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大師梁實秋的散文作品,熔情趣、學問與智慧於一爐,被譽為「學者散文的代表」。
★ 特增文章一篇從不同角度認識梁實秋這位大師。
梁氏散文所以動人,首先是機智閃爍,諧趣迭生,時或滑稽突梯,卻能適可而止,不墮俗趣。他的筆鋒有如貓爪戲人而不傷人,即使譏諷,針對的也是眾生的共相,而非私人,所以自有一種溫柔的美感距離。
——名詩人余光中
梁先生對文學的執著以及在人與事中的進退,在在都給年輕輩如我樹立了一種風範和鼓勵。
──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
梁實秋嘗與友人說:「寫雅舍小品時唯恐不傷人,寫雅舍散文時卻唯恐傷了人。」前期小品文藉譏諷批評的語調,呈現幽默的趣味,晚年心境趨於閒適超脫,筆觸也較樸實內斂。本書堪稱一代文學大師完美的天鵝之歌,匯集他晚期最精采的作品,展現出他學養深厚,談古論今,風趣睿智而不尖酸刻薄;運筆恢弘,書寫日常,卻從紙頁透出儒雅智慧。
「談吃」不直接談舌尖上的滋味,反從字裡行間流露出的食物典故與懷鄉情懷,讓我們感受到飲食、人情和故鄉味道的美好。他賞析中西方文學名著、書評藝術風華,從莎士比亞到《醒世姻緣傳》,其讀書樂趣和鑑賞功力,在「談書」中表露無遺。
「人性觀察」與「人生感觸」是作者創作的主軸,他常以細膩的情思、諧趣的文字,從不起眼的人事物中挖掘豐富的意涵,勾勒世間百態。所以讀雅舍可以體會到生活處處是風景,更讓人感悟經典不僅是經典,原來也可以這麼有趣!
作者簡介:
梁實秋(1903-1987)
民前十年生。曾在南北數大學執教,六十五歲退休,「平生感意氣,少小愛文辭」,馳騁於文壇五十多年,曾專業寫作。其文筆雋永,字裡行間感情洋溢。
他以三十年的功力完成《莎士比亞全集》的翻譯,在翻譯界是空前的盛舉。除了對文學翻譯貢獻良多外,他的散文自成一格,為許多人所喜愛,獨樹一幟的《雅舍小品》小品文風格,被公認為現代文學的典範,為當代知性小品散文的開山祖師,亦是人人敬仰的文學大師。
著有《雅舍小品》、《雅舍散文》、《雅舍談吃》等十餘種;譯有《莎士比亞全集》、《潘彼得》、《阿伯拉與哀綠綺思的情書》等。時人為紀念他對散文及翻譯的貢獻,陸續舉辦梁實秋文學獎已歷二十七屆。
章節試閱
廣 告 從前舊式商家講究貨真價實,一旦做出了名,口碑載道,自然生意鼎盛,無須大吹大擂,廣事招徠。北平同仁堂樂家老鋪,小小的幾間門面,比街道的地面還低矮兩尺,小小的一塊匾,沒有高擎的「丸散膏丹道地藥材」的大招牌,可是每天一開門就是顧客盈門,裡三層外三層,真是擠得水洩不通(那時候還沒有所謂排隊之說)。沒人能冒用同仁堂的名義,同仁堂只此一家,別無分店,要抓藥就要到大柵欄去擠。 這種情形不獨同仁堂一家為然。買服裝衣料就到瑞蚨祥,買茶葉就到東鴻記西鴻記,準沒有錯。買醬羊肉到月盛齋,去晚了買不著。買醬菜到六必居,也許是嚴嵩的那塊匾引人。吃螃蟹、涮羊肉就到正陽樓,吃烤牛肉就要照顧安兒胡同老五,喝酸梅湯要去信遠齋。他們都不在報紙上登廣告,不派人撒傳單。大家心裡都有數。做買賣的規規矩矩做買賣,他們不想發大財,照顧主兒也老老實實的做照顧主兒,他們不想試新奇。 但是時代變了,誰也沒有辦法教它不變。先是在前門大街信昌洋行樓上豎起「仁丹」大廣告牌,好像那翹鬍子的人頭還不夠惹人厭,再加上誇大其詞的「起死回生」的標語,猶嫌招搖不夠盡興,再補上一個由一群叫花子組成的樂隊,吹吹打打,穿行市街。仁丹是還不錯,可是日本人那一套宣傳伎倆,我覺得太討厭了。 