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病

名人推薦：他會有廣幅的描寫，絕不冷場，他落筆的旁支情節，支援主線與否，都會產生意義，或增強背景，感覺時代和社會的氛圍。──作家陳雨航

耀元的小說裡頭細小背叛與巨大反轉，並非是黑白分明，我甚至不認為那是灰階。好與壞如同保險箱的刻度，些許調節便天差地遠，我試著抓文字裡頭的答案，看看那些文字是不是等同於開箱的數字，總覺得把答案對出來了。隨文字與小說走，直到最後我都以為我理解了這些小說，耳朵靠在聽診器上聽旋鈕與刻度相合的瞬間，我才發現這並沒有精準的答案，這些失準是耀元小說裡的遊戲，情節上的巨大反轉只是...

夢幻病
獨臂的父親用義肢掄起袖子，對母親說：來吧。
母親拿著電擊棒，有些猶豫地向父親走去。
「只剩一隻了，換個地方吧？」母親指著剩下的健肢。
那年母親節，父親騎機車帶我到文化中心旁的假日花市，挑選禮物。本來想買棵沙漠玫瑰或蘭花就回家，沒想到父親卻在一攤雜貨前停下腳步。攤子販賣著望遠鏡、強光手電筒、瑞士刀等工具，父親研究了半天，帶了隻電擊棒回家。
「怕你自己開車上班被搶啊！」父親在母親打開禮物的瞬間道。媽的表情由期待轉變為困惑，又偷偷地掛上懷疑的眼神，丟向我，是你的壞主意吧？我連忙搖頭澄清。
試一試吧！父親嚷著要測試到底效果如何。電擊棒本體是根伸縮棍，甩出來後發出了高頻的警示音和閃爍的光線。
不然要電哪？大腿嗎？肉比較多應該比較沒事？駁回，母親怕離心臟太近。手？別提了，父親手臂只剩一隻，還是珍惜一點吧？最後的決定是：小腿肚。
電擊棒朝父親的小腿後側吻了下去，這短暫的接觸激發神經反射，雙腿蹬地，整個人由椅子跌落地面。
那天剩下的記憶就破碎掉了，記憶停留在母親拍打著驚魂未定的父親，然後我自己，抱著一點點的好奇心，將尚未關閉的電擊棒，給握了下去。

疼痛，是我的童年的3號電池，一切前進的動力。沒有它，我無法完成暑假作業、考試無法進步、午休不會睡覺。這些師長的抽打，把我打成一個進步社會、軍公教子弟該有的模樣。但那些施加在我身上的苦痛，如今早已淡去。記憶裡那些留下紋理的，是被奪走、抽離的事物造成的。
父親常說他的右手，也是被國家給剝奪的。
彼時我們一家還住在嘉義東區的公寓，離嘉樂福夜市很近，禮拜五、六的傍晚我都會騎腳踏車去幫姑姑賣牛排，賺點零用錢。午後時分，父親總會打開股市頻道坐在茶几前，拿出一面鏡子立在桌上，鏡面的長邊跟父親胳臂等長，恰巧可映照出父親掄袖後的左側健肢。望向鏡中，會有著雙手健全的錯覺。父親會用義肢沾滿綠色的透明青草膏，然後緩慢地塗抹、按摩左手，客廳中慢慢被濃郁的中藥草味填滿。我自甬道的這頭窺視，微光從褪色的窗簾穿出，股市頻道流瀉出輕快的古典樂，鏡子裡的手幽幽地對我比了個讚。

