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食光

尋找春日野花園
宮崎駿的動畫作品中，我最愛《龍貓》，想來是愛那有著田野、森林、花草的鄉間景致，也愛那融合日本民間故事中狐狸、狸貓形象，同時加入宮崎駿想像變形而成的巨大龍貓。
動畫相當經典的一幕，是大雨中的公車亭，龍貓頭頂一片綠葉，陪著小月、小梅等公車。看來與姑婆芋頗為相似的植物，是日本鄉間的春日野菜，會從地下莖長出多株葉柄，葉柄擎著帶裂口、邊緣呈細齒狀的圓大葉片，整株植物可長得比人高。
日本人慣常以它早春的花莖煮味噌湯，或炸天婦羅、做涼拌菜，葉柄則用以燉煮、炒食。它的日文漢字是「蕗」、「苳」、「菜蕗」或「款冬」。
款冬！
那日，在臺北植物園的「野花園」，初次與款冬相遇！約莫巴掌般，尚且生得小小的葉片，呈一簇狀，幾近貼伏地面；在臺灣，它被稱為蜂斗菜。
野花園中，還有許許多多不識得的植物：彷若只要一絲微風邀約，就要款擺起輕柔粉紫舞裙的巴陵石竹；以細巧小花撐起一支支潔白花傘的細葉零餘子；臣服於大地、尚未長出亮黃花朵的臺灣蒲公英；葉尾帶刺、淺紫頭花恣意茂生，很有些個性的華薊……
不僅我，同行朋友也不識得，紛紛問著：
「這是什麼呀？」
「咦？是蒲公英嗎？這蒲公英怎麼這麼低調！」
「蜂斗菜？哪幾個字？怎麼寫呀？」
約莫兩週後，再訪野花園，果然野呀！不似尋常花園，時時去，幾乎都是既定模樣。因為野，有了自由，有了時刻變化：臺灣蒲公英已拔高，挺立著明麗花朵；一枝獨秀的華薊呼朋引伴組成「毛毛頭天團」；原本完全被忽視的一堆「草」，開出色澤粉嫩的島田氏雞兒腸，頓成一角清雅景致。
島田氏雞兒腸、蜂斗菜、巴陵石竹、細葉零餘子、華薊、臺灣蒲公英等植物，過去都是臺灣鄉野水澤邊常見的野花草，也常為人們利用。
好比蜂斗菜，是賽德克族的民族植物，以往族人上山打獵，常食用它用以止渴；好比華薊，居住在高雄小林村的大武壠族人，若於山上巧遇，便會採回洗淨根莖，曬乾後熬湯或泡茶；好比細葉零餘子、臺灣蒲公英也都各具藥效。
然而，由於「野」，愈來愈精進的文明帶人遠離了它們；失去與人的生活連結，這些花草也失去名字，進而失去生存環境，如今，許多都成了易危、瀕危物種。
這個春天，我開始學習找回野花草的名字。
在拜訪野花園之前的初春，我透過「七草羹」尋知了一些。
日本人會在人日節烹煮「七草粥」食用。七草，是指水芹菜、薺菜、鼠麴草、繁縷、寶蓋草、蕪菁、白蘿蔔，不過，各地方種類稍有差異，主要取初春生長的在地植物。