由西直門通往萬壽山那一條大道,中間黃土鋪路,經常有清道夫一杓一杓的潑水,兩邊是大石板路,供大排子車使用,邊上種植高大的柳樹,古道垂楊,夾道飄拂,頗為壯觀可喜。不知從哪一天起,路邊轉彎處立起了一兩丈高的大木牌,強盜牌的香菸,大聯珠牌的香菸,如雨後春筍出現了。我每星期周末在這大道上來往一回,只覺得那廣告收了破壞景觀之效,附帶著還惹人厭。我不吸菸,到了吸菸的年齡我也自知選擇,誰也不會被一個廣告牌子所左右。 坐火車到上海,沿途看見「百齡機」的廣告牌子,除了三個大字之外還有一行小字「有意想不到之效力」。到底那百齡機是什麼東西,有什麼意想不到的效力,誰也說不清,就這樣糊裡糊塗的發生了廣告效果,不少人盲從附和。小說月報東方雜誌也出現了「紅色補丸」的廣告,畫的是一個佝僂著腰的老人,手附著胯,旁邊注著「圖中寓意」四個字。寓什麼意?補丸而可以用顏色為名,我只知道明末三大案,皇帝吃了紅丸而暴崩。 這些都還是廣告術的初期亮相。爾後廣告方式,日新月異,無孔不入,大有氾濫成災之勢。廣告成了工商業的出品成本之重要項目。 報紙刊登廣告,是天經地義,人民大眾利用刊登廣告的辦法,可以警告逃妻,可以鳳求凰或凰求鳳,可以叫賣價格低廉而美輪美奐的瓊樓玉宇,可以報失,可以道歉,可以鳴謝救火,可以感謝良醫,可以宣揚仙藥,可以賀人結婚,可以賀人家的兒子得博士學位,可以一大排一大排訃告同一某某董事長的死訊,可以公開訴願喊冤,可以公開歌功頌德,可以宣告為某某舉辦冥壽,可以公告拒絕往來戶,可以揭露各種考試的金榜,可以……不勝枚舉。我的感想是:廣告太多了,時常把新聞擠得局處一隅。有些廣告其實是浪費,除了給報館增加收益之外,不免令讀者報以冷眼,甚或嗤之以鼻。同時廣告所占篇幅有時也太大了,其實整版整頁的大廣告嚇不倒人。外國的報紙,不限張數,廣告更多,平常每日出好幾十張,星期日甚至好幾百頁,報僮暗暗叫苦,收垃圾的人也吃不消。我國的報紙好像情形好些,廣告再多也是在那三大張之內,然而已經令人感到氾濫成災了。 雜誌非廣告不能維持,其中廣告客戶不少是人情應酬,並非心甘情願送上門來。可是也有聲望素著的大刊物,一向以不登載廣告為傲,也禁不住經濟考慮而大開廣告之門。我們不反對刊物登載廣告,只是登載廣告的方式值得研究。有些雜誌的廣告部分特別選用重磅的厚紙,彩色精印,有喧賓奪主之勢,更有魚目混珠之嫌。有人對我說,這樣的刊物到他手裡,對不起,他時常先把廣告部分儘可能的撕除淨盡,然後再捧而讀之。我說他做得過分,辜負了廣告客戶的好意,他說為了自衛,情非得已。他又說,利用郵遞投送廣告函的,他也是一律原封投入字紙簍裡,他沒有功夫看。 我不懂為什麼大街小巷有那麼多的搬家小廣告到處亂貼,牆上、樓梯邊、電梯內,滿坑滿谷。沒有地址,只具電話號碼。黏貼得還十分結實,洗刷也不容易。更有高手大概會飛簷走壁,能在大廈二三丈高處的壁上張貼。聽說取締過一陣,但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了。 有吉房招租的人,其心情之急是可以理解的。在報紙上登個分類小廣告也就可以了,何必寫紅紙條子到處亂貼。我最近看到這樣的大張紅紙條子貼在路旁郵箱上了。顯然有人去撕,但是撕不掉,經過多日雨淋才脫落一部分,現在還剩有斑駁的紙痕留在郵箱上! 電視上的廣告更不必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沒有廣告哪裡能有節目可看?可是那些廣告逼人而來,真殺風景。我不想買大廈房子,我也沒有香港腳,我更不打算進補,可是那些廣告偏來呶呶不休,有時還重複一遍。有人看電視,一見廣告上映,登時閉上眼睛養神,我沒有這樣的本領,我一閉眼就真個睡著了。