父親說，那隻消失的右手仍常在夜裡痛起。雖然我們都知道，那隻右手，已永遠遺留在兵工廠的製彈室，然而那「登記」在神經細胞裡的記憶仍會不時來敲門。
曾在金門被榴彈咬掉右腿的張伯伯告訴父親這個「鏡之祕術」，當年金門叢林中的假戰車、假陣地騙了老共許多彈藥，如今鏡中幻化的假手，繼續欺騙心中的魔鬼。
心理動力學家是這樣解釋痛覺的：他們認為「痛覺」是一種警告，一種因過往經驗而「登記」在我們中樞神經細胞內的訊息，我們以此避免危險與傷害。當然，這也只是眾多有關疼痛研究的其中一個層面而已。
我自幼心裡也有一痛處，是每當班上同學問我：「你家在哪？」的時候。
我都會回答：「彌陀二路最高的那棟啊。」其實有好一段時間，那也是全嘉義最高的公寓，而我家住20層頂樓。查過了，嘉義消防的雲梯車最高也只到13樓，我每天都活在危險之中。
「喔，鬧鬼的那一棟嘛！」同學們總愛嘲笑。
位於蘭潭之西，一大早潭水折射的日光就會映在我家的天花板，而曾經，有人影劃過這池水塘。
管理室做了很多措施要防範外人入社區來跳樓，但仍抵不過這些人們的決心。畢竟以物理上來說，這裡真的是全嘉義垂直距離最高的建物。有時候吃著早餐聽見中庭有人尖叫，我就知道又出事了，望著那扭曲的身形，我總感覺心裡有種被撥動的感覺。
若要細數童年那些剝削，其中最讓我難以平復的事件，一定是那發生在小學四年級，母親專任辦公室裡的那段回憶。
母親是國中地理老師，而我就讀的國小跟母親任教的國中只有一街之隔，因此下課後我都直接走去母親的辦公室寫作業，等下班。
母親的辦公桌總是堆滿考卷與教師用講義，我時常要將東西搬到一旁的鐵櫃上暫時放置才有辦法寫作業，桌上偶爾還會有茶葉放到發霉的校慶紀念杯。桌墊下壓著母親和幾年前畢業的學姊們的合照、參考書商的名片和我寫給她的卡片，我曾嘗試拉開墊板，那時才發現透明墊板已經和下方草綠色軟墊黏在一塊，若強行分離，照片勢必會破損。
辦公桌第二層的抽屜：沒收物品專區，是我最期待的更新區域。裡面有用隨堂測驗紙折成的情書、MP3、遊戲王卡、漫畫和偶爾出現的Gameboy。我很感謝這些素昧平生，卻用自身苦痛教導我的先烈們。要不是他們，我怎麼知道上了初中後，遊戲王的好卡跟廢卡要分開放，如此一來，沒收時才能把爛的送去擋死？我又如何知道遊戲機被沒收前，卡匣要拔出，這樣才能借用同學的機子繼續破關呢？

四年級的一個下午，我打開第二層抽屜，眼前出現了一台湖水綠色的Gameboy Color，這台是後期的機種，畫面是彩色的，簡稱：GBC。後面的電池蓋上用麥克筆寫著「洪尚賢」學長的名字，裡面塞了2顆3號電池，遊戲卡匣還插著。我興奮地撥開開關，沒想到一聲尖銳無比的「兵！」響徹整個辦公室，我急忙把遊戲機塞進胯下，用大腿給它夾住，以免後續的聲音又無恥地竄出。
我把GBC攜至通往頂樓的樓梯間，往後的日子也都在那邊，細品這雙層竊取的珍寶。在國小放學至母親下班的這短暫靜謐時光裡，我闖入了這99合1的遊戲間。對了，其實沒那麼多種，很多都是同個遊戲，不同名字，商人的詭計。

