注意的話。因為他看見,在大家低頭打字時,討論區上多了一篇熱門的文章。
〈剛開學就有人說自己是同性戀🤮〉
附和的回覆像等比級數般增加,直接把文章推爆。
「怕別人不知道喔。笑死。」
「要確定捏。」
「難怪這種人會去搞遊行。」
「同性戀有什麼好炫耀的,不然我也上去說自己是異性戀好了。」
「上去說呀,順便說你喜歡誰唷,GOGO~」
討論區還在熱鬧喧騰時,最後一個阿盟上了台,只說:「反正說了也沒人在聽,大家都在網路裡討論吧。我叫張敬盟,就這樣。」遂誰也不屌地走下去了。討論區裡倒是沒看到有誰對阿盟有任何意見,只有老師尷尬地想收拾場面,開始交代一些雜事。
從那之後班上很明顯地分成了兩個團體:討論區裡說話比較受歡迎的,以及像是林和阿盟這兩個不在討論區裡的人。緯紘知道自己是中間游離份子,知道這樣的角色不好說話,想安安靜靜瑟縮在邊緣當個人畜無害的角落生物,但這種事情一遇到分組就破功,躲也躲不了多久,如果不積極加入某一邊,很容易就被踢到邊緣人群組。緯紘一開始就討厭班上的核心圈子,又因為比較被動,別人連他的名字都記不得了,也別奢望有機會加入其他組,到最後就和林與阿盟湊成了一團。
「我當組長,陳緯紘來當副組長吧。」這是分組時,林的第一句話。
明明應該感到不妙的,緯紘卻有一點喜悅之情。
小組裡有林在其實很放心,林的成績很好,緯紘和阿盟的報告幾乎都是林罩的,尤其阿盟的作業或習題經常是林在課餘時間教他寫的。用不著林與許多科任老師之間的關係紅利,光靠林一個人,即使是邊緣人組的他們,也常常繳出漂亮的成果。
緯紘常常在分組討論或做實驗時盯著林的側臉看著,酒精燈點燃時,氣流把林的髮梢輕輕吹動,在臉頰的邊緣像沙灘上的海浪一般碎散,變成泡沫,消失不見;接著又是碎散,泡沫,消失不見。
緯紘著實感到混亂。
儘管在學校裡是不引人注意的班邊,但緯紘在網路上是忠實的二次元異性戀者,下課回家的公車上會在討論區裡高喊我婆涼宮、我婆雛田、我婆娜美的那種死忠瘋粉,一回到家就關起房門對著滿房間的掛畫、海報、公仔膜拜,上串流看動畫兩個小時直到母親生氣拍門叫他吃飯,這才肯離開自己的精神時光屋。偶爾他也會在深夜偷偷把門鎖起來,連上色情網站,戴上耳機,看粉絲自製上傳的十八禁動畫自己清槍。有一天他發現網站裡怎麼突然多了一個彩虹旗圖示連結,點進去時,就被畫面驚愕得按上一頁跳了出來,反覆在心裡對自己喊話:「是同志在看的真人版男上加男的片子啦,國中的ACG社不就有社員會分享BL漫嗎,應該就是漫畫裡的那種關係吧,」又想著,「BL作品我也看過一些呢雖然不是本命但也不必大驚小怪吧」,便若無其事地繼續看著粗糙的我婆們變成肉片主角,在腦海裡補完作畫細節,好好發洩一番才滿足地睡去。
所以當緯紘越來越常意識到自己總會注視著林看時,他不免想到ACG社的腐女們推薦他的作品(《什麼什麼暴君》或是《隔天就要成為新郎的他不小心睡了我同父異母的哥哥》),再次確認他對這樣的二次元並沒有感覺(至少誠實的身體告訴他:搖桿驅動程式並沒有啟動)。可是看著林時,心裡湧起的熱浪,和國中時喜歡女生同學的感覺是相同的。也許他把林當成了女生、當成了偽娘,或是用「這麼可愛一定是男孩紙」這樣一句網路哏試圖抹除自己和林之間本就存在的無形界線。也有可能他純粹只是喜歡林這個人,其他的都不重要。到底,他沒有跟誰透露一句關於此番的喜悅與混亂,林和阿盟都不曉得這件事情,他決定如常安靜享受著這彷彿夕陽西下的海水不停往心裡拍擊的感覺,直到自己的心臟被時間削刻,也許會留下一個永久的林的側臉般的海蝕頭像。