我應變的辦法是只看沒有廣告的一段短短的節目,廣告一來我就關掉它。這樣做,我想對自己沒有多大損失。 早起打開報紙,觸目煩心的是廣告,廣告;出去散步映入眼簾的又是廣告,廣告;午後綠衣人來投送的也多是廣告,廣告;晚上打開電視仍然少不了廣告,廣告。每日生活被廣告折磨得夠苦,要想六根清淨,看來頗不容易。 麻 將 我的家庭守舊,絕對禁賭,根本沒有麻將牌。從小不知麻將為何物。除夕到上元開賭禁,以擲骰子狀元紅為限,下注三十幾個銅板,每次不超過一二小時。有一次我斗膽問起,麻將怎個打法。家君正色曰:「打麻將嗎?到八大胡同去!」嚇得我再也不敢提起麻將二字。心裡留下一個並不正確的印象,以為麻將與八大胡同有什麼密切關聯。 後來出國留學,在輪船的娛樂室內看見有幾個同學作方城戲,才大開眼界,覺得那一百三十六張骨牌倒是很好玩的。有人熱心指點,我也沒學會。這時候麻將在美國盛行,很多美國人家裡都備有一副,雖然附有說明書,一般人還是不易得其門而入。我們有一位同學在紐約居然以教人打牌為副業,電話召之即去,收入頗豐,每小時一元。但是為大家所不齒,認為他不務正業,貽士林羞。 科羅拉多大學有兩位教授,姊妹倆,老處女,請我和聞一多到她們家裡晚餐,飯後擺出了麻將,作為餘興。在這一方面我和一多都是屬於「四竅已通其三」的人物││一竅不通,當時大窘。兩位教授不能了解,中國人竟不會打麻將?當晚四個人臨時參看說明書,隨看隨打,誰也沒有規規矩矩的和下一把牌,窩窩囊囊的把一晚消磨掉了。以後再也沒有成局。 麻將不過是一種遊戲,玩玩有何不可?何況賢者不免。梁任公先生即是此中老手。我在清華念書的時候,就聽說任公先生有一句名言:「只有讀書可以忘記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記讀書。」讀書興趣濃厚,可以廢寢忘食,還有功夫打牌?打牌興亦不淺,上了牌桌全神貫注,焉能想到讀書?二者的誘惑、吸引力,有多麼大,可以想見。書讀多了,沒有什麼害處,頂多變成不更事的書呆子,文弱書生。經常不斷的十圈二十圈麻將打下去,那毛病可就大了。有任公先生的學問風操,可以打牌,我們沒有他那樣的學問風操,不得藉口。 胡適之先生也偶然喜歡摸幾圈。有一年在上海,飯後和潘光旦、羅隆基、饒子離和我,走到一品香開房間打牌。硬木桌上打牌,滑溜溜的,震天價響,有人認為痛快。我照例作壁上觀。言明只打八圈。打到最後一圈已近尾聲,局勢十分緊張。胡先生坐莊。潘光旦坐對面,三副落地,吊單,顯然是一副滿貫的大牌。「扣他的牌,打荒算了。」胡先生摸到一張白板,地上已有兩張白板。「難道他會吊孤張?」胡先生口中念念有詞,猶豫不決。左右皆曰:「生張不可打,否則和下來要包!」胡先生自己的牌也是一把滿貫的大牌,且早已聽張,如果扣下這張白板,勢必拆牌應付,於心不甘。猶豫了好一陣子,「冒一下險,試試看。」拍的一聲把白板打了出去!「自古成功在嘗試」,這一回卻是「嘗試成功自古無」了。潘光旦嘿嘿一笑,翻出底牌,吊的正是白板。胡先生包了。身上現錢不夠,開了一張支票,三十幾元。那時候這不算是小數目。胡先生技藝不精,沒得怨。 抗戰期間,後方的人,忙的是忙得不可開交,閒的是悶得發慌。不知是誰謅了四句俚詞:「一個中國人,悶得發慌。兩個中國人,就好商量。三個中國人,作不成事。四個中國人,麻將一場。」四個人湊在一起,天造地設,不打麻將怎麼辦?雅舍也備有麻將,只是備不時之需。有一回有客自重慶來,第二天就回去,要求在雅舍止宿一夜。我們沒有招待客人借宿的設備,頗有難色,客人建議打個通宵麻將。在三缺一的情形下,第四者若是堅不下場,大家都認為是傷天害理的事。於是我也不得不湊一角。這一夜打下來,天旋地轉,我只剩得奄奄一息,誓言以後在任何情形之下,再也不肯做這種成仁取義的事。 