然而1999年的五月，我在洗手台洗養樂多瓶的時候，偶然從其他老師口中聽到，GBC的主人，尚賢家是在賣海產的。不久前，尚賢的爸爸在南橋過朴子溪後那個大彎被卡車輾死，全家搬回苗栗娘家去了。偷玩沒收GBC這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訴別人，因為我認為，或許是因為我和母親剝奪了尚賢的GBC而間接造成他們家中的紛爭，家庭失和，進而導致尚賢他爸恍惚地將機車駛向卡車的輪底。
幼兒時的「痛覺」是與懲罰緊緊相扣的，犯錯時的罪惡感能以「痛」為代價稍作抵銷。兒時的我堅信，生活周圍的幸與不幸都與我相關。我自大且卑鄙地苟活著，其實都是踩踏在許多人的痛楚之上，當我快樂地玩著偷來的GBC，別人的父親卻在卡車的輪底受難。
父親是東石塭港人，他說他是在蚵架上長大的，嘴巴比吃蚵仔的黑鯛還挑，一口就知道東西新鮮不新鮮。每個禮拜三下午，賣臭豆腐的小販會推著推車進入我們社區的巷弄，許多住戶都會拿著自家的盤子跟他購買，但我家從來沒有。那種東西，你們吃得下去唷？父親總在我開口前就搶先回絕。父親偶爾，在週末時會帶著我和媽展開美食之旅，他能以單手靈活地操作方向盤，若這趟旅途的目的是他期待的餐廳，他的小拇指總會快樂地豎著。父親比起母親，是個愛碎念的人，如果這間餐廳沒達到他美食的水準線，他就會念個不停。吃這個，不如吃那個。只有在坐進他認可的餐館時，他才會安靜地吃飯，不時從飯碗後滿臉笑意地試探我，好像在用跳動的眉毛說，怎麼樣？很棒吧？
還記得那個再平凡不過的日子，母親買了樓下早餐店的蛋餅和豆漿，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平凡的味道。父親也是一如既往地念著吃這個，不如吃……突然他起身說要去左營買真的好喝的豆漿。我至今仍清楚記得，他拉開那嘎嘎作響的紗門時，離去的背影。
「痛」和個人的人際關係，尤其在孩童時代和其重要關係人的人際關係有密切關聯。嬰兒時期，肚子餓就會哭泣吸引主要照顧者的注意，這種不舒適的感覺衍生而出的「甜蜜與快樂」，是與所愛的人聯繫的期待感。
當時的我還無法明白父親離開的意義，我一直期盼著，只要那份痛楚還在，我們與父親那條神經就還牽著。父親有天，就會推開紗門，拿著一杯真正好喝的豆漿回家。
當時《神奇寶貝》的卡通開始在電視台播出，GBC的神奇寶貝卡匣也在紅、藍、綠三個版本後，推出了呼應卡通片以皮卡丘為主要招牌的黃版卡匣，我四年級的生日禮物。隨之蹦出的攻略書和文章五花八門，坊間也流傳著許多關於遊戲的密技和傳說。其中最廣為流傳的就是有關傳說神奇寶貝「夢幻」的祕密。
據說，只要湊齊圖鑑上所有的神奇寶貝，也就是表訂上的一百五十種，帶著全開的圖鑑，去郵輪聖安奴號旁的祕密小島，用怪力去推開一輛廢棄的卡車，卡車下的洞穴就會跑出編號一五一，破格的傳說神奇寶貝——夢幻。
這隻外觀介於貓和兔之間，漂浮於空中的粉白色小傢伙，頑皮自在地悠遊於星夜。他不以強大破壞力的絕招稱霸，而是能模仿出對手神奇寶貝的任何招式，並且運用得比對手更加優秀，也就是遇強則強，那不可超越的強大存在。
我開始了我的「收服夢幻之旅」，多年後我才意識到，母親悄悄地，也與我一同啟程。或許我們在尋找的，一直是差不多的東西。
母親和我開始在醫院和大小診所之間旅行，沒有碎念的父親相伴，那是一段極為安靜的日子。父親離去不久之後母親就生病了，而這一趟趟的旅程，就是為了尋覓那個母親常說——你要幫我禱告，讓耶穌告訴我生了什麼病——的惡疾。我可以在汽車後座或是診間裡打開GBC，那聲「兵！」和隨伴的流星點綴了每趟旅程。偶爾母親會像是履行義務般地丟出一句：「再玩五分鐘喔！」、「齁，眼睛會壞掉啦」、「你怎麼呼吸那麼大聲？」、「你是不是都沒在喝水？」諸如此類，不斷重複的NPC對話。有時候抬頭，會有母親變成神奇寶貝中心護士——喬伊小姐的錯覺。
母親的疾病極為善變，會因應當時的環境而幻化。比如說：當廣播節目說更年期婦女要小心偏頭痛，那晚她頭就脹暈了起來。一次談話性節目講到類風濕關節炎，過沒多久，我們就到風濕免疫科報到，說她關節痛。新聞說寒流來襲，中老年民眾要特別注意心血管疾病，母親的心就開始隨便亂跳。
這怪病，像是嘉義公園裡30元的卡通沙畫，每過篩一次沙盒，就黏上一點色彩。母親就這樣用牙籤挑開自己無色的貼膜，跳進自囚的染缸，將自己繪製成一張詭異難辨的沙作仿畫。
GBC裡神奇寶貝的道館一座一座地推，我們也走訪了一間一間的醫院。人們常說有些老人很愛「逛醫院」，我覺得母親已經超越「逛」的境界，已經是類似進香團的心態，擁有更神聖更崇高的理由。我希冀收服夢幻的日子趕緊到來，我要用它回敬快龍的破壞死光、用它使出比爆鯉龍更加洶湧的高壓水柱。母親也努力地追尋她的世紀怪病。在她的描述中，她的頭痛總是比一般人的偏頭痛更加激烈、心痛的方式也比醫生敘述的更加詭譎。