古時中國傳說女媧造蒼生，初一造雞，初二造狗、初三造豬、初四造羊，初五造牛、初六造馬、初七造人，初八造穀。初七因此被定為人日節。到了西漢，人們依照萬物被造出的日子，替雞、狗、豬、羊、牛、馬、人、穀預測新年運勢，假使天氣清明便為吉兆。唐朝時，人日節當天要吃「七菜羹」，以求無病息災、加官晉爵。這個風俗在奈良時代傳到日本，於是有了摘採春日新生野菜食用，以獲得旺盛生命力的習俗，並會熬煮「七種穀物粥」。後來，「七種穀物粥」轉變為「七草粥」。
日本原採農曆，後來改採新曆，過西元新年，吃七草粥因而變為新曆一月七日的習俗。這些春日野地新生的植物，正巧可撫慰新年因暴食而虛弱的腸胃，並補充體內不足的維生素，達成調節身體的功效。
七草粥的烹煮有一定程序，比如關東地區的做法，要在一月六日晚上準備好七草放在砧板上，一邊唱著「七草除穢 唐土的鳥兒東渡前 嘶咚咚咚咚」此般歌謠，一邊用刀背敲著七草。
歌謠主要的意思是：自中國飛來的鳥兒會帶來病蟲害，危及作物生長，因此要有所應對，倘若鳥群終究飛抵，便以聲響驚嚇促其飛回。
至於為何不「切」，乃由於人們認為「切」帶有殺生之意，不宜於新年伊始興此惡兆，而邊唱歌邊「敲」，則能引出七草的精粹與活力。依此傳統方式準備材料，待一月七日早上煮好粥，入食材與鹽巴成七草粥，就作為當天早餐。
今年初春，野草新生之時，我們一群人熬煮七草羹共食，所採集七草為：山芹菜、艾草、鼠麴草、鵝兒腸、昭和草、雷公根、龍葵等。
龍葵得摘除果子，果子熟甜者可食，青澀者不宜，以免腹瀉。每種植物皆揀去枯葉、摘除根部及粗澀處，接著一一清洗、剁碎；其中昭和草由於葉子所含鉀離子較高，洗淨後需先汆燙。
處理食材期間，鍋中加水，入薑片熬煮，待食材完備，差不多是入鍋時刻，先放纖維較粗者如龍葵，續放次耐煮者直到最後，接著入小魚乾，微微勾芡，灑點鹽花，便可享用。
微涼的初春，喝一碗七草羹，來自野地的各種滋味調合成一脈溫潤、清新，滑入喉間時，感覺到春日野氣息融進身體成了其中一部分。
不知是否因為身體裡有了野春天，在繁花處處的這個季節，我自停駐於櫻花、流蘇、苦楝樹下癡望它們的美，見著杜鵑、木棉亦睜大晶晶亮亮的眼，卻更貪戀找尋春日野花園。
這花園不知在何處，卻可能在何處皆得尋。
於中正紀念堂肯氏南洋杉步道後方草地，尋得艾草、蛇莓、小金英、紫花酢漿草的細巧野花園。
到桃園訪友，在她工作的農場外，結著紅果子的七里香綠籬旁，尋得紫花霍香薊與黃鵪菜的娉婷野花園。
前往淡水時，在多田榮吉故居側邊小路的紅磚牆頭，尋得大花咸豐草的壯美野花園。
一個個都是獨春日某時刻所有，亦是獨我一人所有、美麗無盡的野花園。