麻將之中自有樂趣。貴在臨機應變,出手迅速。同時要手揮五絃目送飛鴻,有如談笑用兵。徐志摩就是一把好手,牌去如飛,不加思索。麻將就怕「長考」。一家長考,三家暴躁。以我所知,麻將一道要推太太小姐們最為擅長。在牌桌上我看見過真正春崢般的玉指洗牌砌牌,靈巧無比。(美國佬的粗笨大手砌牌需要一根大尺往前一推,否則牌就擺不直!)我也曾聽說某一位太太有接連三天三夜不離開牌桌的紀錄,(雖然她最後崩潰以至於吃什麼吐什麼!)男人們要上班,就無法和女性比。我認識的女性之中有一位特別長於麻將,經常午間起床,午後二時一切準備就緒,呼朋引類,麻將開場,一直打到夜深。雍容俯仰,滿室生春。不僅是技壓儕輩,贏多輸少。我的朋友盧冀野是個倜儻不羈的名士,他和這位太太打過多次麻將,他說:「政府於各部會之外應再添設一個『俱樂部』,其中設麻將司,司長一職非這位太太莫屬矣。」甘拜下風的不只是他一個人。 路過廣州,耳畔常聞劈哩拍啦的牌聲,而且我在路邊看見一輛停著的大卡車,上面也居然擺著一張八仙桌,四個人露天酣戰,行人視若無睹。餐館裡打麻將,早已通行,更無論矣。在台灣,據說麻將之風仍然很盛。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麻將,有些地方的寓公寓婆亦不能免。麻將的誘惑力太大。王爾德說過:「除了誘惑之外,我什麼都能抵抗。」 我不打麻將,並不妄以為自己志行高潔。我腦筋遲鈍,跟不上別人反應的速度,影響到麻將的節奏。一趕快就出差池。我缺乏機智,自己的一副牌都常照顧不來,遑論揣度別人的底細,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如何可以應付大局?打牌本是尋樂,往往是尋煩惱,又受氣又受窘,乾脆不如不打。費時誤事的大道理就不必說了。有人說衛生麻將又有何妨?想想看,鴉片菸有沒有衛生鴉片,海洛因有沒有衛生海洛因?大凡衛生麻將,結果常是有礙衛生。起初輸贏小,漸漸提升。起初是朋友,漸漸成賭友,一旦成為賭友,沒有交情可言。我曾看見兩位朋友,都是斯文中人,為了甲扣了乙一張牌,寧可自己不和而不讓乙和,事後還揚揚得意,以牌示乙,乙大怒。甲說在牌桌上損人不利己的事是可以做的,話不投機,大打出手,人仰桌翻。我又記得另外一桌,莊家連和七把,依然手順,把另外三家氣得目瞪口呆面色如土。結果是勉強終局,不歡而散。贏家固然高興,可是輸家的臉看了未必好受。有了這些經驗,看了牌局我就怕,坐壁上觀也沒興趣。何況本來是個窮措大,「黑板上進來白板上出去」也未免太慘。 對於沉湎於此道中的朋友們,無論男女,我並不一概詛咒。其中至少有一部分可能是在生活上有什麼隱痛,藉此忘憂,如同吸食鴉片一樣久而上癮,不易戒掉。其實要戒也很容易,把牌和籌碼以及牌桌一起蠲除,洗手不幹便是。
廣 告 從前舊式商家講究貨真價實,一旦做出了名,口碑載道,自然生意鼎盛,無須大吹大擂,廣事招徠。北平同仁堂樂家老鋪,小小的幾間門面,比街道的地面還低矮兩尺,小小的一塊匾,沒有高擎的「丸散膏丹道地藥材」的大招牌,可是每天一開門就是顧客盈門,裡三層外三層,真是擠得水洩不通(那時候還沒有所謂排隊之說)。沒人能冒用同仁堂的名義,同仁堂只此一家,別無分店,要抓藥就要到大柵欄去擠。 這種情形不獨同仁堂一家為然。買服裝衣料就到瑞蚨祥,買茶葉就到東鴻記西鴻記,準沒有錯。買醬羊肉到月盛齋,去晚了買不著。