從各醫療院所征戰回來，母親便會坐在餐桌把藥包一字排放，仔細地將每包藥撕開。她會從各色的藥裡撿選出她中意的藥丸，放進半透明標有星期、早晚的底片罐子裡，然後放在耳邊搖一搖，聆聽那藥丸撞擊的聲響。這個吃了會想睡覺，那個吃了消化會變差，這個吃了，人運氣會不好。
母親說她比醫生更了解自己要什麼。
一次回診，意外被醫生套話發現母親有挑藥吃的習慣，醫生怒斥：「李小姐，我幫妳直接退掛，如果要這樣自己選藥吃，就請妳自己當醫生吧。」語畢，將健保卡丟到一旁護理師的桌上。
母親哭了。
回憶起這事與其說是傷心，當下只有滿滿的尷尬，心裡只想著，這應該教育和保護我的大人，竟擺出如此不堪入目的醜態。那哭泣的聲音跟孩子鬧著要買玩具的哭鬧聲根本一樣，太假了。我內心一陣作噁，把頭撇到另一邊去。
母親一跪，醫師馬上反射性地彈起。這位白袍已有些泛黃的老醫師，也不是省油的燈，說不開藥就是不開。兩人又拉又扯，爭執了好一會兒，驚動了整層的診間。最後隔壁的資深護理長跑了進來，搭著我的肩，將我壓去他倆身旁。
「你會幫醫生看媽媽有沒有乖乖吃藥齁？」我確實地感受到那肩膀上的重量。
老醫師抵不過孩子無辜的表情，草草開了藥。母親從診間到批價、領藥，一直到停車場還在哭，但神奇的是，上車關門之後哭泣聲就戛然而止，母親把頭埋進方向盤裡，長嘆。過了好久好久，我們的車子一直停在立體停車場的一隅，沒有發動。正午的醫院廣播在立體停車場內迴盪，我能感受到時間在光線裡流動。十幾分鐘、二十分鐘、一小時過去，我終於忍不住輕拍了一下母親，這時才發現母親的背脊正在微微顫抖，震動傳入我的身體裡，我有些害怕。
這時母親的臉轉了過來，我永遠記得那天正午時分悶熱車裡，那詭異的表情。
「嘻嘻！」母親竟然在笑！甩動著藥包，拿到囉！賊頭賊腦地在炫耀什麼玩具一樣。
我頓時呆若木雞，因為年幼的我，已經在心中用我所會的一切文字，撰寫出一篇安慰母親的巨作，文字大部分引用自麥克阿瑟將軍的《為子祈禱文》。
也是那一刻我才明白，母親真的病了。
禮拜天如果沒去醫院，我們就會去做禮拜。身為軍公教子弟，在教堂裡不哭鬧、不打GBC的規矩還是有的。去教堂我期待的，是牧師講道完，所有人回歸正常人類溝通時，一起吃愛筵的時間。我自幼就能感受到大人們經歷冗長的訓道後，如釋重負卻又不能過於喜形於色的心情。
禮拜結束，教會裡的媽媽們也會圍在母親身旁為她禱告。有時師母也會加入，禱告的強度就會提升一個level。一般人會把手搭在母親肩膀、背部，師母則是會按手在頭，行醫治禱告。
「親愛的阿爸父，求您指引道路，讓李媽媽能及早找尋到她的疾病。我們相信您的恩膏塗抹，您的寶血醫治一切的苦痛……」
禱告的時候，母親眼睛都閉得特別緊，彷彿是要竭力吸收禱告的能量一般。睜眼慢，像是從遙遠哭泣的夢中醒來。
師母和媽媽們會傾聽母親的煩惱，也常常進貢建言。
「你這個聽起來有點像耳石脫落，內耳的問題喔！我爸之前就這樣啊……」
「這個要去掛復健科！骨科他們都會叫你開刀！」
「對啦，還是要常常禱告啦。」師母總會用這句來總結，再講下去愛筵的仙草都要被吃光了！
五年級的夏天，我蒐集完所有黃版卡匣能捉到的神奇寶貝，那時我才發現，原來可惡的任天堂暗藏一手，把一些神奇寶貝藏在別的版本裡。像是我這版本裡的皮卡丘，怎麼樣就是不願意進化，固執地守護它的可愛。幸好任天堂推出了連接線，可以跟別的版本的朋友經由「交換通訊」來分享神奇寶貝。
母親的尋病之旅也碰上瓶頸，在這個時期，母親進入疾病最惡化的狀態。
「李老師！恁是咧起痟呢？」專任辦公室裡的另一位老師把一疊考卷摔在桌上，對母親大吼。
教務處在暑假前排出了下學期的課表，母親被轉調去教B班，可能是擔心家裡的問題會影響教課表現，怕搞砸了好班的升學率。母親踱步去教務處開罵，又跑去校長室訴苦，最後期末考卷出了個超難的魔鬼級考卷，全校二年級地理平均只有31分。
「妳老公都跑了，還要繼續這樣瘋？」

夢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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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一...

第一站──恆春 龍磐的草如此柔軟
第二站──瑪家 聽見蛙鳴
第三站──五甲 鶴步的長夜
第四站──彌陀 夢幻病
第五站──魚池 詐虎
第六站──大肚 飛人
第七站──中和 乾潮反漲
第八站──大安 小木屋

第一站──恆春 龍磐的草如此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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