小島家常味
大抵，作為一位觀光客，除非有特別機緣，所見不外觀光勝景，所嘗不外觀光指南美食。
好比到德國，非享用不可的該是豬腳，但應鮮少在對的季節，來一盤水煮白蘆筍、馬鈴薯佐荷蘭醬。又好比前往日本，眾人皆愛品嘗壽司、生魚片、拉麵等明星料理，對馬鈴薯燉肉、豬肉味噌湯、淺漬蔬菜等家常味則陌生得多。
我也是觀光客，每到一地，賞觀光勝景，食觀光指南美食。
像澎湖，造訪過數次，但日日的吃食，除了海產店的辦桌海鮮，還是海產店的辦桌海鮮，一直到多年後，才意外在農夫市集有機會認識澎湖家常料理。
那回，我與朋友相約逛市集，朋友挑手工皂挑得心猿意馬，我因已掃貨飽足，在一旁等待，不意聽到有個小小聲音喊：「花椰菜乾，澎湖花椰菜乾。」我頗有嘗鮮勇氣，好奇趨前詢問，買下一包花椰菜乾，自此，總要循著春夏秋冬，向老闆H購入丁香魚、菜豆乾、花椰菜乾、狗蝦米、章魚乾等各式乾貨。
花椰菜乾可燉湯，但我獨愛快炒。小小一包花椰菜乾泡水後膨大，這般去除鹽分後，細細擰乾，熱鍋爆香蒜末，入菜乾，再加肉絲、辣椒絲拌炒，簡簡單單，便成口感爽脆且內蘊甘芳的好滋味。
章魚乾外型有些醜怪，頗似小小外星人，然滷肉時丟入一隻，山珍便能溢滿澎拜海味。我更常用以燉湯；排骨汆燙後，入章魚乾和剪成段的菜豆乾，慢火細燉出一鍋豐足。若無菜豆乾，亦可於燉煮完成後，撒些蒜苗添綠增香。
嘗著這些美味時，我總想起與H聊起的種種：澎湖冬季種不了蔬菜，菜乾因此成為生活之必要；漁人捕魚回來，篩出的下雜魚就撒在菜園、田裡當肥料，樂得貓咪四處跑，吃大餐；漁獲鮮吃外，做成乾貨亦成就小島加工業，架撐起熟年婦女的工作基盤。還有，丁香魚捕獲量少了，金鉤蝦產季晚了，章魚顯瘦不肥了，是氣候變異嗎？還是人們過漁？我們討論著，一塊兒皺起眉頭。
於是，即便這些菜餚至為樸素，但不管是炒花椰菜乾、章魚菜豆排骨湯、乾煎丁香魚、開陽白菜，其滋味皆密密交織成網，讓我網起小島的季節、小島的風土、小島的生活況味，也網起大海裡的生息。那完全不同於海產店的海鮮大餐，再怎麼鮮美，終究只如浪潮湧向味蕾，旋即退散無蹤。
澎湖之外，還有馬祖。
那回，因工作前往南竿，順道遊覽，依舊免不了海產店的辦桌海鮮，觀光客必吃的魚麵亦沒放過，東莒「國利豆腐店」的豆腐，更要去朝聖，只是萬萬沒想到，噗噗噗行走海上的小艇，顛盪得我失了平衡，連味覺一併翻覆，一口都吃不了，只能默默吞著遺憾。
所幸多年後，得著機會跳脫觀光指南美食，好好一嘗馬祖家常味，那是因有位朋友前往東莒駐島，帶回那裡的故事，也帶回紅糟美食的相關做法。
紅糟是釀製老酒後的殘餘，當地人惜物，用來入菜反發展出紅糟燉肉、紅糟炒飯、紅糟雞湯、紅糟魚等菜餚。
紅糟燉肉做法簡單，以油爆香薑片，入紅糟，再入五花肉拌炒均勻，加水燜煮後，便成腴潤佳餚。
老酒蛋也潤身潤心。
鍋中放切細薑絲煸出香味，薑絲挪至鍋邊，開始煎荷包蛋，待蛋的反面約成形透焦香，將細薑絲鏟至蛋上，對摺蛋皮包住薑絲。等荷包蛋兩面皆金黃，起鍋，將鍋中餘油倒出後，老酒入鍋煮滾，再放荷包蛋燉煮，隨後加點紅糖續煮一會兒即可。
朋友說，馬祖漁人出海前必備的一款蛋酒，則是以溫熱老酒沖生雞蛋後飲下，教渾身生出暖熱，能抗酷寒、頂風浪。
向朋友習得做法後，我家廚房開始飄散紅糟香。
每每烹煮時，朋友描繪的東莒阿姨形象總跳入眼簾。爽朗麻利的阿姨日日必「罵人」，若大家未受她關注，反悵然若失。而阿姨示範煮食之際，總聒聒絮絮喊著：「燉肉時要燜，『一燜抵九滾』！」「煎老酒蛋時，薑絲不能浪費，要包在蛋裡吃進去才行。」
好可愛的阿姨，簡直與老酒給人的感覺完全映搭。老酒，聽其名，觀其貌，以為必剛烈，未料一入口，微酸颯爽、十足溫潤，偏偏又有力道內蘊其中，也難怪能綿延成一系馬祖飲食傳續，醉人深深！

尋找春日野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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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一封諸味俱足的邀請函 古碧玲

輯一、親親自然
1尋找春日野花園
2雜草
3稻禾
4最暖
5蝴蝶樹
6家離水邊那麼近
7釀彩萃香
8飛魚
9行走高地荒原間

輯二、念念旅途
1金秋
2陽光
3南法卡卡頌
4柴燒麵包的滋味
5法式餐桌風情
6醬園
7不想告別
8繪畫北京
9豐食麵點
10好好老著

輯三、戀戀食光
1小島家常味
2格外品教我的事
3清補涼
4新鮮
5沁心遊樂園
6逆走青春的滋味
7最是迂迴傳家味
8鹹粥的召喚
9白晝之月
10午後的麵包香
11天貝人生記事
12花，吃掉了什麼呢？

後記：澄與純

推薦序：一封諸味俱足的邀請函 古碧玲

輯一、親親自然
1尋找春日野花園
2雜草
3稻禾
4最暖
5蝴蝶樹
6家離水邊那麼近
7釀彩萃香
8飛魚
9行走高地荒原間

輯二、念念旅途
1金秋
2陽光
3南法卡卡頌
4柴燒麵包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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