買醬菜到六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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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與前額並高 余光中 自從十三年前遷居香港以來,和梁實秋先生就很少見面了。屈指可數的幾次,都是在頒獎的場合,最近的一次,卻是從梁先生溫厚的掌中接受時報文學的推薦獎。這一幕頗有象徵的意義,因為我這一生的努力,無論是在文壇或學府,要是當初沒有這隻手的提掖,只怕難有今天。 所謂「當初」,已經是三十六年以前了。那時我剛從廈門大學轉學來台,在台大讀外文系三年級,同班同學蔡紹班把我的一疊詩稿拿去給梁先生評閱。不久他竟轉來梁先生的一封信,對我的習作鼓勵有加,卻指出師承囿於浪漫主義,不妨拓寬視野,多讀一點現代詩,例如哈代、浩斯曼、葉慈等人的作品。梁先生的摯友徐志摩雖然是浪漫詩人,他自己的文學思想卻深受哈佛老師白璧德之教,主張古典的清明理性。他在信中所說的「現代」自然還未及現代主義,卻也指點了我用功的方向,否則我在雪萊的西風裡還會飄泊得更久。 直到今日我還記得,梁先生的這封信是用鋼筆寫在八行紙上,字大而圓,遇到英文人名,則橫而書之,滿滿地寫足兩張。文藝青年捧在手裡,驚喜自不待言。過了幾天,在紹班的安排之下,我隨他去德惠街一號梁先生的寓所登門拜訪。德惠街在城北,與中山北路三段橫交,至則巷靜人稀,梁寓雅潔清幽,正是當時常見的日式獨棟平房。梁師母引我們在小客廳坐定後,心儀已久的梁實秋很快就出現了。 那時梁先生正是知命之年,前半生的大風大雨,在大陸上已見過了,避秦也好,乘桴浮海也好,早已進入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境界。他的談吐,風趣中不失仁譪,諧謔中自有分寸,十足中國文人的儒雅加上西方作家的機智,近於他散文的風格。他就坐在那裡,悠閒而從容地和我們談笑。我一面應對,一面仔細地打量主人。眼前這位文章鉅公,用英文來說,體型「在胖的那一邊」,予人厚重之感。由於髮岸線(hairline)有早退之象,他的前額顯得十分寬坦,整個面相不愧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加以長牙隆準,看來很是雍容。這一切,加上他白皙無斑的膚色,給我的印象頗為特殊。後來我在反省之餘,才斷定那是祥瑞之相,令人想起一頭白象。 當時我才二十三歲,十足一個躁進的文藝青年,並不很懂觀象,卻頗熱中獵獅(lion-hunting)。這位文苑之獅,學府之師,被我糾纏不過,答應為我的第一本詩集寫序。序言寫好,原來是一首三段的格律詩,屬於新月風格。不知天高地厚的躁進青年,竟然把詩拿回去,對梁先生抱怨說:「您的詩,似乎沒有特別針對我的集子而寫。」 假設當日的寫序人是今日的我,大概獅子一聲怒吼,便把狂妄的青年逐出師門去了。但是梁先生眉頭一抬,只淡淡地一笑,徐徐說道:「那就別用得了……書出之後,再跟你寫評吧。」 量大而重諾的梁先生,在《舟子的悲歌》出版後不久,果然為我寫了一篇書評,文長一千多字,刊於民國四十一年四月十六日的《自由中國》。那本詩集分為兩輯,上輯的主題不一,下輯則盡為情詩;書評認為上輯優於下輯,跟評者反浪漫的主張也許有關。梁先生尤其欣賞〈老牛〉與〈暴風雨〉等幾首,他甚至這麼說:「最出色的要算是〈暴風雨〉一首,用文字把暴風雨的那種排山倒海的氣勢都描寫出來了,真可說是筆挾風雷。」在書評的結論裡有這樣的句子: 作者是一位年輕人,他的藝術並不年輕,短短的「後記」透露出一點點寫作的經過。他有舊詩的根柢,然後得到英詩的啟發。這是很值得我們思考的一條發展路線。