直到發生那件事之後。
那天是段考後一週,緯紘因病高燒,向導師請了病假一天,也睡掉一整天。傍晚醒來時才發現討論區裡一篇文章短時間內衝上熱門,似乎是有人把學校學生的性愛影片上傳,附上連結而遭到公幹,炎上爆文之後網站管理員立刻移除文章。此外還有一篇熱門文章是有人另闢戰場大罵:有種PO別人的影片,不敢留下名字嗎,臭俗仔囝。文章往下滑到最底,發文者留下名字:二年六班張敬盟。附註:有本事來找我單挑。
看到這樣不經大腦的叫囂,緯紘在心裡瘋狂尖叫。
白癡嗎,幹。
緯紘不停地咒罵著時,他突然想到什麼停了下來,另外打開無痕網頁,連上色情網站,點了彩虹圖示,突如其來的男人肉體交媾的縮圖讓他稍稍停了手,等腦袋緩衝處理完、轉速恢復時,再在搜尋欄位裡輸入:
#亞洲#高中#偷拍
結果跳出來:一天前上傳,熱門影片,觀看次數最多。
點進去都不必了,因為縮圖就是林的臉,他仰躺著,兩隻小腿就著臉頰貼齊,彷彿有人抓著他的腳踝把下半身往上半身對折,看上去就是個被掰開的貝類,夾在兩腿中間的臉頰露出既疼痛,又可愛,還帶點無辜的表情。
緯紘點進影片,但沒有快轉,不比其他的情色片有前戲劇情,偷拍片一點開就是荷槍實彈的正片。
影片裡另一個男人的臉部被打上馬賽克,床側邊的攝影機捕捉到打馬男的精壯身材,以及躺在床上的林的纖瘦身軀。尤其當打馬男拿起手機,畫面換成主觀視角時,緯紘更能觀察清楚林的表情,似乎沒有半點不情願,沒有閃躲,彷彿因為拍攝的關係讓林更投入,而且總會帶著一種他不明瞭卻非常迷人的笑意。緯紘滿頭大汗,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因病而發熱,還是因為眼前的林,只覺得自己的毛細孔全然綻開(為什麼可以直接說出來),數算著影片與自己身體的時間軸是否同步(這是錯的,不可以這樣,會被排擠的),桌上的公仔、滿牆的海報,以及床上的等身抱枕,好幾雙眼睛環繞整個房間盯著他似的(主人這樣不行喔,主人不喜歡我了嗎),他越感到罪惡,感覺越多人在看著,就越是興奮(林說,我是同志,我喜歡男生)。當晚,他被林掏空似的倒頭睡去。夜裡返家的父母見狀,還以為緯紘是因為生病和繁重課業讓他睡得不省人事。
隔天去學校時,滑著手機,又看到阿盟那篇文章下有了許多新留言,當然,是不堪他入目的那種。有人說林就是一個三八,到處勾搭別班的男生;也有人說林連直男也要勾引,她的男友就是林掰彎的;底下有人回覆:自己男友被男生勾引走,你要不要檢討一下自己。許多人點下讚、哈、愛心,敲碗此篇應為本日最佳回覆。
然而,針對阿盟的留言,也不亞於攻擊林的。
「六班那個國中就和我同班了,他國中就是混幫派的,以為自己是老大很罩。」
「一定是那個臭婊子幫流氓吸下面了啦。」
緯紘看完這一串留言,不知怎地,比起大家直接罵林怎樣怎樣,把阿盟跟林「搞」在一起,讓緯紘更感到難堪。走進教室時,他叫醒趴在桌上補眠的阿盟,提起從來都沒有過的勇氣,用力捶下桌子,發出好大的聲響,問:「另一個人是不是你?」