我們寫新詩,用的是中國文字,舊詩的技巧是一分必不可少的文學遺產,同時新詩是一個突然生出的東西,無依無靠,沒有軌跡可循,外國詩正是一個最好的借鏡。 在那麼古早的歲月,我的青澀詩藝,根柢之淺,啟發之微,可想而知。梁先生溢美之詞固然是出於鼓勵,但他所提示的上承傳統旁汲西洋,卻是我日後遵循的綜合路線。 朝拜繆思的長征,起步不久,就能得到前輩如此的獎掖,使我的信心大為堅定。同時,在梁府的座上,不期而遇,也結識了不少像陳之藩、何欣這樣同輩的朋友,聲應氣求,更鼓動了創作的豪情壯志。詩人夏菁也就這麼邂逅於梁府,而成了莫逆。不久我們就慣於一同去訪梁公,有時也約王敬羲同行。不知為何,記憶裡好像夏天的晚上去得最頻。梁先生怕熱,想是體胖的關係;有時他索性只穿短袖的汗衫接見我們,一面笑談,一面還是不時揮扇。我總覺得,梁先生雖然出身外文,氣質卻在儒道之間,進可為儒,退可為道。可以想見,好不容易把我們這些恭謹的晚輩打發走了之後,東窗也好,東床也罷,他是如何地坦腹自放。我說坦腹,因為他那時有點發福,腰圍可觀,縱然不到福爾斯塔夫的規模,也總有約翰孫或紀曉嵐的分量,足證果然腹笥深廣。據說,因此梁先生買腰帶總嫌尺碼不足,有一次,他索性走進中華路一家皮箱店,買下一只大號皮箱,抽出皮帶,留下箱子,揚長而去。這倒有點世說新語的味道了,是否謠言,卻未向梁先生當面求證。 梁先生好客兼好吃,去梁府串門子,總有點心招待,想必是師母的手藝吧。他不但好吃,而且懂吃,兩者孰因孰果,不得而知。只知他下筆論起珍羞名菜來,頭頭是道。就連既不好吃也不懂吃的我,也不禁食指欲動,饞腸若蠕。在糖尿病發之前,梁先生的口福委實也飫足了。有時乘興,他也會請我們淺酌一杯。我若推說不解飲酒,他就會作態佯怒,說什麼「不菸不酒,所為何來?」引得我和夏菁發笑。有一次,他斟了白蘭地饗客,夏菁勉強相陪。我那時真是不行,梁先生說「有了」,便向櫥頂取來一瓶法國紅葡萄酒,強調那是一八四二年產,朋友所贈。我總算喝了半盅,飄飄然回到家裡,寫下〈飲一八四二年葡萄酒〉一首。梁先生讀而樂之,拿去刊在《自由中國》上,一時引人矚目。其實這首詩學濟慈而不類,空餘浪漫的遐想;換了我中年來寫,自然會聯想到鴉片戰爭。 梁先生在台北搬過好幾次家。我印象最深的兩處梁宅,一在雲和街,一在安東街。我初入師大(那時還是省立師範學院)教大一英文,一年將滿,又偕夏菁去雲和街看梁先生。談笑及半,他忽然問我:「送你去美國讀一趟書,你去嗎?」那年我已三十,一半書呆,一半詩迷,幾乎尚未閱世,更不論乘飛機出國。對此一問,我真是驚多喜少。回家和我存討論,她是驚少而喜多,馬上說:「當然去!」這一來,裡應外合勢成。加上社會壓力日增,父親在晚餐桌上總是有意無意地報導:「某伯伯家的老三也出國了!」我知道偏安之日已經不久。果然三個月後,我便文化充軍,去了秋色滿地的愛奧華城。 從美國回來,我便專任師大講師。這時他已從雲和街故居遷至安東街,住進自己蓋的新屋。稍後夏菁的新居在安東街落成,他便做了令我羨慕的梁府近鄰,也從此,我去安東街,便成了福有雙至,一舉兩得。安東街的梁宅,屋舍儼整,客廳尤其寬敞舒適,屋前有一片頗大的院子,花木修護得可稱多姿,常見兩老在花畦樹徑之間流連。比起德惠街與雲和街的舊屋,這新居自然優越了許多,更不提廣州的平山堂和北碚的雅舍了。可以感受得到,這新居的主人住在「家外之家」,懷鄉之餘,該是何等的快慰。 六十五歲那年,梁先生在師大提前退休,歡送的場面十分盛大。翌年,他的「終身大事」,《莎士比亞戲劇全集》之中譯完成,朝野大設酒會慶祝盛舉,並有一女中的學生列隊頌歌:想莎翁生前也沒有這般殊榮。師大英語系的晚輩同事也設席祝賀,並贈他一座銀盾,上面刻著我擬的兩句讚詞:「文豪述詩豪,梁翁傳莎翁。」莎翁退休之年是四十七歲,逝世之年也才五十二歲,其實還不能算翁。同時莎翁生前只出版了十八個劇本,梁翁卻能把三十七本莎劇全部中譯成書。對比之下,梁翁是有福多了。聽了我這意見,梁翁不禁莞爾。 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後來夏菁擔任聯合國農業專家,遠去了牙買加。梁先生一度旅寄西雅圖。我自己先則旅美二年,繼而去了香港,十一年後才回台灣。高雄與台北之間雖然只是四小時的車程,畢竟不比廈門街到安東街那麼方便了。青年時代夜訪梁府的一幕一幕,皆已成為溫馨的回憶,只能在深心重溫,不能在眼前重演。其實不僅梁先生,就連晚他一輩的許多台北故人,也都已相見日稀。四小時的車程就可以回到台北,卻無法回到我的台北時代。台北,已變成我的回聲谷。那許多巷弄,每轉一個彎,都會看見自己的背影。不能,我不能住在背影巷與回聲谷裡。每次回去台北,都有一番近鄉情怯,怕捲入回聲谷裡那千重魔幻的漩渦。 在香港結交的舊友之中,有一人焉,竟能逆流而入那回聲的漩渦,就是梁錫華。他是徐志摩專家,研究兼及聞一多,又是抒情與雜感兼擅的散文家,就憑這幾點,已經可以躋列梁門,何況他對梁先生更已敬仰有素。一九八○年七月,法國人在巴黎舉辦抗戰文學研討會,大陸的代表舊案重提,再誣梁實秋反對抗戰文學。梁錫華即席澄清史實,一士諤諤,力辯其誣。夏志清一語雙關,對錫華翹起大拇指,讚他「小梁挑大樑」!我如在場,這件事義不容辭,應該由我來做。錫華見義勇為,更難得事先覆按過資料,不但贏得梁先生的感激,也使我這受業弟子深深感動。 一九七八年以後,大陸的文藝一度曾有開放之象。到我前年由港返台為止,甚至新月派的主角如胡適、徐志摩等的作品都有新編選集問世,唯獨梁實秋迄今尚未「平反」。如今大陸上又在壓制所謂「資產階級自由化」,此事恐怕更渺茫了。梁先生和魯迅論戰於先,又遭毛澤東親批於後,案情重大,實在難以為他「平反」。梁實秋就是梁實秋,這三個字在文學思想上代表一種堅定的立場和價值,已有近六十年的歷史。 梁實秋的文學思想強調古典的紀律,反對浪漫的放縱。他認為革命文學也好,普羅文學也好,都只是把文學當做工具,眼中並無文學;但是在另一方面,他也不贊成為藝術而藝術,因為那樣勢必把藝術抽離人生。簡而言之,他認為文學既非宣傳,亦非遊戲。他始終標舉安諾德所說的,作家應該「沉靜地觀察人生,並觀察其全貌。」因此他認為文學描寫的充分對象是人生,而不僅是階級性。 黎明版《梁實秋自選集》的小傳,說作者「生平無所好,唯好交友、好讀書、好議論。」這三好之中的末項,在大陸時代表現得最為出色,所以才會招惹魯迅而陷入重圍。季季在訪問梁先生的記錄「古典頭腦,浪漫心腸」之中,把他的文學活動分成翻譯、散文、編字典、編教科書四種。這當然是梁先生的台灣時代給人的印象。其實梁先生在大陸時代的筆耕,以量而言,最多產的是批評和翻譯,至於《雅舍小品》,已經是三十九歲所作,而在台灣出版的了。《梁實秋自選集》分為文學理論與散文二輯,前輯占一九八頁,後輯占一六二頁,分量約為五比四,也可見梁先生對自己批評文章的強調。他在答季季問時說:「我好議論,但是自從抗戰軍興,無意再作任何譏評。」足證批評是梁先生早歲的經營,難怪台灣的讀者印象已淡。 一提起梁實秋的貢獻,無人不知莎翁全集的浩大譯績,這方面的聲名幾乎掩蓋了他別的譯書。其實翻譯家梁實秋的成就,除了莎翁全集,尚有《織工馬南傳》、《咆哮山莊》、《百獸圖》、《西塞羅文錄》等十三種。就算他一本莎劇也未譯過,翻譯家之名他仍當之無愧。 讀者最多的當然是他的散文。《雅舍小品》初版於民國三十八年,到六十四年為止,二十六年間已經銷了三十二版;到現在想必近五十版了。