阿盟愣了愣,「幹,你神經病。」繼續趴下去睡。
緯紘不知道該拿阿盟怎麼辦,站在阿盟桌旁,心裡準備好也許他正要迎來人生第一場幹架時,經過走道的林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要他冷靜,冷靜,不要吵架嘿。接著,林走上講台。
「我知道大家都看到影片了,不管大家的想法是什麼,我想說的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答應對方拍下來的東西會被上傳到網路上……」底下的人窸窸窣窣,交頭接耳著,「這件事情跟老師講也沒用,因為……」台下的手機畫面快速閃動,像一個一個氣泡從海水浮上來,帶著藻類和塑膠微粒,湧到海面之上碎散,「我不能要求大家幫忙,但至少不要一直在網路上……」海面總是看起來非常平靜,誰也不曉得那些被沖到岸邊的浮沫的前身是什麼,日積月累被擱置在沙灘上,看起來像是一坨嘔吐物的集合。唯一在岸上發著脾氣的就是緯紘,他是最了解這坨嘔吐堆積物的人,阿盟已經夠笨,跳進泥巴堆裡跟豬打架就算了,連林也要這樣嗎?
「我說完了,謝謝各位。」
阿盟在底下鼓掌:「林仔水喔。崁頭崁面的小廢渣不要只會躲在網路上啦,有本事當場攤開來講啊。」
同學們默不作聲,彼此跟彼此使眼色。
導師走進教室,望著所有低著頭的同學說:「好了,不要再用手機了,再這樣要強迫大家交手機到小櫃櫃來喔。」
緯紘一直都不懂,到底是老師太善良單純又好騙,還是老師也想視而不見,遇到難搞的事就裝做不知道,反正當老師也是混口飯吃,趕快送走一批學生跟送走一批奧客一樣,為什麼班上明明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他卻渾然不覺。當講台上的老師叨叨絮絮寫黑板、講課時,底下的同學就像到此一遊的潛水旅客,穿上潛水裝,吸氣躬身下潛,排出廢氣,製造氣泡,一句又一句話浮上討論區的水面,但凡現實世界裡有任何波濤動靜,遂又打水回到海平面上,抬起頭,裝做自己很認真聽課。
蛤蜊
「蛤蜊是有靈魂的東西。」
想起這句話時,緯紘正在公司內偌大的員工餐廳喝著附餐的蛤蜊湯。他抓著大開的蛤蜊殼,吸走蛤蜊肉。他可以想像嘴裡的畫面:蛤蜊肉從殼上被拔起,咀嚼,儲存在肉裡的湯汁噴濺後瞬間萎縮,變成一坨類似口香糖的東西,吞嚥,抵達胃裡。
說起來是有一點點恨意的,「蛤蜊是有靈魂的東西」這句話是高中同學林說過的,卻讓他一直記得,迄今都不知過了多少年。
高中畢業旅行的環台行程從島的南端北上,到了西部,一群高中生脫下鞋襪走進潮間帶,拿著漁家供應的器具,鐵耙、網篩,在沙灘裡挖掘、尋找蛤蜊。緯紘、林和...
目錄
推薦序 歪斜與平等 張惠菁
燈是怎麼壞的
平行
衣蛾
蛤蜊
空鳳
紅鯉魚與綠鯉魚與魚
我在等你的時候讀了這東西
後記 歪歪的人
附錄 如何讓孩子乖乖吃飯
推薦序 歪斜與平等 張惠菁
燈是怎麼壞的
平行
衣蛾
蛤蜊
空鳳
紅鯉魚與綠鯉魚與魚
我在等你的時候讀了這東西
後記 歪歪的人
附錄 如何讓孩子乖乖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