我認為梁氏散文所以動人,大致是因為具備下列這幾種特色: 首先是機智閃爍,諧趣迭生,時或滑稽突梯,卻能適可而止,不墮俗趣。他的筆鋒有如貓爪戲人而不傷人,即使譏諷,針對的也是眾生的共相,而非私人,所以自有一種溫柔的美感距離。其次是篇幅濃縮,不事鋪張,而轉折靈動,情思之起伏往往點到為止。此種筆法有點像畫上的留白,讓讀者自己去補足空間。梁先生深信「簡短乃機智之靈魂」,並且主張「文章要深,要遠,就是不要長。」再次是文中常有引證,而中外逢源,古今無阻。這引經據典並不容易,不但要避免出處太過俗濫,顯得腹笥寒酸,而且引文要來得自然,安得妥貼,與本文相得益彰,正是學者散文的所長。 最後的特色在文字。梁先生最恨西化的生硬和冗贅,他出身外文,卻寫得一手道地的中文。一般作家下筆,往往在白話、文言、西化之間徘徊歧路而莫知取捨,或因簡而就陋,一白到底,一西不回;或弄巧而成拙,至於不文不白,不中不西。梁氏筆法一開始就逐走了西化,留下了文言。他認為文言並未死去,反之,要寫好白話文,一定得讀通文言文。他的散文裡使用文言的成分頗高,但不是任其並列,而是加以調和。也自稱文白夾雜,其實應該是文白融會。梁先生的散文在中歲的《雅舍小品》裡已經形成了簡潔而圓融的風格,這風格在台灣時代仍大致不變。證之近作,他的水準始終在那裡,像他的前額一樣高超。
文章與前額並高 余光中 自從十三年前遷居香港以來,和梁實秋先生就很少見面了。屈指可數的幾次,都是在頒獎的場合,最近的一次,卻是從梁先生溫厚的掌中接受時報文學的推薦獎。這一幕頗有象徵的意義,因為我這一生的努力,無論是在文壇或學府,要是當初沒有這隻手的提掖,只怕難有今天。 所謂「當初」,已經是三十六年以前了。那時我剛從廈門大學轉學來台,在台大讀外文系三年級,同班同學蔡紹班把我的一疊詩稿拿去給梁先生評閱。不久他竟轉來梁先生的一封信,對我的習作鼓勵有加,卻指出師承囿於浪漫主義,不妨拓寬視野,多讀一點現代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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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文章與前額並高 余光中 輯一 雅舍散文 廣告 麻將 火車 文房四寶 東安市場 賽珍珠與徐志摩 時間即生命 日記 與莎翁絕交之後 二手菸 不要被人牽著鼻子走! 信用卡 紐約的舊書鋪 說胖 說酒 吃醋 小賬 推銷術 房東與房客 略談莎士比亞作品裡的鬼 白貓王子 為什麼不說實話? 流行的謬論 輯二 雅舍談吃 西施舌 火腿 燒鴨 燒羊肉 獅子頭 核桃酪 酸梅湯與糖葫蘆 芙蓉雞片 韭菜簍 佛跳牆 滿漢細點 爆雙脆 薄餅 粥 餃子 豆腐 鍋巴
〔附錄〕
談《雅舍談吃》梁文薔 輯三雅舍談書 影響我的幾本書 漫談翻譯 讀《醒世姻緣傳》 關於莎士比亞 我是怎麼開始寫文學評論的? 漫談《英國文學史》 《雅舍小品》合訂本後記 人生就是一個長久誘惑 《潘彼得》新版後記 〔特載〕 海內外學者談梁實秋
〔附錄〕 梁實秋先生年表
每一筆都是最完美 陳素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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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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